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叁拾叁•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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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贰•弃捐勿复道


雍王祖宅在天水,建康只有一个君氏府邸。是为前朝吴帝旧宅改制后由东晋朝廷赐给君泽的暂歇建康之所。


位置在龙蟠里,此地也是司马氏宗室们的聚居处。


君邸虽位于繁华之地,但君府本身十分冷清。


玄府明公常年外出统兵,少主君墨随侍左右,他们衣食住行大都在军中幕府。主母桓氏身体虚弱,大多时间住在武陵源的梨花谷休养,鹿鸣翁主随行陪伴。


主人们不在家,建康这边的宅邸被闲置下来。除了每年定期小范围修缮,房子和当年赐下时几乎一模一样。从外边看,真是高墙深院朱漆斑驳,每一处都有岁月留下的印记。


月夜晴朗,上有繁星。雪花掩映下玄府正门三排大门紧闭,门前有列戟森然,两盏明黄风灯透亮高悬,正中的黑底楠木板底用金粉写下显赫的“君府”二字。


与隔壁邻居通宵达旦的欢声笑语不一样,兵家子的宴会向来干脆利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待到酣处鼓歌一曲敞衣豪舞,尽兴则散。


哪怕今日君府迎接新主人首次开宴也是如此。晚宴不过两个时辰,除却值守卫士外,阖府上喝了痛快,等到宴散,一群醉醺醺的亲兵们拜别他们少主后就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回兵房休息,接着仆童侍女撤下残席,转身就熄了灯火,除了厨下还在收整外,差不多整个府邸都陷入沉静。

 

君墨在晚宴结束时分得到了山河社稷图的消息,于是转身去了桓氏公府,原本打算拿上舆图就走,谁知却撞见了何等荒谬一幕。


他北上游历时以为所见所闻只不过胡族野性难驯不辨牡牝,来到建康才知原来世族口中所谓“风雅”更是不堪入目,他们为达目的甚至不惜用下药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而且还有胆子打七剑之首的主意。


君墨半搀半抱着人事不知的陆白越过半个建康城。被过量药效折磨到脱力的青年只能紧紧靠在君墨身上才能勉强站立,几乎半边身体都倒向他。

 

青年半垂着头,呼吸微弱甚不可闻,莹白如玉的脸上异样潮红,原本就松垮发髻在向前激斗中彻底散开,墨发如瀑遮住大半面容,唇色苍白如纸。

 

君墨脸上是一派阴郁,看向陆白的眼神中带上几分难以描述,此番莫大折辱,真是无妄之灾。


君墨隐秘低调过去,悄无声息回来,身影如鹰隼张翼,越过高墙厚壁,稳稳落入庭院。


庭下,黑衣少年已执灯静候多时,一见君墨归来赶紧提起手中风灯为他照明。

 

只见君墨衣袍一展,用衣袖罩住陆白面门,把无常的视线和他手中灯光全阻挡在外。


无常这才看到他家少主身边还站了个人,那人埋首少主肩头,身上还裹着少主的玄色外氅,全身上下被包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面容更看不清衣上纹饰,只知道身形和少主差不多高,应该是个男子。


“放下灯。”


君墨冷然道。

 

无常赶紧把灯放下,低下头口鼻观心。


“备水备衣,我要沐浴。”他家少主似乎不打算解释身旁人是谁,无常也不多问,只唯唯应喏。


君墨带着人往前走了几步,又道:“再多送些清水来,要温的。”


无常在前执灯走走停停,突然问道:“是否要请医者来看看?”


那人的状态很不好,内息混乱脚步虚乏,恐怕是中了迷药或者毒药。


“不用。”君墨又说:“更不要惊动月儿。”

 

“……唯。”连鹿鸣翁主都不告诉?无常顿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嗯。”君墨随意应付他,又道:“还有干麦秆,也拿些过来。”

 

无常顿了下,问:“细竹管可否?”


君墨略点头,然后不待无常反应过来,直接半抱着怀中人几个点跃飞纵,一道烟似的消失不见。

 

这么急啊……被抛弃在原地的无常默默心道,少主抱的这人谁?也没听说建康附近有少主挚友之类的人物吧,还护的这样谨慎。


总之,无常下了结论,要提醒达叔他们注意些,不要多说话。

 

前朝潜邸的旧宅,面积自然十分可观,君墨起居之所位于东苑,是昔年潜邸主人的住所,四周有独立的高墙和门庭,内里廊院花园一应俱全,还有个自带的小庖房。


君墨抱着怀中人一路过来,跨入院门后径直往寝殿去,仆童侍女们迎上来想要替他分劳,被他带着几分薄怒的目光吓得纷纷缩手。


“不要跟进。”


寝殿门一开一关,把所有人挡在外边,连一个侍女的人都不放进去。众人一头雾水问身边伙伴少主这是怎么了?怀里抱的又是谁?为什么还不让下人进去伺候?


