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跳蓝】闲事偶记·其二(03·上)

陆谢二人被勒令分居,一人分配到一座小院子。


玉蟾宫主三令五申,只许醒剑不准打架。


醒剑两字乍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就指晨练,打一套剑法把全身肌肉和骨骼舒展开,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半个时辰。


至于半个时辰之后大段时间如何安排,陆子虹和谢长青暂时都还没想好。


蓝若给出的建议是请两位少年英豪四处转转,学些修生养性之道,譬如赏花喝酒读诗看书。


蓝若自己的起居作息就特别规律,日出醒剑调息,食时汇事点卯,隅中读书阅经,日中小睡休憩,日昳校场练剑,哺时宫中会武,日入及黄昏时分则随意安排,闲暇亦会织绣。


显然,陆子虹和谢长青很难做到。


比起一直待在宫里,他们更想去玉华山游玩。


玉华山就是玉蟾宫身后的那片大山,山中物产丰富,除了自给自足外还能外输很多物用,宫中的进项大都来自于这些。


蓝若想了想,决定带着陆子虹和谢长青去观览这些产业。


于是从小追风逐日的长虹剑主和向来万事无束的青光剑主真真实实体会一把什么叫做经世致用。


他们从玉华山脚出发,首先路过了一片平坦开阔之地。


水脉绵延将原本的丘陵冲击成平原,低洼地势形成一个个小塘,早在几代之前,玉蟾宫的宫人们就将这些土塘稍做修整,有规划地拦水分割,再以坚硬土石加固塘壁,用以积水养鱼。又在塘旁植树,其中不乏椒、桂一类,借以掩盖水腥之气。


一行人走在水塘边的坚实青石板路上,身侧青翠满目花香扑鼻,微风送爽使人精神格外振奋。


谢长青驻足树下,脊背笔挺如松,早开的花蕊在他肩头绽放,更衬得整个人俊逸非凡,跟随而来的小宫女都不太敢正眼看他,怕一不小心口畔流涎,失态人前。


只见谢长青指着远处一片葱茏问道:“我见水塘边多植桑树,又多建蚕房,这是何故?”


“塘鱼肥土,塘土植桑,采桑喂蚕,蚕沙培鱼。如此鱼、桑、蚕具美,而所耗人力物用甚少。”


言下之意,蚕,鱼,桑树构成了一个循环,相互利用又互利互惠。


蓝若见美不惧,对着谢长青耐心解释:“另一边植有蔗田,蔗汁熬塘,蔗渣造纸,余着又可肥田。”


陆子虹似是想到了什么:“我听闻秋雨说,玉蟾宫的饴糖极是滋补,适合女子及体弱者食用,只是不知年中可得饴糖几许?”


蓝若道:“不多的,糖不过五百斤,纸不过三千张。”


谢长青噎了一下,现下糖价极高,半斤千钱还供不应求,五百斤已经数量不小了。


他继续问:“其中几成自用几成外输?”


蓝若掩唇笑道:“宫内自用尚不足够,再往亲友处赠送一二,哪里还能外输?”


谢长青只觉可惜,“如此技艺若能广布工坊,未尝不是造福桑梓的置业良方,我曾在江北见当地豪宗刈苇煮盐,顷刻间三代巨富。”


蓝若不说话,眉眼弯弯,拢袖前去了。


众人纷纷跟上,陆子虹落后几步,对谢长青道:“玉蟾宫在山外有许多庄园工坊,不乏糖坊、丝房,技艺皆传自宫中。”


谢长青:“……”


好的,我知道了,玉蟾宫世代豪奢,若儿坐拥金山。


蓝若又带他们去了织杼院,只见宽阔院落里十几张大织机依次排开,全是需要多人配合的综蹑提花织机,织出的锦缎绢帛花纹细腻经绞紧实,布料泛着流水似的光,一尺便抵得上数万钱。


又有彩绣坊中针飞线走,平绣、雕绣、打籽绣、戳纱绣、绚带绣应有尽有,图案形容栩栩如生,眨眼间掌中所绣的事物好似就能活过来一般。


还有专司调香制篆的研香院,磨粉撒花做脂膏的雨润堂,烹药入膳的本草堂等等,大抵有十来个不同的工坊,每个工坊的规模并不算大,但都十分精小巧妙,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其中最令人感慨的还是池塘外的几间暖阁,阁中炭火烧旺,火堆连接地龙,十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三五团坐,环绕在几个年长宫人身边叽叽喳喳,一边学绣功一边说小话,见阶外走过的蓝若一行人,忙停下手中事物趋至门口,俯身行礼问安。


蓝若微笑挥手让她们自去忙做,转头对陆、谢二人道:“宫内女子居多,日常庶务以省力、轻便为主,每人各有分工每日劳作各有定量,唯独这几间事物比较宽松,因为在里学艺的都是失祜幼女,由年长嬷嬷教导学习,出阁后也有一技之长傍身。”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真世间大善。”谢长青想了想,俯身问蓝若:“如今战乱不休,不知道又有哪里足够安稳而可供她们立锥呢?”


