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少侠生贺】青烟

祝少侠生日快乐!

归档君

人物表还是写一个,方便新朋友查阅:

虹猫——陆子虹

黑小虎——君墨

大奔——俞砳

跳跳——谢长青

逗逗——李秋雨

陆子虹刚出学校又入了学校,并为自己的未来签下了三年起步上不封顶的卖身契。

这卖身契还算来之不易,毕竟继续升学的惨烈比高考还要可怕。当时现场直接公布结果,坐满人的考场先是一片死寂,等到尘埃落定那刻,窃窃私语顿时从四面八方响起,优胜者纷纷向同样好运气的小伙伴分享彼此劫后余生的幸运,至于其他落榜倒霉鬼只能脸上惨兮兮,心里mmp了。

台上老教授脸色一板,向周围严肃扫视一圈,考生们立刻又恢复成闭嘴装死的状态。

怎么说呢,就特别像武侠小说里的宗门长老,正在训斥一群刚入门的年轻弟子。

陆子虹从不知道哪个科的师姐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合同书,横平竖直签下名字,一笔一划都像电脑自带的隶书体。

几分钟后,收表格的漂亮师姐又回来了,瞅了一眼他的字又瞅了一眼他本人,顿时惊为天人。漂亮师姐飞快往两边瞥了眼,然压低声音对陆子虹说:“转化医学所五楼肾内实验室,小师弟有空要来帮我洗培养皿哈。”

陆子虹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头偏了偏,露出讨喜的微笑:“好啊。”

考完试还得回本科学校去准备毕业,他们学校的毕业很简单,没有论文,只是考试,从技能操作到理论知识,一共考两天,考完散伙。

技能考试又分体格检查和实践操作,体格检查差不多有八十个小项,涵盖人体从头到脚所有检查,实践操作就是换药拆线穿刺之类,总之非常繁杂。

理论考试更加,他们的书堆起来比人还高,作弊都不知道翻哪本,临时突击是不可能的,开玩笑一周看完几十本书,是个人都会死。

好在陆子虹五年时光没白过,该学的都学到了,最后的考试也能平稳度过。

要说有什么后悔的,陆子虹会答,没好好谈过恋爱呗,进校是单身狗,出校是一只神色沧桑的单身狗。

其实吧,按照陆少的颜值和身价谈个恋爱还是简单的,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惨烈。

身边好友调侃他说,陆少这是志不在此,天天沉迷学习,打算和大体老师过一辈子。

陆子虹默默打包东西,冷静吐槽:“那也比你和五指姑娘过一辈子好。”

正喝着汽水的好友水喷八丈远:“卧槽陆子虹你不要血口喷人,谁要和拇指姑娘过一辈子了。”

陆子虹嫌弃走开,凉凉的声音继续传来:“知道了,你是还没遇见白马王子。”

好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骂骂咧咧道:“老子早就遇到了,奈何朽木不开窍,只知道泡自习室。”

考试完离放成绩还有一周左右,院里组织了个拔河比赛,本来说篮球赛的,辅导员觉得参与人数太少没意义,干脆热热闹闹搞个拔河,能让所有人都上场。

临比赛前一天,班长腆着个大脸来找陆子虹,说让他站最前边。

陆子虹满脸问号,不解道:“为什么?”

班长扭扭捏捏十分羞涩:“等发令哨一响,你就冲对面笑,趁对面愣神的功夫我们一起发力,绝对稳拿第一!”

陆子虹:……你脑子是有什么问题吗班长。

向来温和的陆子虹摇身一变,酷盖范十足:“哦。”

语气冷漠,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又显而易见的拒绝。

班长心灰意冷,效仿西施捧心状:“子虹你再考虑一下嘛,就一下下。”

“再见。”陆子虹内心毫无波动一点也不想笑,直接把搞事班长扫地出门。

第二天拔河,陆子虹非常自觉站到队伍最后,端着绳子末端假装自己是个秤砣。

“怎么你在这里?”俞砳跑到队尾,看见陆子虹就乐了:“班长不是叫你去队首用美男计迷惑对方吗?咋跑这来了。”

“听他胡说八道。”陆子虹无语:“还是你去前边唬住对方。我就在后头把住绳子方向好了。”

俞砳一想也是,他们班长脑洞特大想法特多,但就五年下来的经验来看大部分都是些馊主意,还美其名曰兵出奇招。

“那成,我去前边。”俞砳气势如熊,迈着方步回到重要无比的首发位置。

陆子虹身前站着的妹子回头朝他灿烂一笑:“别只出工不出力哈。”

“加油!”陆子虹坚定道。

拔河的诀窍在于队尾的人要把持好绳子的方向,让绳子笔直绷紧在中轴线上,其他人再一起用力,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不过毕业比赛开心就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最后陆子虹他们在二十六支队伍中真拿了个第二,名次还算不错。

可班长还在唉声叹气,等人走光了像个小蜜蜂似的围着陆子虹嗡嗡嗡:“你说你要是同意了咱们肯定有机会把四班拿下,成为年级第一。”

“省省吧班长。”陆子虹说:“晚上吃烧烤,去吗。”

“还有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班长立马把比赛丢到九霄云外:“我要吃南门口那家的傻子烧烤。”

陆子虹想了想道:“我们两个寝室一起。”

“哦……”班长眼中的光淡了点:“还以为就我俩。”

陆子虹无语:“两个人吃烧烤多没意思。”

两个寝室八个人,凑了个圆桌,这家烧烤店的牛羊肉是招牌,拇指大的肉块穿成大肉串,放在果炭上烤得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鲜美的肉汁在口腔中溅开,混着孜然粉辣椒面五香八角桂皮这些大料独特的浓郁香气,一下就惊醒了所有的味蕾,恨不得连棍子也一起嚼碎吞了。