正茫然无措不知怎生是好,有眼尖的远远看见无常出现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位须发尽白的老丈人。


“大概就是这样。”无常手上托着漆盘,边走边和君府老管家说起刚才的事情。


“好好,老叟省的。”老管家驼背袖手,连连点头:“老叟会管好手下人的。”


无常笑道:“如此便好,辛苦达叔了。”


老管家哈哈一笑,“少主身边人都这么好礼数吗,真是折煞老叟。”


无常忙道不敢。眼前这位老人家侍奉过两代的君家家主,年轻时也曾上过战场,参加过天水保卫战。战后跟随君泽从天水到建康,成为玄府里最早的一批人。四年前鹿鸣翁主下令玄府撤出建康时只留下他家一家人守卫君府,足以见其深受信任。


一边说着,两人已经到了房前,仆童仕女赶忙上来见礼,达叔笑眯眯道,“留两个人看着柴薪,注意添水。其他的快去休息,明早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忙。”


“唯唯。”众人安下心,各自去了。


老管家又看向身边黑衣少年,笑问:“那么无常首领,请您也去休息吧,这里自有老叟在。”


“等我先把东西送进去。”无常道:“达叔年高,不若早些安歇,我来值夜就可。”


“老叟都做惯了的。”老管家好脾气道:“倒是无常首领初来,怕是连衣帽箱在哪都不知道吧?”


“恐怕是要找一会。”无常诚恳回答,今天他们才刚到建康,的确没有老人家熟悉府里环境。


“好了就老叟来吧,首领也忙活一日了,明早少主进台府,少不得事多。”老管家开始赶人:“想必少主不想惊动太多人也是为此,我等不要辜负少主的体恤之心啊。”


真是这样么?无常不太相信,怎么看都是少主不想暴露怀里人的身份所以才把他们都支走,这么神神秘秘的倒更让人好奇了。


不过无常也只能随便想想,少主不想说他也不会多问,何况达叔说得对,明日晨起还有一堆的事情。


无常向老管家躬身:“好,劳烦您了。”


说完把手中漆盘递给达叔。


老管家双手捧过,面带微笑目送他离开。


“少主身边这群后生子真不错,玄府后继有人。”


老管家很高兴,慢悠悠跨过院门朝寝殿走去。


东苑寝殿和普通士族家的差不多,最外是外间,留给仆童值夜,往里是起居室,有榻有案有屏有架,供闲暇时休憩,最往里才是夜间就寝之处,相互以门隔开。


起居室极大,器具陈设一应俱全,青玉砖上四张连榻并排铺开,榻上案几灯具摆放齐整,榻旁立竖玄朱双色鎏金彩绘描漆屏风。


博山炉里安神香早已燃起,香料冰片俱出自君月之手,皆是杏林不传之谜。四五座雁回灯在墙边兀自燃烧,各自照亮出灯前的一片天地,朱梁高堂,四下无声,满室暗香疏影,更显得十分幽静。


君墨先将人面朝内侧放连榻上,再把长虹和怀刃横放至兰锜的第三、四层。手拂过腰侧的宝刀墨阳时,略想了想也取下,架到长虹之上的第二层。


陆白刚接触到丝缎榻面时眉头微皱,手脚稍稍往氅衣里缩了缩。


君墨不喜温热,就算三九寒冬里也不让人在室内生地龙,现在外边还下着点薄雪,榻自然是冰凉的。


被药效逼迫的陆白现在全身滚烫,被冷榻一激本能就要往热源处靠,只见他一点一点的往后挪,他背后三尺外,正是盘腿而坐的君墨。


三尺,一剑之距,近则失礼。


这样的位置是君墨有意为之,万一陆白中途醒了过来,第一眼只会看到对面的案几和木架,而不是直接两人面对面的尴尬场景。


若非担心他情况有变君墨只可能坐的更远。


温热触感隔着层层衣料传来,陆白已退至身前。君墨不由自哂,反正半搀半抱了一路,这会还矫情什么。


思及此处,他伸手一捞,将整个青年抱入怀里。氅衣虽宽大,但到底不是被褥,一折一叠,内里那些星星点点斑驳靡乱的可疑痕迹隐约可见。


君墨眯起眼,狭眸若审。


玄府在江湖上被称为魔教,缘由出自第一任主人君泽。天水之役后君家式微,君墨父王君泽为在极短时间内大增武功,选择自废修为,抛弃了自幼修习的内家正义,另辟险径以魔入道。


