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第柒章•山中不知岁)

虹七文归档请戳我

陆白(字子虹)=少侠

李鲲(字秋雨)=神医

陆楚(字子长)=少侠兄长(原创)

君墨(字伯尚)=少主

季乐、明子、三七:神医弟子(原创)


第陆章•客次远行归


“……三碗水煎成一碗,再备红糖半勺匀温水二两,药后半个时辰送下。”给老翁号了脉开了方子从诊厅出来往后堂去的神医解着缚膊又对身旁少年补了一句“你亲去侍候,不必带上明子和三七。”


医道博大精深,求索之路艰难枯燥,自古学医之人往往都是垂髫入门至黄发方成,故而世传医家为了本门传承皆会收徒甚早,让弟子们可以在漫长的时间中学习前人、临床问诊、反求诸己,还有最重要的养成德行。像李秋雨这样誉满江湖的神医虽然本身年纪不大但到现在也收了三个弟子,起因都出于本能——医家慈悲,不忍幼童横死。


正随行的弟子比之前去接陆子虹的两个年长,已有十五岁了,身形比同龄人略高,上着檀色长襦下及白色袑绔,黑发挽成髻,端端正正用木簪束着。面容白皙清秀,可惜的是自左眼眼角往下有一大块红疤,前至鼻翼后至耳根,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爬在脸上,乍一看去煞是狰狞。


听得师父的吩咐,少年人颇有些迟疑,试探道:“老人家易惊,弟子去的话,似乎略不妥。”


“阿乐。”


“唯。”一直落后半个身位的弟子闻声止步,袖手聆训。


前厅后堂本就不远,说话间两人已至月洞门口,从洞口望去可见后堂里充斥的勃勃生机。一株株佳木巨树全然不惧早春新雪带来的刺骨严寒,抽条吐芬舒枝展叶,枝头点点满满都是欢快的绿色,柔嫩的藤蔓一头缠绕在树身上,另一头偷偷爬上墙根,藤条上结出的小小花蕾悄然绽开,鲜艳的色彩顺着青砖红瓦粉白墙一直延伸到他们所站立的地方。


“医者行诊,当如何?”


“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弟子不假思索答道。

“医者行药,当如何?”


“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


“那……医者行医,又当如何?”


弟子滞疑半刻,缓缓道“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神医抚掌大笑:“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你学医时浅,有这般见识已属不易。至于其他的——”双手轻轻按在少年肩头,李秋雨目光如炬,笑容鼓励而坚定“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行贤而去自贤之心,焉往而不美?”


少年人霎时眼眶一热,抄起袖子摸了把脸后退两步向他师父做个揖,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季乐本家姓孙,八年前羯族肆虐陇西道,父母死于乱刀,姊姊不甘强迫触墙自尽,三岁的幼弟被大怒下的羯人用长枪挑死泄愤。打猎回来的阿兄刚进院门就被箭射成了筛子。唯一剩下的九岁孩童和抢来的粮食牲畜一起当成斩获,用战马拖回军营。


草石沙砾,尖芒锐利,羯人故意催马狂奔,他死咬牙关一声不吭,到了军营之后已是血肉模糊。卸物的羯人看他没死,笑嘻嘻一把抓起扔向牲畜棚,准备做一炖和骨烂。


暗无天日潮湿闷热,牛羊猪狗蛇虫鼠蚁,他发着低烧浑浑噩噩不知日月几换,直到有一双手把他托起,鼻尖嗅到一丝艾草的香气,再醒来时已是换了天地。


从那一天开始,那个与光一同出现的医者,就成了他的师父。


呃……


这只是很早之前的事情。


现在啊,做师父的那个一听见哒哒哒的木屐声终于消失了后,整个人立刻耸了下来,左手支棱着右手在光洁的下巴上捋了捋“唉唉唉孩子们长大啦一个个都敏感得不得了啦这可不好玩啦……季乐这熊孩子也真是的男人嘛脸上多几个疤才帅气不然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一身白的整一个兔儿爷样啧啧啧小孩子就是不懂得欣赏还是得多教教……”


“啊嚏!”某个刚刚沐浴完的白衣青年打了个喷嚏“嗯……逆春寒。”


神医又捏了捏自己油光水滑质感饱满的面颊,摇头长叹“诶太胖了也不行太像小孩子了一点霸气都没有。”又掐了掐自己宽大道袍下的小臂“挺匀称的没多少肉啊难道都长脸上了么真是怪事……”


远远的明子和三七跑来,手上端着铜盆和瓦壶,三七边跑边喊“师父师父,药汤都好啦。”


“正好。”李秋雨笑得那叫一个慈祥和蔼:“一道随我进去,咱们给小花猫梳梳毛。”


青天白日的,俩弟子齐齐一抖,咦,天气怎么突然变凉了?