铁板土豆片也是一大特色,他家的涮锅油是老板用芝麻油茶油花生油按比例调和好的,切成薄皮的土豆放在烙锅炸烤至金黄色,又不能太老,一面焦脆一面稍软是最好的,在软面撒上香辛料,夹一片吹凉放口里,味道绝了。

陆子虹最喜欢吃的还是蜜汁秋刀鱼,蜂蜜的甘甜加上迷迭的清香在绵软鱼肉上肆意浸染,再用果木炙烤焦香,每一丝鱼肉都鲜美无比,让人欲罢不能。

陆子虹的最高纪录是八条,要不是为了吃其他的,整个摊位上的鱼能被他吃光。

点了满满一大桌,外加两打啤酒,一群人敞开了狂吃。

酒酣胸胆尚开张,或者说酒壮怂人胆,喝高了的班长勾住陆子虹脖子往下拉,酒气喷了人一脖子:“我说,您这五年过的也太闷了啊,连个妹子都没有。”

陆子虹把人揪开,慢吞吞回道:“我不像你,爱好广泛。”

班长其他都好,就是喜欢万花丛中过,换朋友换衣服似的,偏偏分手之后对方还会对他恋恋不忘很久。

是的,荤素不忌,男女咸宜。

“唉懒得说你。”班长自讨没趣,又仰头闷了一杯。

陆子虹同寝好友一滴酒没沾,凉茶一瓶接一瓶灌,对面俞砳问他怎么不喝,他指着嗓子不想说话。

陆子虹转头问他:“扁桃体化脓了?”他这好友扁桃体隔三差五发炎化脓,每次他都恶狠狠说要去切掉,但就缺少临门一脚的勇气。

陆子虹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板头孢递给他,“要么,我寝室桌上还有。”

好友盯着他看,漆黑眼睛里倒映着头
 顶昏黄的灯光,看起来像蒙了层水雾似的。

“已经吃了。”好友表情幽怨,讲话艰难:“不喝酒。”

俞砳和陆子虹碰了下杯,疯狂点头:“头孢配酒,说走就走,不能喝是对的。”

虽然谁也没多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默认了这是餐散伙饭,他们中间还有没考上研的人,回去还要继续二战,没空闲时间再约了。

吃的尽兴喝的痛快,陆子虹的班长和好友两人还抱头痛哭了一番,其实主要是班长在哭,好友就干嚎配合他演戏。然而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只知道有蛮伤心,大家也不多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俞砳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两手举起环敬一圈,吼道:“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陆子虹白他一眼:“说人话。”

“苟富贵,勿相忘!”

他眼睛被酒气蒸得有些泛红,“来,干了!”

陆子虹深望了他一眼,随之一饮而尽。

等到月明星稀夜凉风起,差不多已至深夜,陆子虹结完账起身,和好友一起拽着班长,摇摇晃晃往寝室方向走。

俞砳酒量最好,一手个拽着一个喝大了的,剩下俩同学只能哥俩好互相搀扶了。

陆子虹自己喝了不少,但他酒量还不错,只是微醺不至于烂醉,脑袋里意识非常清醒。

等好不容易快到宿舍楼下,班长开始撒酒疯不愿意上楼,抱着路边小白杨使劲哭,一米八几帅小伙哭的狗一样。幸好今天宿管大妈法外开恩,没有出来逮人。

没办法又不能丢下他不管,陆子虹只好叫俞砳和好友先把其他同学送回去,自己守着班长。

陆子虹就站他面前看着他闹,等到其他人走光,班长逐渐停止鬼哭狼嚎,开始胡言乱语,哔哔什么毕业散伙之类的话。

只要不哭就问题不大,陆子虹最怕人哭,吵得脑仁疼。

趁着班长迷糊中没防备,陆子虹一把掰开他抱树的手,拽起人甩到背上,速度奔向宿舍楼。

路上陆子虹不忘警告班长:“敢把鼻涕口水蹭我衣服上,明天你就完了。”

班长死死抱紧陆子虹,手脚收紧像八爪鱼一样缠绕对方身体上,头低下去,下颌骨抵住陆子虹肩窝。

颈侧突然传来一阵温热,陆子虹直接炸了,差点没把人丢下去。可没等他动作,班长哇一口,红的黄的吐了满地都是,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微妙的气味。

陆子虹:……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烧烤喝啤酒了!

于是当天晚上穿的衣服裤子陆子虹洗都没洗,直接丢垃圾桶。

他却不知第二天班长酒醒后偷摸把他丢了的衣服捡回来洗干净,做为临别礼物和自己行李放一起,打算永久珍藏。

夏日飞逝,聚散离合皆有定期,寝室差不多走空。陆子虹送走班长,回来时他好友的行李也全收拾好了。

陆子虹面对空荡荡的寝室,脑子有些迷茫,等转身之后,正好对上好友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愣了一会,才道:“走吧,送你去机场。”

好友略点头,拖着箱子头也不回迈出寝室,陆子虹帮忙提旅行包,跟在他身后。

正值离校际,车多人挤,滴滴都不好打,等了十多分钟才看见车子慢吞吞分开人流挪过来。

陆子虹帮好友把箱子手提包全塞进后备箱,突然想起什么,问他:“消炎药带了吗,路上还得吃一次吧?”