后来君泽率领着刚组建的玄府军一路北上,一边救下民众,一边寻求武功大增之法。


北地局势混乱,不仅有胡人、流卒,还有那些留守本地没有南渡的大族,不是所有人都认同玄府“移民于南”的做法,更多的留守世族认为君泽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人,趁乱聚揽民丁充实自己的僮仆部曲队伍罢了。


世族对丁口和土地的贪婪是无限的,并且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


北地满目皆疮痍,尸山血海填壅路途。君泽大军横扫,拼死敢有拦者,一人不服碎其首,一军不服踏其纛(1),一城不服屠尽其人。所有居心叵测者肝胆俱裂,玄府凶名威震四方。


天道公正,万物阴阳相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到后来杀障种入心间,君泽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温度,连他最后留下的内功心法典籍里满篇满目都写满了人性之恶,杀戮、偏执、仇恨、贪婪……

 

还有欲望。


十年闭关,前八年君墨都在研习父王留给他的功法,除却其中磅礴可怖的恐怖力量外,他还感受到一丝迷茫。


生性孤僻加之自幼与世隔绝,年幼的玄府少主很难理解。

 

欲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武陵之乱是他第一次出山,他感受到愤怒、渴慕、疑惑、惊讶,却独独不知道何谓欲望。


后来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在杏林养伤时他曾目睹过无数人生死之际弥留挣扎。杏林医者告诉他,只要求生意志不灭,那人就一定有救。


北游途中他观五胡内斗,看辽阔平原上千军万马奋力拼杀,刀剑之间飞血扬肢,是双方都想活下去的强大战意。


他徘徊于可汗大帐,行走于达官贵人之所。入目所见皆是声色犬马穷凶极奢,物欲横陈,美酒泻地,珍宝如山,权势滔天,这其中无处不在的泼天富贵如蛛网张开,没人能逃出去。


渭水河畔,有位叫王猛的青年曾告诉他,衣食暖饱,能有一衣之蔽体,是黎庶百姓的欲望。高官厚禄,往来车盖如云,是经纶事务者的欲望。坐拥四海,片语出口成旨,天下大部分人所极致追求的欲望。


君墨目光渐渐迷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朝生暮死,广阔寰宇间全是蝼蚁,众生匍匐尘世,汲汲戚戚于富贵贫贱。而最初支持他们生存下去的动力,也全都来自欲望。


至于皮相白骨,红粉骷髅,尽态极妍,美色惑人……那就更好理解了。


我想要,我能要。


心随念动,眸中寒潭深幽,君墨在君府宴会上喝了不少酒,从未醉过的他现下似是微醺,一点点收紧怀抱,慢慢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滚烫喷薄,夹杂一丝清冽酒香。怀中青年原本稍有绯红的如玉面容又染上三分艳色,薄汗纠缠青丝,紧抿着的薄唇渐转鲜红……


这里……桓冲没有碰过。


而未尝人事的年轻身体再经不起撩拨,在他怀里颤抖瑟缩着,生涩又无助。


“叩叩。”


两声门响,老者声音沧桑浑重。


“少主,我进来了。”


君墨心神微动,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做了怎样可耻的事情,脊背一挺,赶紧移开了视线。


自己居然,入障了?


老者托着漆盘缓步慢行,驻足屏风榻边,撩衣跪坐,宽大衣摆压在膝下。


流纱帐,朱漆案,雁回灯。


连格榻上玄衣青年怀抱一人,他转头,眼中还有来不及消散的幽深。


达叔心神大震,不由低头去看少主怀中搂抱之人。


一张与古旧记忆里颇有几分神似的脸,两相重叠下,老者几乎茫然不敢信。


这时,君墨开口了:“阿叟。”


声音里是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暗哑。


“唯唯。”老者膝行一步,毕恭毕敬举起漆盘。


白瓷一盂,细竹管一根。


君墨腾出左手,将盂和管移至身侧雕花案几。


他直视老者,眼中已回复清明,声音恢复低沉如常之态:“阿叟。”


“唯唯。”老者捧空盘起身,退后两步,低头答,“后池已备妥,少主可随时入浴。”


老者躬身退出起居室,抬头时正对室中剑架,那柄上古神兵沉默地发出绯红幽光,在他眼里竟比当年出鞘时的耀目光华更为恐怖。


老者喃喃自语,见了鬼似的。


“少主您这是……在干什么啊。”


(1)纛(dào):旗帜。

 

叁拾肆•白露生庭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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