穿过月洞门就是后堂,最内里的小院子叫防风院。院前种了半圈杏树半圈桂树,院后不远有一眼温泉,泉水温度适宜终年不涸,李秋雨就着地方修了温汤堂子,又另挖了条水渠直通药圃,以温养各种草药。


四年前七剑合璧之后因着麒麟血的神效,七侠受伤大都不重,又有雨花神医这种宗师级的医者定时定量问诊送药,众人自然恢复得极好极快。


某天神医正喜气洋洋捣着给长虹剑主最后一包药感叹着终于完事了又可以去云游了咯,突然俊逸如仙的白衣人带着屋顶残瓦从天而降,灰头土脸面色苍白:“秋雨啊,我觉得我好像有点不太好。”话音未落人已向前倒去,李秋雨赶忙接住,只看见大片大片的血染红了怀里人整个后背。


我说陆子虹你绝对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故意的吧!这下好了!本神医说好的的走方云游又没影了!


哪知道更头疼的还在后边。


那左肩到右腰那一长条刀伤尚且不提,毕竟是外伤,从最初深可见骨到后来完好如初也不过半年时间。来历诡异的内伤引起旧伤复发卧床不起个把月也勉强在接受范围之内。


但是病患一点不上心的态度让医者大为光火!


“你好歹告诉我这伤怎么弄的又是被谁弄的吧!你看看石樊急的想撸袖子揍人都找不到对家!还有你伤本就未好利索到处乱跑个什么劲!喂喂我正和你说话你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又是干甚啊!”


李秋雨气的跳脚,这货怎么就一点也不爱惜自己身体!


不怪神医抓狂,武陵之乱中,陆子虹先是中了流星镖毒,再是中了血魔疯癫丸,前者是氐族秘药,后者是玄府密毒,毒性之剧导致他一年之内武功接连尽失两次,为了戒掉毒瘾,不惜引天雷噬体,幸而太一东皇庇佑,他活了下来。紧接着没几天又是迎来了最后决战,七剑合璧,君泽身死,麒麟现身,血洒武陵。


借麒麟血略略恢复元气的某人伤还没治一下又和他家某个不靠谱的阿兄去了西边战场,一切安定后人已无力骑马,被陆楚抱了回来。


作为七剑之首,陆子虹的伤势无疑是最重的。


沉疴入骨,麒麟血再怎么好,也不可能尽数拔除,只能是慢慢静养,不动刀剑直至痊愈。


道理是简单,但要做到却太难。意外之外的事情太多,往往身不由己——


“秋雨。”榻上卧着的青年慢慢抬起头,问道:“你说人死之后……可不可以复生?”


李秋雨本以为这家伙会服软说几句诸如保证不再乱跑之类的话,哪知道开口就是无稽之谈,顿时没好气:“人死如灯灭,说复生的都是在放屁!”


话说出口气也跟着消了大半,心底里不由泛起一阵苦涩,复生么……若是那万年冰室里的少女可以重见朝阳,若是那灿若桃花般笑容可以再次绽放,他愿献上一生来祭奠,祈求道祖赐她福生无上。


霜霜,你何时才会醒来?


“但我眼前的,分明就是那人……”李秋雨没有听见榻上人后来说的话,他的思绪已失了头绪。


陆子虹在防风院住了六个月才回西海峰林,神医为了给他调养没去云游走方,索性开了山门坐堂问诊,在此之间弟子们不止一次佩服了自家师父的先见之明真知卓识——给长虹府君安排了离前厅最远的院子。


天知道这人形祸害每次出现在前厅都会产生极大的混乱。


纯白汉襦月白褶绔,流云发带广袖鹤氅,衬得挺拔修长之身形愈发隽永清绝,加之俊逸温润风仪如仙的气质,直可谓是风华绝代。


在六奇阁求诊的乡民均大呼东君驾临,拱手作揖整衣伏维,搅得医场瞬间变成菜场……


你没事跑出来干什么?——神医心好累。


散个步。——东君一脸无辜。


后院地方够大的!——神医怒。


腻了。——东君一脸坦然。


……滚!