好友本来带了药在身上,听着陆子虹的话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回了句:“没有。”

陆子虹温和一笑,从口袋兜里掏出药放到他手上:“就知道你没带,拿好吧,注意嗓子。”

前方车流开始缓缓挪动,让出路来,后边的车不耐烦按喇叭催促他们快走,陆子虹戳他:“坐进去,我送你到机场。”

“不。”好友抬起头,眸子深处像冰冻住的雪原。他突然伸出手,拉着陆子虹领口往下拽,下手毫不留情,力道大得陆子虹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刹那如恒,温润又湿润的触感从柔软的唇上一晃而过,须臾短暂至好似幻觉,好友附在他耳边低诉,声音低沉:“再见,陆子虹。”

语气平缓不起丝毫微澜,只有气息略带几分急促。

车门砰一声关上,司机一踩油门,出租车绝尘而去。

白衣人身形笔直,目光冷淡直视好友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谢长青,你很好。”

休息了一周时间,陆子虹就去医院报道了,当晚导师做东,请整个科室吃饭,陆子虹是开山弟子,被给予了厚望,全桌人目光都在有意无意打量他。

一顿下来饭没吃什么,酒喝了个饱,和众人道别后,他坐着住在医院附近老师的顺路车回到医院里的学生寝室,洗掉一身酒气,爬上床闷头就睡。

第二天大早陆子虹赶到科室,正式开始三年起步,上不封顶的学习生涯。

他的导师作为科主任主持交班,顺道将他正式介绍给了科里所有同事,语气中不乏勉励之语,大抵是些要他好好学习努力工作的套话。

第一天熟悉工作环境和电脑系统,又遇上大查房,导师突然问他:“你怕死吗?”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但陆子虹依旧诚实以对:“怕。”

导师又问:“你觉得什么人会不怕死。”

陆子虹想了想,谨慎回答:“正视死亡的人。”

导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二天跟随带教老师熟悉病人和病种。陆子虹的导师有自己的事情,不可能围着他转,所以陆子虹的直接带教老师是科里另一位年轻有为的一线医生。

跟随老师学一个星期后,陆子虹已经可以较为熟练地单独处理问题。

陆子虹人长得盘靓条顺,做事又认真,更难得身上没有什么矜骄之气,愿意埋头苦干,老师同事都很喜欢他,连最喜欢骂人的护士长都对他温柔有加,时不时带些零食塞给他。

同样的,陆子虹对待病人态度认真,语言和善,所以无论病人还是家属也都很信任他。

但医院是个温情又残忍的地方,不是所有送来的病人都可以痊愈,有些无可奈何的悲剧,亦需要所有人正视面对,不管是病人家属,还是陆子虹这样的青年医生。

陆子虹第一次送走的病人是个才七岁不到的男孩。

男孩患有一种很罕见的基因病,罕见到每次门诊复查时,接诊的教授都会让他们的学生再次查阅文献对照往次病历。

后来患儿的情况越来越差,陆子虹的带教老师接管了孩子,开始再一次的重复治疗。

病魔在无辜的身体里桀桀狂笑,死神挥动镰刀摧毁了这个脆弱的家庭。层流房中懵懂年幼的孩童因为恐惧大哭不止,无助的父母垂头坐在冰冷的等候区,怀揣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

一个月辗转反复,但孩子最终依旧没能熬过终末期。

陆子虹撕掉手里的大堆文献,随手丢进垃圾桶。

带教老师放了他两天的假,让他四处逛逛。

陆子虹承老师好意,回去睡了个饱觉,第二天清晨上网搜攻略,开始探寻脚下这个陌生的城市。

他心情不好,不想去吵闹的地方,最后选定一处位于闹市正中的山岭,准备探幽访刹。

山不高,一路爬山一路观景,不过陆子虹去的有点晚,快九点钟才从山脚出发,等登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陆子虹靠着栏杆极目远眺,整个城市环山而建,这里是城中心,也是山顶。脚下楼盘林立,车道像白练一般穿梭城市,白练上的车辆往来川流,热闹得如同正在搬家的蚂蚁。

山顶上有卖纪念品和杂货的便利站,店家支了个棚子,放着两张塑料圆桌和七八张塑料靠凳。

陆子虹买了瓶水,坐到凳子上休息。他散伙饭吃的那家烧烤店也是一样的桌子,只是那家颜色是白色,这里是粉红色。

中午山上没什么人,老板娘很热情和陆子虹说话,问他是哪里人,来这里是旅游还是找朋友。

陆子虹一边喝水一边随口应付着,爬山出了很多汗,他把防晒衣外套解开系在腰间,露出里边短袖圆T。陆子虹皮肤白皙身材匀称,但并不瘦弱,胳膊上肌肉强劲分明,看起来很有爆发力的样子。

老板娘送了他一块酸萝卜,又拿了一叠抽纸放在桌上,让陆子虹自己用。

酸萝卜是老板娘亲手做的,先把整个白萝卜切去头尾,再沿着长轴对半劈开,顺着切口片成两毫米厚度的薄片,拿大量的盐腌了,再加几片生姜,少许白醋和糖,一点红辣椒粉提味,放在坛子里封上,过一个晚上就能吃了。在爬完山损失大量盐分的情况下吃上一片,酸辣爽脆,非常提精神。

陆子虹静静吃完,又问老板娘下山是否有捷径,说他赶着回去吃饭。

老板娘笑着说没有,就算坐缆车也得大半个小时,而且还要排队,这会下山至少要一两点钟才到山下。

陆子虹抿嘴,他现在有点饿了,身上也没带什么吃的东西。

老板娘问他要不要吃泡面或者面包,她这有卖。

陆子虹赶紧摇头,考研时候没少吃这俩东西,已经给他留下了巨大心理阴影。

老板娘又笑了,打趣道:“要不小伙子你到我家吃吧,一点家常小菜,很随意的。”

