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鲜血，火焰，鸩酒，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色深渊。
服色奇怪的人群围绕篝火又唱又跳，骨笛刺耳的噪声仿佛混杂了其主人死前扭曲嘶吼，空气中尖锐作响还有曲调诡异的唱诵，伴着阴冷的和声回荡与洞窟之中，荒诞怪异群魔乱舞的景象像极了番教经文里记载的阿鼻地狱。
但这里的阿鼻地狱里没有阿修罗，只有披着人皮恶魔伪身的神职人员。
十方炼狱中也没有宏誓普渡的地藏王菩萨，用以供奉荆棘木架上只有一名少年。
四肢俱缚，白衣素服。
疑似头领的巫师跳够了，拿着刀走近，操着一口比刚才唱词更难听的汉话问，
“陆还是君？”
少年轻蔑一笑，并不作答。
头顶乌羽的巫师很生气，反手短刀抵在少年颈侧，抬高声音呵斥道，
“你是武陵来的还是天水来的!”
少年人终于抬头，精致秀逸汉人面庞上两只眸子燃了火似得透亮无比。
头领手里的刀哐一下掉落于地，沸腾的身体也瞬间冷却下来。
传说中阿鼻地狱里焚灭一切的无尽业火。
那是凤凰的愤怒啊——
看着榻上人鼻翼微翕眉头轻皱，似是要醒来的样子，谢珏试探着唤道：
“子长？”
久远而清晰的梦境混杂着身体里无处不在的刻骨剧痛，陆楚只觉得刚刚恢复的意识马上就要再次沉湎下去。
幸好这时候一股清凉的触感从唇边滑入口腔，带着淡淡的清甜药香坠入空空荡荡的胃里，紧接着更多的暖流汩汩而下，神智悠悠唤醒，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总算醒了。”
陆楚清醒后重新掌握身体的主动权，意志压迫下反倒不觉疼痛有如之前那般难捱。
仰躺的姿势不利于头颈转动，而且这幅样子未免太失礼了些。虽然暂无内力，武者的机警还是尚存的，醒来的一瞬间就已然觉察内室里可不止救下他的谢珏一人。
于是他随口便道，“小猴叽，快扶我起来。”
准备起身去放药碗的谢珏手一抖，差点连碗带药糊陆楚一脸。
已经有七八年没有人敢当他面喊出这个绝对不是赞美的戏谑诨号，猛一下从始作俑者口里再次听到这玩意谢珏脸色自然太好看。
陆楚装作没看见继续说着，“小猴叽你在磨蹭什么还不快过来帮一把。”
谢珏余光瞥他一眼，心下告诫自己榻上这家伙是病人我不能和病人一般见识。
然后谢公子镇定自若迅速端碗脱离现场。
陆楚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刚想再撩两两句时，一只小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接着耳边响起稚嫩的童声：“哎呀烧真的退了呢。”
小手探了一下就缩回去，陆楚转过头，只见穿着鹅黄夹袄的小姑娘正坐在榻旁，小手拢在袖子里。小姑娘一见他看过来，原本软乎乎的包子脸立马变成严肃的包子脸，鼓着腮帮子道，“阿姐说了，病人要多休息。”
小大人模样的小包子实在讨喜，陆楚忍不住逗她：“我这不是正休息着。”
“但是你刚刚想起来!”
“这不是还没起来。”
“你刚刚还叫长青公子小猴子!”
陆楚这下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叫他？”
小姑娘嫌弃脸：“因为我在屏风外边听见了!”
陆楚笑：“万一我只是梦里说胡话呢？”
“……”小姑娘纠结了，在长青公子叫她进来之前她的确不知道陆楚是醒的还是睡着的，只是她下意识对猴子二字特别敏感。
小姑娘一噘嘴，回答的无比义正言辞，“因为阿姐说了不能在长青公子面前拿猴子这俩字开玩笑!”
“小思!”