咬牙切齿无可奈何,陆子虹之于神医来说从来都是一个无解的存在。


所以一等他好了个七七八八,李秋雨赶紧敲锣打鼓送他回家,此后一月一次的回诊只许他傍晚才来,说是见得人少,混乱也小。


今天这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按效果来说最为重要,谁知他居然晚了整整两天才来!


神医心情复杂的上前敲门,还没等回应直接拉开,让捧药汤的俩弟子先进去。


弟子们先问了安又在玄关处蹬下庭屐换了房内软鞋,目不斜视布置好器具,最后低着头向榻上长揖,退后几步靠墙正坐,手扶膝,身体微微前屈,眼睛注视地面,执礼静候。


防风院说是院子,其实更像一间青砖小筑。


结构四四方方,布置齐齐整整。


入了玄关换了软鞋,登上擦的锃亮的木质地板左转往里,挑起一道门帘再经过一道直廊就可以进入起居堂。堂左侧是一扇大窗,木质窗口,琉璃明瓦,从窗口外望可以看见庭中春色满园。地上铺着一大张坐榻,坐榻上案席酒具一应俱全,榻正中埋有暗灶,内置碳笼,碳笼上覆铁板,用以煮酒温水。隔着摆满各种玩意儿的镂空木架,在起居堂右侧的是看诊堂,一丈见方凤尾竹床紧靠里墙,床下铺有软垫。再往右是内堂,被一扇纯色立地屏风隔开,用做寝室。


床中央长案横放,案两侧各一蒲团,案以酸梨木制,雕花勾角漆绘描金,端的华美非凡,可上头的图案就……


顺着案四条腿攀上攀下的,在案边案角翘首甩尾的,须毛毕现栩栩如生的,分明是一窝洋洋得意的小猫崽。俩蒲团配套来的,如意灵芝纹织金锦缎上不是朱雀更不是鶡鸟,而是一只小奶猫,猫儿的耳朵尖尾巴尖并四只小爪具是白色,其余地方一水儿的黑毛,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黑得叫一个透亮。


还真别说,圆脸竖耳的小奶猫或站或坐,眯着眼睛在花丛里摇头摆尾扑蝶逗鸟的样子还真是惹人怜爱。


这几样东西风格太诡异,一看就知道不是防风院原本有的。


其实这防风院里除了墙瓦拱柱花草树木之外,所有的陈设——包括窗檐瓦楞榻床屏风木架火塘衣橱脚踏。都是某个侈户听闻他家弟弟要长住六奇阁之后披星戴月从建康运来的。


“尝闻舍弟叨扰足下,楚甚为惶恐。料想君高义清风,畅怀气条,定不为俗物所扰;窃以为医者仁善,道者孤逸,亦不虑车马屋宇。然楚与舍弟俱红尘俗人,困身五行之中,难脱轮回之外。天寒地彻,常忧身冻;烈日高悬,时恐毒暑。楚长年远游,家中止一幼弟,区区终年徒劳,唯求其四时安逸。故略备陈设,忝为礼贽,二三鄙陋之物,诚君以不弃……”


和一大堆东西一起来的还有陆楚的手书,骈四俪六百字雅言,李秋雨看后嘴角直抽,你就是想说道爷的六奇阁穷酸潦倒四面透风会委屈了你家的宝贝弟弟吧!那怎么不干脆再给些银钱让道爷改善改善伙食!其实我六奇阁天天吃草,回头别饿瘦了你家千金之弟!


管押运的主事赶忙上前作揖道:“家主有言,小子辈不可娇纵,以使沉迷酒食声色蔽目,幸而吾家二郎自幼节俭,故而黄汤不沾,饕餮不近……”


神医冷冷瞟了一眼至少丈宽的紫檀卧榻,鎏金掐丝的插花宝瓶,淮左桑属的纯色屏风,光可鉴人的琉璃净盆……


节俭?道爷信你就有鬼!