陆子虹自然不肯的,笑着说太打扰了阿姨了,这样不好。

阿姨开始随便找话头,说道:“你还没去隔壁的南禅寺吧,来我们这里不去寺里拜一拜就和没来过一样。”
 阿姨想了想又说:“求签很灵验的,香火可好了。”

陆子虹查攻略时知道这个寺庙,也打算去看看,既然下山来不及,还不如仔细参观一番。

仰头喝光手里水,留下空水瓶放在桌上,他起身和老板娘道别。

顺着游览指示牌的箭头,他很快找到了山门。

寺庙不算大,和众多汉传佛教一样,首堂正中歆享香火的是法像如金刚的韦驮尊天菩萨。菩萨手持法器,怒目圆睁,低头审视每一个跨入寺庙中的生灵。

陆子虹径直往前走,等即将离开中堂时,他习惯性回头,却看见一尊三米多高的童子神像跃入眼帘。

童子神像与韦驮尊天菩萨背靠背,不同的是菩萨面对寺庙大门,童子神像正对整个寺庙内部。童子左腿盘起,右腿下垂,坐在一只丹顶仙鹤的背上,在仙鹤纯白羽毛衬托下,本就面如秋月的童子神像愈发显得粉雕玉琢。

腰挂葫芦,背挎药篓,活脱脱采药童子的打扮。

陆子虹有些迷茫,一时没认出这是哪位尊神。

但他还是双掌合抱,虎口交叉形成一个阴阳鱼图案,以道家仪轨对着神像拱手下拜。

陆子虹有个初中同学叫李秋雨,李秋雨家里世代搞中医,但这同学命不好,父母在高速路遇上车祸,双双殒命。那时候李秋雨刚刚大一,一个人咬牙操持完父母的葬礼,后来大病一场住了两个月院,出院后开始信奉道教,成了正一派的冠巾弟子。

李秋雨和他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神仙也一样,见到道教的神仙不能合十,遇见佛教的菩萨也不能拱手。

虽然身在佛寺,但陆子虹还是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位童子神仙应该算道教的神灵。

“噹……”法杵敲击石钵发出清脆响声,知客和尚数着陆子虹下拜次数,拜一次敲响一次,这种做法类似快递小哥送快递前打个电话,告知天上神仙地下有人许愿了请记得查收。

拜完神仙,陆子虹继续往里走。

香雾缭绕,经幡浮动,灯烛长明,梵唱不绝。

尘世之中哪里有什么静谧之地,有所求的人络绎不绝,扛着巨香和大把纸钱来求佛祖保佑。

陆子虹独自拾级而上,走过洒满阳光的青石路,经过大雄宝殿巍峨的正门,对着慈航静斋遥遥一拜,最后,走进一座小偏殿的殿门。      

殿门很小,四面看起来像是建国之前的建筑,地板上铺着青石,墙角布满青苔,但庭院很干净,古旧的木凳木桌也擦拭得一尘不染。

堂正中居然也供奉了一座神像,仔细一看还是熟人,就之前韦陀天座后的童子神像,不同的是这里的童子更年幼些,只不过一岁左右模样,正闭目酣睡,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头牝鹿怀中,牝鹿低下头似在用体温给小童取暖。鹿旁站着一只丹顶仙鹤,仙鹤张开巨大羽翼,为小童遮避风雨,鹤目低垂,目光慈悲。

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

陆子虹还待上前近观,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从身边探来,他略略偏头,看到一个男人沿着侧房石路,正从容不迫地走来,修长的身形在石路上投下影子。陆子虹转头看时,那个人也偏过头,与他目光相接。 

陆子虹微愣当场,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眼前的男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见这么俊美的人。他不轻浮,更不女气,眉目间的凛然让人不会怀疑他的性别。比起居士的身份,陆子虹更加愿意相信他是僧人。他很年轻,可能只比自己大一两岁,但没有剃度,头上留着清爽的短发,只像所有一样僧人,穿着直裰形制的僧袍。

僧袍垂至脚踝,不是常见的土黄或者蓝灰,而是纯玄之色,黑沉中透出几丝血红,像饱饮了鲜血的砥石,他腰间以紫绦带束衣,正中是一个虎型的带钩。僧人颈间垂着佛珠,手中挽了串十八子。

日光穿过藻井,在他身后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衬得他原就挺拔修长的身形沉稳如山川般巍峨。

陆子虹非常温和地对他笑笑,双手合十,顶礼道:“阿弥陀佛,师傅好。”

君墨背对着日光,缓慢双手合十,佛珠隐在掌心,对他微微颔首。

这是君墨第一次见到陆子虹,俊逸出尘的白衣青年站在药仙座前,目光温柔静谧,像三月春回时分,清澈溪流中流淌的泉水。

君墨一言不发走向神位,打开油坛,为即将燃尽烛台重添了灯油。

陆子虹让开位置,站在一边看他动作。

僧人做好一切,才回头对他说:“这里是药仙殿。”

嗓音并不低沉,醇厚中带着锋锐,让陆子虹不由自主想到了手术刀薄而锐利的刃身。

陆子虹点头:“谢谢告知。”

僧人眉头微皱,打量了他一眼立刻偏过头:“把衣服穿好。”

陆子虹:……

他的外套系在腰上,里边还有一件T恤,虽然不算齐整,但怎么觉得僧人语气里好像他什么都没穿正在寺庙里裸奔一样。

陆子虹腹诽几句,但依言解开了衣服重新穿好,拉链收在剑突附近位置。

君墨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子虹顺着方向看过去,小殿一角有间用屏风围起来的茶室。

陆子虹:……?