蓦的屏风外一道女声打断二人，片刻之后她又道，“小童无状，让陆君见笑了。”
听得声音陆楚微微一愣，片刻后笑答，“无妨无妨，这孩子很是机灵。”
女子谦逊道：“陆君过奖。”
陆楚辞让：“承蒙，陆某还要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女子也辞让：“岂敢，只是医者的本分。”
两人还想继续客套下去，被一阵爽朗笑声打断，钟离笑问：“子长你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了？”
“我一直很懂礼数，只是礼数这种东西，岂是为我辈而设？”
低低两声闷笑，醇厚的嗓音回漾整个客房。
“不过恩人在前，还是不要失礼的好。”陆楚懒懒道：“长青我知道你就在门口，快进来把这碍眼的屏风撤了，隔着纸怎么和美人愉快地聊天。”
满室静默一瞬，接着屏风被极其不友好地推到一边。
谢珏抱臂哂笑：“同样是救命恩人，陆君怎不对我有礼？”
屏风后的陆楚不知何时已经起身，面对三人正坐，听闻谢珏的话微微一笑：“恩人么？咱俩最多算是两讫。”
谢珏不置可否，向两位姑娘点头致意，转身敛衽坐于榻旁。
素衣女子一丝不苟回礼后立马把小思唤来，小姑娘很听话，撤足起身徐趋过来，默默坐于另一旁。
红日初升，朝晖泻地。陆氏家主在和煦日光中素服披发，柔和的微光散漫在脸上，笼罩在身上，使得周身气质秀逸雅致外更是氤氲出无限的雍容清贵。
武陵儿郎多在年少时出山远游。陆楚作为长子身为表率，十二岁时去家辞乡，十几年间周转各地，留下义举声名不可计数。不仅江湖之中相识满天下，就算是士族之深亦有知交二三人，太原王氏的王述，王坦之的父亲，曾无限感慨道：“吾见子长，自言区区江湖客，然气质清贵不逊天家贵胄，仪容举止更无矫揉凝滞，恰如陈醅老酒窖藏佳酿，近身些许即闻醇香扑鼻，不多时已为之倾倒迷醉。”
重新见礼后，女子打量陆楚半晌，展颜笑道：“久闻陆君高名，今日一见方知世人诚不欺。”
陆楚摇头，无奈笑道，“就怀祖那以酒喻人的破比方，说的好似陆某几百年未曾沐浴过一样，稍微走近一点就会被熏晕过去。”怀祖是王述的字。
女子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谢珏呵呵冷笑。
口无遮拦的锦毛狐狸，钟离心里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能这样和姑娘家说话呢。
她转头对女子歉意道，“嵇姑娘莫在意，子长是最不拘这些的。”
女子有点没回过神来：“陆，陆君实乃真名士!”
陆楚补上一句：“这种连虚名都算不上的赞誉，拘不拘又有何妨？”
谢珏看不下去了，打断道：“寒暄请到此为止吧。”
“陆长君，您能先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什么怎么回事？”
一副完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谢珏看着就无语，“您这身伤怎么弄的？为什么是云水骑把你送回来的？还有这一年多来音讯全无又是干什么去了？”
“这说来就话长了。”
“我们有的是耐心”紫云府君媚然一笑，“你说清楚了，我们才好跟子虹有个交代。”
“好吧简单来说，一年前我得知山河社稷图被藏匿在长安絮苑。”陆楚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们也知道的，陆某对堪舆术一直很有兴趣，怎会放过这张万图之图？所以就心向往之咯。”
“山河社稷图？”谢珏皱眉：“永嘉之乱时不是毁于长安战役了吗？”
“损毁了一部分，氐族分家时又被李氏抢走一部分。”陆楚道“不过几十年间苻氏从没放弃寻找剩下的那些，并且在某种外力帮助下已经卓有成效。”
钟离不解，“某种外力是指？”
陆楚把玩着暗纹织就衣料一角，“昆仑神宫。”
额头碎发掩了眉眼，明暗光线下交替着的笑容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冷冷的，似嘲似讽。
“又是这个地方么。”钟离叹息道。
昆仑山，天下龙脉之首。延绵万里之千峰万壑如同白甲铁骑，随着风起云涌，一马平川踏向遥远的东方。群山之上是瑶池仙境，鸾章香幔开道四回宝车随行，鲜服童子并窈纠侍女簇拥着西王母驾幸。宽阔中野则为帝之下都——被称为天之九部的神界由昆仑丘虚中孕育出的神兽——九尾之虎镇守。