物美华贵自不消说,陆楚对他家弟弟从不吝惜,然而全部器物上的所有纹路都是猫,白猫黑猫黄猫花猫,家猫野猫土猫卷毛猫,站着坐着趴着躺着,可爱归可爱,晃得人直眼晕。


品味独特到全天下只此一家,陆楚再是靡汰侈户,这么短时间里也不可能找人从新定做——肯定是蓄谋已久。


“这套陈设他早就想摆我房里。”一直旁观的陆子虹答。


神医嘿嘿一笑“然后呢?”


陆子虹面无表情“然后家里哺食突然变得很难吃。”


所以你就没胃口不吃了?哎呦喂,这么大人了居然还闹绝食啊。


神医大乐,难得看见眼前这人吃瘪,心情顿时大好,大发慈悲接下一套给摆到了防风院里,剩下的全带有精致猫纹的足够装潢三个六奇阁的陈设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嘛,这是人家兄弟情义,外人就别瞎掺和了。


陆子虹背着手在布置一新的防风院里转了一圈,对玄关下垂手等训的主事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云淡风轻八方不动,完全不给李秋雨一点可以看好戏的机会。


主事立刻回去复命,陆子虹在院中垂目轻笑。


五日后一只绯色灵鸽飞入建康城外某间富丽堂皇的雅阁,雅阁主人亲手解下灵鸽腿上的纸卷,展开一看哭笑不得,摇着头将纸卷小心翼翼叠好,从榻旁小柜里的取出个绣花荷包,把纸卷平放进去,小心束了口又整了整流苏络,转身进了内室,把荷包与之前的一起,藏入枕下暗格。


陆楚给弟弟的回信只有五字:


“将北游,勿念。”


时间一久,神医也慢慢琢磨出味儿来,陆家大郎,不,应该说陆家此代家主这堆钱绝对不是一时脑热胡乱砸下的。


比如说软硬适中的卧榻散热极好,十分有利于陆子虹的伤口愈合;纯色透光的屏风隔音功效堪比厚墙,无论外边打雷下雨,里间保证没有一丝声响;还有掺了药石的磁枕可助安眠,床上碳笼密闭无烟不用担心碳灰熏人……


神医有次问陆子虹,你可知这套东西价值几何?


后者歪头想了想,报了个数。


李秋雨听后默默打消订购几套摆在病房里的念头,暗骂一声败家子。


既然买不起李秋雨就成了防风院的常客,时不时来坐一坐。至于明子和三七,这还是第一次来,六奇阁规矩很少,但李秋雨对几个弟子教养极严,养病之所不得主人和主治的同意是绝对不可以进入的。陆子虹没什么忌讳,只是李秋雨极力反对“武人的伤势在痊愈之前怎么可以随意让人得知,更何况你长虹府君!”


当李秋雨掩了门进来看见弟子们没有因为好奇而东张西望心里甚是宽慰,不错不错,比第之前在六奇阁门口被一地还没有来得及组装的陈设惊的下巴都合不拢要上进太多了。


等到他在起居堂重新换了身纯白新道袍,三人才右转进了看诊堂。


待李秋雨盘腿坐上床,弟子们重新朝床上两人行过礼,在垫上回身正坐后。三人才齐齐抬头看向隔着案在床另一侧的陆子虹。


李秋雨呆了呆,喉头滚了滚……


两弟子瞪大了眼睛,脸烧的通红……


陆子虹遵从医嘱喝了药去后山沐浴,谁知温汤水暖,山花初绽,一时流连,竟忘却时间。待回来已是半个时辰过去,此时李秋雨已至门口,他再去换下浴衣定是来不及,让医者等待又说不过去。索性散了墨发,只着素帛中单,盘腿床上等他们进来。


并非是什么失礼的举动,晋人放旷,士人贵族中甚至以解衣散发狂歌豪饮方为名士风流。再者六奇阁当下没有女子,他也是在自己院里,根本毫无妨碍。


是根本毫无防备——


墨发如瀑垂于耳畔,犹在滴水的发梢濡湿了青年笔挺的脊背,勾勒出独属于武人的强健轮廓。温汤新浴,暖意尚存,莹白如玉的两颊渐染红晕,薄唇微张嘴角轻弯,眉目如画更添几分疏懒。中单宽大,衬得身形略显单薄,浴衣垮下领口,露出一大片匀若凝脂般白皙肌肤……


李秋雨觉得突然回到四年前,黄石山下白影翩然,长虹初见。


春暖杏花开正好,少年朗笑动浮光。


好一幅活色生香。


“秋雨。”陆子虹适时打破寂静“可以开始了么?”