“来药仙殿的人可以喝一杯茶水。”君墨手转佛珠,淡然开口:“免费的。”

陆子虹从善如流,走向茶室。

他本以为僧人口里说的茶水类似药店里发放给客人的凉茶,用个一次性纸杯装着的那种,虽说不上很好喝但非常解渴。

但等推开屏风,陆子虹才发现茶室里居然备了茶具,还不是普通的一壶多杯,而是一整套点茶器。陆子虹看着茶具感觉有点眼熟,貌似在某个博物馆见过类似的。

见陆子虹突然停下来,并且开始踌躇不前,君墨从袖子里伸出一指,戳了戳他。

“坐进去。”

陆子虹一愣,腰上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自在,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崽,回头瞪了君墨一眼,虽然眼神里并没什么威慑力。

进去就进去,我还怕了你个小和尚吗。陆子虹拉开竹椅坐下来,神色坦然。

看着他赌气似的动作,君墨嘴角滑过一丝笑意,但又马上消失不见,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等两人坐定,君墨先问陆子虹要点什么香,陆子虹随口答了句沉水香。

君墨薄唇嗫嚅,似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忍住了,伸手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抽出一根沉水线香点上。

香始燃,薄香轻袅,君墨开始煮水备茶。

和陆子虹料想中一样,这套茶器果然是宋代的点茶具,点茶沿袭唐代茶道,把晒干的茶叶碾成细沫,用茶簸筛出细粉,待茶釜里水开,将茶粉到进去,再泼一勺水开前舀出来,现在已经放凉了的山泉水。

等到混合了茶沫的茶汤重新沸腾起鱼眼大小沸泡,就可以用茶勺舀出点进茶碗里,茶粉漂浮茶水之上,形成特有的茶纹。

点茶中的高手可以用茶粉做出许多漂亮的图案。

方法有点像甜品店里卖的奶盖咖啡,奶盖上画着各种可爱的小动物。

虽然这样说,但依旧不同,比如茶粉和茶水之间粘附力太小,真要点出满意的图案还是很考验手法的。

陆子虹托腮看着小和尚点茶,小和尚的动作很优雅,甚至可以说是华丽,直裰一尺宽的袖子没有沾上一点茶沫和茶水。

因为用的是电炉,比起蜡烛炉或者酒精炉火力更猛,茶釜很快沸腾起来,君墨拿出两个干净的粗陶碗,抬头问陆子虹喜欢什么动物。

陆子虹本来想拒绝,他有点洁癖,不喜欢在外边用一次性器具外的容器喝水。

小和尚似乎看出来他的想法,缓声道:“是新的,我都没有用过。”似乎怕他不信,小和尚举着茶碗,身子微微前探,诚恳地加了一句:“昨天顺丰才送过来,已经煮沸消毒了。”

陆子虹:……好吧,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真不好拒绝了。

陆子虹道:“我喜欢虎,猫科动物里最大的那种。”

君墨手一顿,嘴角忍不住上扬,眼中笑意来不及掩盖,甚至是有些小得意。

他的笑容让陆子虹有些恍惚,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未及他细想,君墨又道:“我喜欢猫,特别是橘猫。”肥肥胖胖,很好盘也很好吃的样子。

是了,陆子虹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僧人语气中的熟稔让他有种错觉,好似他们并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故友重逢,但他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位俊美无俦的年轻和尚。

君墨分茶动作飘逸流畅,勺柄在空中滑过一道道弧度,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肆意潇洒。

七分水满二分茶,薄薄一层茶沫铺开成水墨画卷。

一只虎,一只猫,须发毕现,惟妙惟肖。

陆子虹端着茶碗欣赏了好一会,有些舍不得下口,君墨已经端起碗小口啜饮,茶面上的胖橘已经被喝下一大半,醇茶的香气在茶室中悄然弥漫。

陆子虹学着君墨的样子,双手捧起碗开始品味。

和他喝过的所有茶叶都不一样,茶汤的醇厚混杂茶叶的薄苦,组成难以形容的味道,等到咽下第一口,胃中升起一股暖流,嘴里开始慢慢回甘。

一杯饮尽,茶底还留着些粉末,君墨为他续上一杯山泉,示意他继续。

陆子虹依言喝下,点茶最后一丝涩味尽被泉水冲淡,口腔中只剩下无与伦比的清甜。

“再来一杯。”陆子虹推杯上前,眼睛亮晶晶充满了期待。

君墨轻轻摇头:“过犹不及。”

“这样……”陆子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又觉得自己耽误人时间太久了,打算起身告辞:“叨扰许久,多谢款待,我要回去了。”

君墨缓声道:“现在下山赶不上饭点。”

陆子虹刚想说自己不是为了赶着吃饭才走的,肚子非常不争气响了几声,场面一时尴尬。

陆子虹:……

君墨:“斋堂已经放饭,若不嫌弃,可以随我一道去用餐。”

陆子虹想起便利店的老板娘来,你们都很好客啊,一言不合就请吃饭吗。

君墨抬眸看向他,语气淡然道:“南禅寺前韦驮天是以双手平托韦陀杵的。”

陆子虹先是不解,然后突然明白了,他想起李秋雨曾和他说过:如果韦陀杵扛在肩上,意味这个寺庙算大庙,允许挂单和尚免费吃住三天,韦陀杵平端手中,意味是中等寺庙,能免费吃住一天,韦陀杵杵在地上,表示是小寺庙没钱很穷,不能让人白吃白喝。