看似虚无缥缈的无数传说中似乎还暗示了些许冥冥，无论是神农轩辕受命于天踏歌下山，还是西陵神女捧璋而跪血洒昆玉，虽然远隔中原万里之遥，但华夏始祖的人文起源却直接指向于此。
然则这里这里同样是北方胡族的龙兴之地。
秦朝末年北方胡人匈奴部奉昆仑山为神山，昆仑神为神灵，歃血祭天后裹挟铁甲滚滚，呼啸着冲向中原腹地。
纵然是经过连年苦战，南侵的匈奴终于被大汉君臣打断脊梁踩碎骨头逐出焉支山，然而万山之祖，黄河之源，炎黄子孙心中的圣地终是被打上了外族的烙印。
昆仑被称为龙脉之首并非空穴来风。这里山峰高耸，被认为是最接近长生天的地方。灵气氤氲，灵兽出没，天材地宝，珍药丰饶。引得江湖之中无数人奔赴昆仑山锤炼武技、修炼道心。
不过这只是曾经罢了。
江湖人自在任意不同于朝堂腐儒，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他们口中的“曾经”当然不是因为昆仑被外族占据不堪再被汉人们顶礼膜拜。他们认为的另一重不可逆的因素极其简单——昆仑神宫横空出世。
这一年，东汉灵帝光和七年。
昆仑神宫是北方胡人供奉昆仑神的宫殿，位于昆仑之巅，俯瞰整片西域。
之前的昆仑山只是磨炼武道的试炼场，风霜雨雪边鄙严寒，野兽出没胡族横行，武者们披肝沥胆千难万阻，死在路上的人不计其数。但宝剑锋从磨砺出，武者们在日复一日浴血中意志更坚定，体魄更强健，九死一生后往往境界大为精进，外功内力均有大增。
两利相权取其重，志向远大的武者们不惧其难，敢于为了更高的求索慨然赴行。
而昆仑神宫立世，则把昆仑山彻底变为修罗场。行踪鬼魅的昆仑奴仗着险山关隘和熟悉气候与地形，残杀来此求道的中原人。
这些昆仑奴的武功多是蕃外路数，刀枪剑戟阴险毒辣，内家心法阴冷残暴。出手必制人死地。若对手侥幸没有立毙，则立马被带入宫中，灌以毒酒迷药，废去一身功力沦为侍奴。
若对方武功极其高强，昆仑奴围之不下，则以苍鹰走马呼啸传音，不久大队塞外胡人骑马而至，正军整队围堵之。
军队用以封锁，防止对方遁走，一旦对方被困住不得脱身，随军而来的巫师们立即出手，他们出手不是为了制人死地，而是势要活捉。
活捉之后，用敌人的血，祭奠他们的昆仑神。
在胡族看来，血祭是荣耀，只有最强大的敌人才有资格为他们的神灵献祭。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说万中无一。
至于被围困住的人为何不立即自刎？
答案不得而知，因为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人。
连这些消息都是从胡人故意放出的侍奴口中得之——他们之前都是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言辞凿凿足以使人震服。
中原武林震惊之下决定会师围剿，带着被仇恨蒙蔽理智激起的一腔悍勇，中原武林浩浩荡荡出发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悄无声息的，所有人消失人间。
月余后，他们的头颅出现在各府各家门前，一个个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武林震动，遂熄平宁灭虏之言，无人敢再向昆仑。
然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同年黄巾之乱暴发，华夏江河日下，从此陷入几百年式微困苦之境。
百年来昆仑神宫如一颗铁钉定在中原通往西域的道路上，扼住河套要冲之地，行鬼怪巫邪之事，勾结五胡，残杀无辜。
陆楚冷笑:“一群明面上自诩为神官，背地里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
钟离问:“你真的把它带出来了？”
陆楚抚膝畅笑，“当然，我看上的自然就是我的。”
谢珏觑他一眼，怀疑道“图在哪里？”
陆楚眨眨眼，“我把它藏起来了。”
再往下聊就是机密了，素衣女子十分知趣，起身告退道，“小女惶恐，先失陪了。”
“请您留步。”陆楚阻止道，“具是旧人，何须避之？”
故人之故友，的确是该称一声旧人。
女子垂眸颔首，拢袖坐下。
TBC
1.王玄之：王羲之的长子。
2.昆仑神宫：楚风中最大boss上线~
3.君月（字鹿鸣）:人物原型是《跳跳外传——月魔花》传奇中的小鹿。少主的妹妹，青光幼年的青梅竹马以及官配（？）不过楚风里CP是跳蓝，所以你们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