“啊对……”李秋雨飞快转开视线,心道真是妖孽啊妖孽,幸好老天有眼使他生为男子,不然该有多少人为了这绝代风华前仆后继至死不休。想到这又默默为天下女子抹一把辛酸泪,多少春闺梦里人,陆郎一顾误终身。


“三七,去把苦艾汤端来,明子,备石炭酸和……”座下弟子似俩出锅的熟螃蟹,红着脸瞪大眼睛盯着陆子虹一动不动,李秋雨提起真气吼“三七!明子!”


两人同时蹦起来,又同时扑向起居堂,再同时冲上床前,献宝似的举起手中铜盆瓦壶,四只眼睛亮晶晶,一齐仰头望着白衣青年。


“咳。”陆子虹清咳,从宽大袖底伸出一根手指,往旁边点了点。


神医单手扶额,一脸生无可恋。


师门不幸,太丢人了。


这才意识到东西送错了人,赶忙蹭过去,低着头把手上东西举高。


李秋雨一人给了个暴栗“你们陆师伯在这都住这么久了,这张脸也该早看腻了不是,瞧你们这点出息。”


三七和明子立马抬头,吊着眼睛觑他,无声在说您和陆师伯都认识这么久了,这张脸也早该看腻了不是,那刚刚谁吞唾沫来着……


李秋雨重咳一声,默默卷起袖子在铜盆里用苦艾汤仔细洗了手,取过盆沿上白巾仔细擦干净多余的水。这时三七铺好脉枕,陆子虹左手斜搭在上,李秋雨伸出三指轻轻扣住脉,闭目沉吟一会儿,又让对方换了个手,连着号了两次,才笑道“比想象中好太多,这次不用遭太多罪了。”


遭罪?遭什么罪?俩弟子奇怪,扎针而已,他们师父的疡科极好,从没有病人抱怨过疼的。


他们师父又说:


“桂枝减半钱,芭乐减三钱,细辛去掉,川前子也去掉。文火五碗水煎一碗,漉汁不取头道,取第二道即可。”李秋雨对弟子们道“阿乐去照看老伯了,所以这次明子煎药,去吧。”


“唯。”年纪稍长的弟子躬身答,虽然语气有些不情愿。临走时又偷偷瞧了一眼床上青年,后者微微向他点头致谢,心里一热,转身带上铜盆退出防风院。


三七收了脉枕,把案几从床上平端下来放到一边,给床留下足够多的空隙,端起瓦壶,用木镊子从中夹出一方白巾,铺在床沿上,再用木镊子把壶里剩下的各式针砭瓶罐夹出来按照大小排好放在白巾上。


李秋雨凝视弟子的动作,考道:“壶中之物如何而来?为何如此?”


三七脆生生答“支一大锅,沸水煮开,上置蒸笼,针砭瓶罐藏于中。以篾管收水汽,复通于锅中,使热气巡回。水须恒沸,半时辰取出笼中物,匿之于常温净处,温以近温汤水为佳。次日再煮,如此再三,则针砭瓶罐用之无虞。”


“去污除渍,使隐毒不生。”


说完手上活计也好了,三七捧起瓦壶退后两步。


“说的很好。”李秋雨点头。听着师父赞许,小三七顿时乐得眼睛眯成一道月牙。躬身示礼退回原座,手放在膝盖上,满脸期待他家师父脱陆师伯的衣服……呃给陆师伯扎针。


“巳时了,三七去把功课写完,还有罚抄的本草前两章。”李秋雨本意让他旁观,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身边妖孽的道行,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先把小子打发走,省得等会儿看到一半被摄了魂魄晕过去。


三七不乐意,撅着嘴原地晃了晃,不肯动。二师兄去熬药时他还偷着乐,只有自己可以留下来继续看陆师伯。后来自己乖乖的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赶我走,功课下午也可以写啊,但下午陆师伯就要回去了……