蓝若笑:“我宫中女子皆允文允武,成年后可至各处庄园充当管事娘子,也可入世家大族任教养女席,可自梳明志扬鞭江湖,亦可高履厅堂相夫而教子。当然无论何时,玉蟾宫永远都是家的存在。”


深山闻鸟鸣,蓝衫少女的话掷地有声,一旁的宫人们眉眼恬静,嘴角带着安然的微笑。


岁月留驻,无声收获,一年又一年的丰饶富足。


一连走了大半个时辰到账房外,正要入门时突有小丫鬟来报,蓝若只能先离开去处理一下,吩咐宫人将他们带去里坐坐,看下去年的流水账单和各种进项。


穿戴体面的宫人们引二人坐下,又摆了很多酒水小食放桌上,最后抬出小山似的账本堆在榻边,领头的紫衫少女笑盈盈福身道:“二位郎君慢看,点心酒果就放在案上,我们门外伺候。”


闻得有些熟悉的声音,陆子虹怔怔抬头,打量起少女的容貌,突然想起来了。


年前那位勇敢的少女,也是穿着相似的一套紫衫,在黑衣人的重重包围下点燃了庭燎,然后被爆烈的火焰撕成碎片,紫色绫罗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像一只只飞舞的紫蝶。


紫衫女子面颊绯红,掩唇羞涩一笑,“陆君有什么吩咐吗?”陆子虹回过神,她自然不是阿紫,阿紫早就战死了,死在玄府手里。


眼前时光好似倒流,又回到那个颠沛流离的记忆中。那时候的他有多无助,父亲为了争取时间使出毕生杀招,然后剑碎人灭羽化在山前,兄长远在万里之遥,宗庙又关闭了山门不问任何世事,就连玉蟾宫,都许多年未走动了。


在那一切发生之前陆子虹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和麒麟一起在武陵山水间追逐玩闹。突然有一天当他接过了父亲手中的长虹剑,眨眼间成为了七剑之首。


人多快能适应自己的身份的转变?似乎从少年长大只是一个转身。锋利的宝剑划过敌人脖颈,溅出的血很脏,把他惯穿的白衣都染红了,但黑衣人的血又很热,就像父亲和兄长曾说的,玄府的人,无论是边关甲士还是江湖魔众,一个个都是热血男儿。


陆子虹不由又想起了那个少年,听说他曾在黑虎崖下闭关十年,但他出关时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那个少年喜欢穿一身雪青色的长袍,袍子底下穿着朱红色的曲领襦,高竖宽大的曲领领口翻折出来露在雪青色袍子外,看着十分像小儿郎的口水兜兜。


虽然描述起来有点滑稽,但从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口水兜兜这种话,因为绝大多数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喘气。


那位年轻的玄府少主从一出关起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生的很俊美,异常的俊美,以至于陆子虹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怀疑是不是女扮男装。这个可怕的念头只存在了几息,二人刚一交手就打了个昏天暗地。


君墨俊美是俊美,尤其的漂亮,但一点也不阴冷,他更像一只色彩斑斓的雄虎,密林中的优雅猛虎,他年轻、健壮、孔武有力。王者巡视他的领地,修长的尾巴扫过成片山林,所过之处簌簌战栗,上位者的威压弥漫四周,万物随他的呼吸而臣服。


上位者都是孤独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当他俯瞰众生时,便已经失去感知人间冷暖的能力,玄府主人对所有人都冷漠,对他的继承者亦是如此。


但年轻的雄虎渴望被称赞被承认被接纳,他可以赴汤蹈火殒身不恤,可绝不能忍受父亲的漠视。


单单是不能忍受漠视吗?


不止是这样的,陆子虹原以为,应当是埋藏在玄府少主心里孺慕之情始终得不到回应,最后压抑滋长成无边无际的孤独绝望。


但直到接近终了之时,当君墨抱着雷火弹冲向禁区的瞬间,陆子虹看他眼角转瞬即逝的笑意。于是陆子虹立刻否定掉自己单纯的想法。


一死解千愁是懦弱者规避无法解决事情的手段,他们是如此的无能,以至于唯有死亡才能让自己解脱,让自己再也不必面对那些不愿面对的事情。


但骄傲如他的玄府少主,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君伯尚,怎么可能是一个懦弱无能之辈?