“但我不是和尚。”陆子虹下意识拒绝。

君墨闻言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点无奈,陆子虹突然觉得他是想说:我其实也不是和尚。

但怎么可能,陆子虹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在庙里穿成这样不是和尚是什么。

君墨:“无妨,随我来就可以。”说着起身往后门方向走,陆子虹还有些犹豫,君墨停下来等他,也不回头,只开口道:“过午不食,快点。”

最后两人还是一起在斋堂用了饭,陆子虹第一次感受到没一点荤素的斋菜也能做的这么好吃,忍不住吃完后再添了一碗。

放斋的人不是和尚,是做义工的俗家居士,老阿姨满脸慈爱地给陆子虹添菜加饭,嘱咐他不够再来。

真香,刚还说着不吃的陆子虹摸摸肚子,感叹一句王境泽大法好。

吃完饭后,君墨不急着回药仙殿,而是带着陆子虹游览整个寺庙,并和他介绍关于“药仙”的事迹。

寺庙长廊里绘有壁画,画着一位童子的故事。君墨和陆子虹从长廊走过,君墨说:“药仙是这个城市的方仙,可以算作守护神之类的存在。”

和他并肩同游的陆子虹乖巧点头,表示他在仔细听讲。

“某天,药仙的母亲在河里洗衣服,上游飘下一根丝带缠在她手上,她解不开丝带只能用牙咬,不想丝带滑落腹中,十月之后,娩出一名男婴。”

陆子虹默默吐槽:“和耶稣诞生有点像,无性生殖……”

“耶稣应该算孤雌生殖。”君墨说:“室女孕子。”

陆子虹竖起大拇指为他点赞:“说的对。”看不出来这小和尚懂得还挺多。

君墨忍住笑意:“那个时候未婚先孕都是有损女子闺誉,药仙母亲跑到牛首山,向南极仙翁诉说实情,并将男婴遗弃在牛首山的一个山洞里。”

陆子虹摇头:“弃婴和杀人没有区别,这姑娘有些太狠心了。”

君墨点头同意:“婴儿饿极而哭,一头牝鹿闻声而来,卧在婴儿身边,用身体温暖孩子,用乳汁哺育男婴。后来仙鹤也来了,张开翅膀守护他们,晴天挡太阳,雨天遮风雨。就这样,孩子一天天茁壮成长。”

陆子虹:“会不会消化不良导致肠梗阻,毕竟人乳和鹿乳还是不一样的……”

“可能是神仙体质不一样。”君墨提出自己的看法:“等孩子长到五六岁,南极仙翁下凡,将他收为弟子,传授他医术,小少年刻苦修习,过了整整十年。”

陆子虹叹气:“果然,连神仙学医也得十年起步。”

君墨笑了笑,接着说:“十年后,少年学成归来,第一件事就去拜谒母亲,但等他进城,才发现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瘟疫的泥潭,死人以万计数。少年赶紧奔入家中,他的母亲也正在救助病人。情况危急,母子相认甚至来不及抱头叙话,就开始投入到扑灭瘟疫的战斗中。”

陆子虹了然:“传染病在古代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非常可怕。”

君墨继续道:“少年终于发现救助疾病的特效药,就是他家门前的橘子树,他把橘子叶採下来,用门前井水化开,煮沸后喂给病人服用,一天止病,两天好转,三天痊愈。全城的人因此幸存。”

陆子虹:……这就有点假了,别说叶子泡水没有效果,就是有效果也不会这么快啊,但他还是一本正经捧读:“真!乃!神!医!啊!”

君墨瞥了他一眼,幽幽道:“这件事情感动了上苍,玉帝钦点了少年为‘药仙’。当城中最后一个病人痊愈的那天,少年踩着牛首山的一块石头飞升了,当地人为了纪念他,在石头旁边建起家庙供奉,香火流传至今日不绝。”

说话间两人已经通过了回廊,站在一块巨石前,巨石上隐约有一个人型脚印。

君墨抬起下巴点了点:“就是那了,登仙石。”

陆子虹感叹道:“神仙也是人来做,真的很不容易了,需要通过自己努力奋斗造福百姓才能受封。”

君墨也道:“这算国家特色吧,只有我们的神仙,才是各种劳碌命,印证了那句话,职位越高,责任越大。”

后来两人又在庙里并肩走了几圈,他们居然发现大雄宝殿外一个不起眼角落里有几个蜂箱。看着蜂箱,陆子虹眼神一下子就犀利了起来,招呼君墨道:“你们还搞副业?”不然哪里来的蜂箱。

“是供奉佛堂的。”君墨顿了一下:“比买的好,还便宜。”

陆子虹投去一个狐疑的眼神,君墨挺了挺背,神色十分坦荡。

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回佛堂时已经两点多了,陆子虹再次提出告辞。

君墨了然,现在下山差不多能五点左右到,再晚天就黑了,下山不安全。

君墨送陆子虹到庙门口。临走前,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雷击木手链,递给陆子虹。

陆子虹笑着拒绝:“我的工作不方便手上戴配饰,给了我也是落灰。”

君墨抿嘴,但手没收回来:“戴脚上。”

陆子虹:……你这样很像幼儿园里没有送出礼物的小朋友诶。

陆子虹没把持住,在君墨幽怨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接过佛珠塞到口袋里。

当天夜里,晚课结束后的君墨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气急败坏:“我说君大少主,你这刚回国又哪去浪了,能不能靠点谱,现在手里有个大单子你快给我滚回公司啊!”