李秋雨心塞得慌,摆手“你陆师伯下午不走。”想走也走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听就有欺师的嫌疑了。小三七站起来行完礼,抱起瓦壶退出去。


“你这两个徒弟也真有意思,之前还嫌弃我总是迷路他们找得我太费事,现在怎么突然又不愿走了。”等到三七走远,白衣青年笑得无奈,对身旁医者道。


“是啊是啊,美色当前迷得连自己师父是谁都不知道了。”李秋雨正在一排针上挑挑捡捡,突觉周身压力骤增,抬头见长虹府君笑得清浅“秋雨你说什么?”


神医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说十几岁的孩子,总会有一段很矛盾的时期,对同一件事情的观念往往摇摆不定,甚至会出现完全截然相反的两种极端看法。”


“每个人都一样,在那段时间里遇见的,那些好的坏的恶的善的正的邪的,某人某事带来的所见所闻,不知不觉中刻入骨髓,容易被忽略却真是存在的可以受用一生的力量。”


所遇见的……某人某事……可以刻入骨髓么?


陆子虹目光疏离,平清淡定。


李秋雨捻起一块饱沾石炭酸的棉球“子虹,转过身去。”


墨发随意梳成一束,中单褪到腰部,石碳酸蒸发带走后背的水汽和温度,银针顺次扎入穴道,熟悉的剧痛呼啸而至。


“嘶……”陆子虹双目紧闭,白玉般脸庞血色尽无,徒留下病态的苍白,汗水划过下颌,跌落裨上摔成几瓣,泅出一片水渍,胸口起伏,鼻翼翕动,双唇充血,十指深深陷入皮肉里。偏生脊背兀自强撑,头亦不肯低下。


“子虹?子虹?”行针一半,手里的阻碍比前几次更甚,李秋雨知道来到的关键处,连忙出声唤他名字。


“先别睡,试着运一下内力。”


话音刚落,至刚至阳的长虹真气汹涌澎湃,从丹田喷薄而出,立刻压住内伤的反噬,背上肌肉一松,李秋雨看准时机出手如电,把剩下的一半银针都甩了上去。


疼痛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猛然加剧。仿佛从骨缝里冒出来,又仿佛从皮肤表面往身体里生,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绵绵不绝附骨之蛆,一丝一缕汇成汪洋大海再如潮水般席卷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淹没仅存的神智。


“子虹?!陆白?!陆白子虹!!”


梨花如雪,流水潺潺,远山含黛,鱼跃鸟鸣。


梨花谷。


——怎么又到这来了?


对了,父亲留下的另外半卷手札还未取出,他是来取书的。


胸口隐隐作痛,上次伤得太重,还没好全。


苦笑一声,目的地太远他却不敢妄提内力,不然旧伤复发秋雨又要念叨了。


转了又转,绕了又绕,眼前豁然开朗。


一株巨大的梨树花开正好,树下一方矮石榻,树旁一间小木屋。


榻上有案,案上有棋,棋残无解,下棋之人不知何处。


陆白,陆白子虹!


不可置信转身,看见无比熟悉的人影隐没在一袭玄衣中,来人左手搭在腰间直兵,右手背于身后,肩头落满六角梨花,显然站了很久。


好久不见,长虹剑主。


对方缓缓抽出腰间直兵。


墨眉轻扬,肆意汪洋,同记忆中毫无二致的俊美无俦。


只愣了一瞬,他也慢慢拔出背上长剑。


别来无恙,玄府少主。


嘴角微弯,清浅柔和,与想象中不差一分的温润如玉。


电光火石,一触即发。两人都是站在武林巅峰的人,出手没有花哨的招式,刀意剑气四下纵横,一刀一剑直抵要害,毫无保留地倾尽全力。


高手过招只在须臾间决定生死,浮于半空中的身形一滞,下一刻刀锋迎上,满地素白染上鲜红血色。


你为何不躲?


举刀横颈,玄衣人把他逼在一角。


陆子虹抬手抹去嘴角残血,无声叹气,什么不躲,我那是没躲开。


薄唇殷红,面如冠玉,两相映衬下竟有些异样风情。


玄衣人眼神一暗,收刀入鞘,一把掼起坐在地上的青年衣领把他就近甩向一株梨树,复蜷起一条腿压抵其上,姿势之轻浮让后者皱了眉。


你要做何?