他,怎么,可能,是去寻死?


他,怎么,又可能,被可笑的仇恨冲昏头脑去寻死?


所以,要是可以再见一面,陆子虹一定会轻声问他:君少主,你为什么要不顾一切?


风从堂下吹来,吹响了扫晴娘身上挂着的铃铛,清脆的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陆子虹回过神。他对着紫衫少女摇摇头,苦笑道:“失礼了”。


善升碧落,恶坠黄泉,可无论碧落黄泉,你我都再难相见。


紫衫女子忙称不敢,叠手行礼后退离去。


她没有抬头,自然看不到陆子虹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名为思念的神色。


一旁的谢长青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陆子虹的变化,他正对眼前的堆积如山的卷册,脑子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甚至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


陆子虹看着他这幅吃惊的样子,心里那点忧愁不由淡了几分,撑着头略想了想,拿手肘怼怼他:“长青我和你说个事儿呗。”


“什么?”谢长青抿唇,他们俩座位离得很近,近得可以把陆子虹眼中促狭看得一清二楚。


“是这样的,我觉得你的聘礼可能攒不起,要不换成嫁妆吧。”陆子虹一副不怕天塌地陷的神色:“不要你添头,只要人来,入赘就成。”


谢长青咧开嘴笑了笑,牙白森森:“子虹你开什么玩笑?”


“我认真的。”陆子虹淡然一笑:“玉蟾宫世代祖产,所积之厚难以想象。若儿又独继,按照世俗的规矩,嫁妆之于聘礼至少得勉强相持,你别这样看我……我这里是借不到的,玄府刚烧完山,西海峰林很穷,你懂……”


谢长青开始擦剑,剑身寒光冷冽,倒映着他神情严肃的脸。


陆子虹澄澈的眼神中写满了真诚,双手合十道:“不然怎么办,你舍得若儿受委屈吗?”


龙吟轻鸣,青光剑又回到匣中,谢长青嘘声长叹,脸上有些郁卒。陆子虹递来一盏酒,他也不说话,只接过一饮而尽。


“要不你看这样。”陆子虹清清嗓子,看着好友垂头丧气也于心不忍,拉出一叠白纸开始写:“玄府纵兵肆虐,毁我乡土基业,列数细状付帖,帛绢盐银折钱,叨扰使君雅鉴,驿传天水兑现。”


六行短诗言简意赅,读起来朗朗上口。


“你要干什么?”又是玄府又是天水的,谢长青十分警惕:“你不会是想打雍王府的主意吧?”


天水是君家的祖地,也是雍州王的封地,更是玄府本府的所在,细究来说远在荆楚的“魔教”只是玄府在江湖上的分支罢了,要不是雍王和世子都战陨于此,就算整个玄府毁灭都不能伤及到雍王府的根本。


“我们这是正当诉求。”陆子虹吹吹墨渍:“武陵之乱始由成谜,黑衣甲士来者不善,远在天水的雍王府难道不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可是雍王都……”谢长青想到武陵之乱最后一战,七剑合璧之下紫袍人尸骨无存,顿时不赞同他的说法:“说实话雍王府肯善罢甘休都让我很意外了。”


“雍王并世子都魂归此役,君氏还敢打?他们还能打?”陆子虹笑意带寒:“不过纵是雍王父子不在人间,但君氏仍然雄据天水,依旧是世袭罔替铁券丹书,只要门祭不绝灭,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代价。”


谢长青还欲开口,陆子虹嘻然打断,把晾干的纸笺递给他:“劳烦长青跑一趟天水,回头所得全抵给你当聘礼如何?”


看着眼前连落款印信都没盖的笺子,谢长青意识到陆子虹是开玩笑,顿时手都懒得伸,只道:“字写的不错,回头拓一份帖给我。”


陆子虹笑,但不接他的话头,自说着:“我是连雍王府门开哪边都不知道,这事得你去办。”


“我也不知道。”谢长青摊手:“玄府和雍王府联系并不紧密,在我记忆中君泽一次天水都没回过,他就一直呆在幕府或者教中。”


谢长青从幼年起就在玄府,从最底层小兵往上走,一直升到魔教护法,对玄府,尤其是对魔教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天水雍王府”这个概念,好像君泽从未当过“雍州王”一样,完全不用回封地。


“再者我猜雍王府没能力再打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没钱了,就像你说的,天水在西北边陲,群胡杂居之地,要勉力维持甲兵开销都很吃力,玄府又曾在武陵用兵,更加入不敷出。”


评论(3)
热度(137)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关注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