君墨把手机拉远,等他吼完才不咸不淡道:“我在庙里。”

那头的人瞬间陷入沉默,他是君家的老人,知道君墨母亲笃信佛教,同时也在寺庙中渡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君墨说在庙里,自然指的就是他母亲生前呆过的地方。

电话里人叹气:“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过段时间。”君墨语气突然变的温柔:“我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那正好,刚好那个单子的主顾也在C城。”电话里人有点无奈,但还是嘱咐道:“您可别玩野了。”

日子在无声中疯长,陆子虹白天上班夜里看书,偶尔也和同学联络下感情,班长时不时找他通电话,俞砳几个玩的好的也总有消息往来,唯独谢长青人间蒸发了一般,谁也联系不上。

后来道听途说,讲他没有继续走临床这条路,而且去了一家中外合资的医药公司。

陆子虹有些生气,自己没由头被轻慢了一番,肇事者还玩了个金蝉脱壳,这找谁说理去。

他也会想起牛首山上遇见的玄衣青年。有次还在梦里遇见了他,但非常奇怪的是,梦里的僧人变成了杀神,刀光剑影中他化作人型兵器,等到周围人尽数伏地,他化作血色的蝶,飞往梦境尽头。

这个梦做了很长时间,很多场景都记不清了,唯独化蝶那个瞬间,血色也模糊了他的眼睛。

事出反常必有妖,噩梦是预兆。

接下来的几天,陆子虹果然遇见事情了。

事情的发展与结局,让陆子虹一句话也不想说。

之后迎来了清明假,带教老师说让陆子虹休息可以不用来了。

陆子虹想了想,决定再去爬山。

药师殿静谧如往昔,人迹罕至,只有穿着直裰的年轻僧人坐在茶室,垂眸阅读手中的佛经。

陆子虹跨过院门,君墨感受到他身上压抑的气息,为他点了一碗热茶,请他饮下。

等到茶碗见底,君墨又抬手续了一碗,陆子虹偏过头,平静如泉的眸子里似有不解:“不是说过犹不及?”

君墨深望了他一样,眼底深处是仿佛子夜时的星河,他道:“未尽兴,无须压抑。”

陆子虹接了茶,但没有再喝,只同他说起了个故事。

某天上主班,快下班的时候门诊打了个电话来,说收了个病人,情况很坏。

等他们上来后陆子虹才知道情况很坏是什么意思。

五岁小姑娘赤着脚,趴在父亲背上,一直在抽搐,肌张力很高,体查完全不配合。父亲说昨夜抽搐9次,每次持续5分钟,间隔半小时到1小时发病,有低烧,给了布洛芬口服,今早上一大早扛着孩子来市里,路上又抽了3次,情况和昨晚一致。

小朋友的病最怕抽搐,而且短时间内反复抽搐这么多次,病情已经很严重。

孩子父亲看起来也是不灵光的样子,说话眼睛斜到一边,一句话要说很多遍他才能懂。

看得出他们家庭很困难,小孩子甚至没有鞋穿,赤着脚,脚底板连带膝盖以下都是灰扑扑的。小姑娘穿的男式的衬衫短裤,像某个小学的校服,就算这样衣服上还全是补丁。

父亲神色疲惫,趿一双拖鞋,全身破破烂烂,衣服背后烂个很大的洞。其实若这位父亲不说,陆子虹还以为他是孩子的爷爷,因为他饱经风霜的脸看起来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至少有六十往上走。

再一问才知道孩子这是第三次住院,第一次是两年前,欠了医院一万八跑路。第二次是去年四月,欠了八千六,治疗实在难以为继了,父亲在医院里闹,说你们是公立医院,我们没钱了,可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们一定要治我孩子。

这次他带了钱来,九张红票子被紧紧攥在手心里,拿出来皱巴巴汗津津的,他小心摊平钱放在桌子上,操着一口土话说:“医生我带了九百块,您看着治吧,家里已经没钱了。”

陆子虹老师叹了口气,摇头开了住院证,也没有提之前的事情。

黝黑的父亲咧开嘴,背着小孩子飞似地往护士站跑。

过了不久,护士长气汹汹冲到办公室,一把将住院证拍到桌子上,对着陆子虹老师吼:“这病人你是第三次收他了!你不要工资我还要养家,他前几次的账目还没有结算,你还敢收!到时候钱扣到我们头上,这个月喝西北风吗!”

陆子虹的老师横了护士长一眼,不急不缓说:“不收,你让孩子死在外头?”

护士长脸红了又白,最后咬牙切齿走了。

“孩子妈妈已经喝农药自杀了。”过了一会,老师一边盯着屏幕打字,一边头也不回得和陆子虹说。

可是孩子的病情并不好,依旧反复抽搐,脑电波出现了明显的ℓ刷,并且开始大口大口呕血。科室全线运转全力抢救,但情况越发危急,陆子虹他们在病房里做心肺复苏,孩子父亲跪在外边痛哭,最后陆子虹导师摇头出来,孩子父亲整个人瘫坐在地。

当天下午,孩子父亲联系了停尸房的人,把尸体带回了家,他已经一分钱没有了,回去的路费还是作为主治医师的陆子虹老师偷偷塞给他的。

第二天,护士长果然在护士站谩骂,说那个病人就是个跑帐的惯犯,现在孩子没了钱也没了,说不得还会借题发挥,到时候来扯皮,你们就可劲闹腾吧!