下意识提剑,却被身上人一个手刀击在腕上,神兵脱手,落于三丈远。


玄衣人本没耐心,见他如此更是烦躁,单手抓起他双腕按于头顶,腾出一手拽掉腰上侧带,哗啦一下,交领扯个半开。


精瘦白皙的胸膛上赫然三道还未愈合的箭伤。


你伤重如此,何敢与我动手?


盛情难辞,白何敢推病?


陆子虹下意识反唇相讥,无奈动作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他惨笑一声,引得一阵剧烈咳嗽。


劳烦……君少主大恩,帮白止血。


玄衣人长身而起,他一下失去了支撑,顺着树干滑落,所及之处,血迹斑斑。


他说了那句话后再不多言,呼吸从缓到急再由急到缓,最后归于平复。


抱臂上观的人冷笑,从袖中掏出一壶咬掉塞口,蹲下身拉过他瘦削的肩膀,手腕翻转,馥郁清冽的美酒尽数倾倒于脊背伤口上。


清酒绵而烈,怀里人被激得痛醒,身体缩成一团顺势前倾让着伤口。玄衣人半抱着他,想起北上途中的某些见闻,五指成爪在肩头重重一握,冷笑道,长虹剑主这般柔弱无骨的样子可真是少见,莫不是投怀送抱?


那便请君少主做一回君子吧,劳烦,送白回山。


他很疼,背上新伤,胸口旧伤,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呵,仿佛应了这句话,玄衣人又在他腰间摸了两把。


白没有带金疮药,想来君少主亦没有吧。


视线越来越模糊,只听眼前人低声咒骂一句,身体再次腾空,背上伤口紧贴树干,树纹粗砾磨破薄痂,血缓缓渗出。


记住这种痛楚,陆子虹。


玄衣人抬手,树上梨花与树下掌风同时落下,素白如雪,黑紫乌血喷溅其上。


陆子虹!


白光闪烁,头晕目眩,鼻尖萦绕着久违的艾草香气,睁眼所见是木梁雕窗。陆子虹闭上眼缓了缓,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这是哪。


六奇阁,防风院。


刚刚一切不过是施针后剧痛之下产生的幻觉。


陆子虹苦笑,整整一年了,当时之景却仿若昨日重现。


那一掌的果断决绝,一丝一毫的偏差,可以使之生,可以使之死。


偏偏他没有,还把他直接送回了六奇阁。


最后,武陵山间的浩荡长风送来临别一句:


胜之不武,我亦无光。


君墨,君墨伯尚……


你又何故如此?


大病初愈,身心俱疲。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陆子虹渐渐阖上双目,再次沉入梦乡。


1.季乐答神医问,出自:
  药理学总论
  中医气理总论
  孙思邈《急备千金方》序章

三七答神医问,翻译:
  间歇蒸汽灭菌法

2.神医解惑:
  夫经方之难经,由来尚矣:东晋大医张湛之语
  美者自美……:《韩非子·说林上》

3.侈户:暴发户。靡渍:形容败家。

4.疡科:中医外科

5.石炭酸:苯酚

6.关于名字,东晋人多为单名,字的话随意。
  自称名,称别人字,若是与对方有仇,则连名带姓地叫。
  重大场合,郑重时刻连名带字带姓,比如陆白子虹,君墨伯尚。

7.玄府:魔教在楚风一文里的名字,魔教的设定也不仅仅是个江湖组织,这是个完整的军团,相当于东晋赫赫有名的北府。
  玄者,苍穹之墨也。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8. 和骨烂:五胡出军不带军粮,以人为食,称两脚羊。细分之下将老人叫做添把火,老人肉少难熟,吃的时候要添把柴火煮熟。孩子叫做和骨烂,肉嫩可以连着骨头一起吃,女子叫想肉,味道好吃了还想吃。( 宋 庄绰《鸡肋编》卷中:“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曰为‘两脚羊’。” 明 李时珍《本草纲目·人一·人肉》:“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此乃盗贼之无人性者,不足诛矣。”)


第捌章•故人何所在

评论(21)
热度(510)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关注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