护士长念叨了一个星期,家属果然又回来了,大家都以为他是来扯皮的,但人家却说,孩子已经下葬了,砸锅卖铁凑了两万块,来结这次的住院费。

后来他又特别找到陆子虹的老师,谢谢他每次都收了孩子住院。并说孩子走了,他也马上要去打工了,到时候一定把前两次的费用还清。

所有人都震惊了,科里一位女医生叹气道:“这家人受了人世间所有的苦,仍心存善念,己是谷底,无所畏惧了,该朝上走了,幸福快乐会来的。”

陆子虹的导师不这么认为:“怎么朝上走?他身体有缺陷,爱人又去世。所谓的朝上走,不过是世人安慰自己‘所有苦难终有到头的一天。’可是只要他还活着,苦难还会有,世人皆苦,还能怎么办。”

因病致穷,因穷致病,这是一个死循环,人活一世,太艰难了。

陆子虹道:“既然如此艰难,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

君墨看着他,似乎奇怪为什么他会问这样的幼稚浅显又无趣的问题。

半晌后,他还是答道:“因为有值得我们活下去的事情。”

“看淡尘世的佛陀说生死无常,是轮回循环的必然。我们不知道生从何处来,那么死也不必知道将往何处去,只需俯仰一世,无愧于心。”

俯仰一世,无愧于心,大道理谁都会说,但谁又能保证自己所做一切都毫无愧疚?

陆子虹冷笑,眼中已经没有什么温度,像冻住的湖:“生于虚无,归于尘土,那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君墨没有回答,只默默点燃了一支安息香,转头看向陆子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日本江户时代,楢山脚下有个小村庄,里边住着位69岁的老婆婆,叫阿玲。阿玲婆牙好胃口好,但她却为此很着急。

按照当地的风俗,老人家过了70岁就没了活下去的权利,只能被儿子背上山丢弃。可69岁的阿玲婆身体依旧很好,她怕儿子不忍心,于是用锄头敲掉了自己的牙齿,出门逢人就说,看,牙都掉光啦,明年就上山。

69岁到70岁这一年里,阿玲婆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最后了却所有遗憾,心满意足准备上山。

邻居一个同样要上山的老头泪流满面说,不想死,真想活。这老头最后被儿子绑住硬背上山,半路上,他苦苦挣扎,最后却被儿子推下悬崖。

阿玲婆的儿子于心不忍,违反习俗重新爬上山顶,想接母亲下来,但只见累累白骨和皑皑白雪之间,他的妈妈双手合十而坐。”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陆子虹皱眉:“真残忍。”

君墨不置可否:“这不过是区区百年前发生的事情,所谓文明,所谓道德,说到底,往往基于集体的,一定时候和一定事情的利益。不仅是物质极度匮乏的时候,要牺牲一部分人,以成就另外一部分人,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大同小异。”

“集体的?”陆子虹反问:“可是集体的就一定对吗?”他们的护士长也是口口声声说集体的利益,可骨子里的蝇营狗苟简直让人不耻。

君墨装作没听见他语气中的怒意一样,笑说:“人们总爱惩恶扬善,这种正义感不是来自环境的外力,而是自身内心深处强大。”

“你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但为什么不肯换个角度思考?”

君墨继续说:“我们尘埃里幻化来,终于要复归尘土,但我们可以淋漓尽致的感受有温度的那一段。”

陆子虹沉默不语,君墨看了眼窗外,和他致歉:“马上就到晚课了,你想看也可以一起来。”

僧人的声音非常轻柔,像怕惊扰到黄昏时分掠过佛寺的空行母菩萨。

陆子虹没有进大雄宝殿,像其他舍不得下山的游客一般站在殿外观摩法事。

他原本以为,守着药师殿的人应当只是不起眼的沙弥,后来才发现这个没有剃度的小和尚居然身份不低。

他一袭玄衣站在方丈身后,双手合十,闭目静立,低声吟唱佛经真言。

这时,陆子虹才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人,初见时他以为是不苟言笑的居士,后来发现是很健谈的僧人,现在才觉得,他更像是游离在入世和出世之间的过客,什么事情在他手上都能变的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强大得像丛林中独行的斑斓大虎,优雅又危险,抵足怒吼时能令群兽震悚。现在这头猛虎,正在佛祖座下酣眠安卧。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

法缶落下最后一声,摩诃般若波罗蜜,晚课渐入尾声。

君墨告别方丈,走出大雄宝殿,与陆子虹目光相接。

许是佛意未消,君墨眼中似有一道金光闪过,黄昏时分,晚霞给他镀上了一层薄光,玄衣人俊美无俦如同大胜归来的鸠摩罗驾临。

陆子虹恍然——

若这一世真的短到须臾,如幽夜中正在盛开的佛昙,灿烂的瞬间稍纵即逝,无人能够阻止不可逆转的生命轨迹。凡人能做的,只是在有限可能中让轨迹变得有无限的可能。

君墨走近,低下头道:“晚上留下来用斋吧。”

他们身高差不多,离得又很近,陆子虹鼻尖嗅到好闻的沉水香气息,他抬起头,看着玄衣人,静静道:“你不是和尚。”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当然不是。”玄衣人轻松微笑,眸子里云淡风轻:“很高兴认识你。”

他微笑着,从直裰宽大的袖子底下伸出右手,以俗世最常见的礼仪问候远道而来的客人:“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君墨。”

半晌,另一只修长的手与之空中相遇,紧握。年轻人的声线一如本人清澈,又带有几分被欺骗后的恼怒:“陆子虹。”

半个月之后,陆子虹在导师办公室看见了道貌岸然的某人,一时呆愣当场。

彼时的玄衣僧人换上一身剪裁考究的正装,气质优雅得不是来谈合作,倒像刚从某个上流聚会走出来的贵公子,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名流的气息。

再之后,陆子虹早上揉着腰起来时,望着身边的某只大虎,气的咬牙切齿,肠子都快悔青。

不过,这又是浩瀚的生命轨迹中另一个喜闻乐见的故事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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