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拾玖章•玄鸟即凤凰)

归档


拾捌章•荣华难久长


“少君,就此别过。”

 

归九此行往建康,艨艟靠岸后归九需换乘,陆白本意遣艨艟送至建康,却被老前辈当场拒绝。

 

“我需拜访旧友,走陆路方便些。”归九捻须笑道:“也不耽误少君正事,得见长君,带老朽问好。”

 

“喏。”陆白颔首“前辈一路平安。”

 

归九大笑,登岸自去。

 

待走远了,随行的傔人问他:“您既知陆长君有难,何不与少君同行,关键时也可助一臂之力。”

 

没得黄汤醉头,归九总归有了几分前辈的样子,他淡笑道:“这等小事也须啰噪?你未免也太小看了长虹剑脉。”

 

他们送走了归九后艨艟往回行了几里路,最后选了处地势平坦又有树丛掩映的地方泊下。舟人遥拜,送二人一兽转入林间。

 

陆白拍拍怀里麒麟,“快一点,找到祂。”

 

石道尽头,岩窟洞天。

 

洞窟呈环形,四壁绘满壁画,颜色和外边一样斑驳不可识。

 

此处应是整个地穴最低点,暗流与地下河积成深潭,潭水润如碧玉,窟洞最顶上裂开一道缝隙,裂隙外投下的日光正好打在潭心一点上。

 

这一点却是一方晶莹剔透的水晶岩,岩离潭丈高,正中心自然形成一个凹窝,不知名的芝兰芳草在凹窝长势葱郁,远远望去竟似个花团锦簇的鸟巢。

 

等到谢珏走进一看,发现还真就是个巢。

 

巢里躺着枚巨大的鹌鹑蛋,长得不太正经,不仅色彩绚丽,个头也很大。

 

足足有七八个鸡蛋那么大,表面光溜溜的,一半藏在草丛,一半露在外头,阳光暖暖洒下来,把蛋蛋整个的裹进去,远远看去就像镀了一层金。

 

谢珏盯着那只蛋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不像陆楚口里说的“山河社稷图”。

 

目测下水晶岩离岸边距离,谢珏纵身一跃,轻巧落在花巢旁边。

 

蹲身凑近打量前,先仔细探查了一番周围的岩石表面,确定下边没有什么其他的机关消息。

 

谢珏这才心安理得又理所应该地伸出了手,打算把蛋抱起来看看。

 

整他的手心刚刚覆上蛋壳,突然掌心中传来一阵细小的响动,就像雏鸟破壳时轻轻啄击蛋壳的声音,微弱却很坚定。

 

谢珏立刻缩回手,又急忙退开几步,警惕盯着那个正在以一种规律的节奏轻轻颤动的圆乎乎的蛋蛋。

 

堂堂青光剑主当然不可能被一只蛋吓成这样。只是谢珏突然想起某些话来。

 

——雏鸟会把出壳时见到的第一张脸认做自己的母亲。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噗嗤。


蛋壳从中间裂开条细缝,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绕蛋身扩展成完整的圆圈,半片蛋壳从里边被顶开。

 

不会吧,随便摸一下还真能能孵出东西来?

 

等等,那岂不是,谢珏飞快环望一周,迅速确定方圆几里就他一个活人。

 

再低头一瞅,小家伙已经顶着蛋壳漏出半个湿漉漉黑黢黢的小脑袋。

 

谢珏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恶意。陆子长你到底让我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蛋是你下的,叫我来这破地方来不是为了取出舆图而是托孤?托孤这样的事情,叫子虹会更加好吧,毕竟他算是亲叔叔。

 

不对。

 

腹诽一阵的谢珏忍不住自我否定,我在瞎想些什么,这么大的蛋陆楚怎么可能下的出来。等等不是,陆楚怎么可能会下蛋。

 

可当务之急应该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被誉为绝崖松柏的谢家长青直接化为一道松风,冲到蛋面前一掌按下,掌力拿捏恰到好处,既不会伤到里边的小家伙也足以把浮起来的蛋壳整个摁回去。

 

叽!

 

勉强出壳的小家伙果真被按回蛋里,一动也不动了。

 

……

 

等到手底下完全没了声音,谢珏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毕竟这只不知道什么物类的小家伙只是个无辜的小崽子,虽然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破壳时连父母亲都不在身,怪惨的。

 

幼时孤苦,这种滋味谢珏足以理解。

 

算了,我陪你吧。

 

想及此处谢珏默默把手挪开。

 

没了头顶压力,蛋壳咔咔两声,一个黑色的小身影刺溜一下钻出来。

 

湿漉漉小身子猛地扑进谢珏怀里,头顶上还顶着一小块蛋壳,从谢珏的角度往下看,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只体型比较大的,黑了吧唧的,雏鸟。

 

黑羽黑翅黑小腿,除了小冠绯红小爪嫩黄之外,全身上下像从木炭灰里捞出来一样。

 

虽然没有恶意,谢珏还是真心实意感叹道:“小家伙真丑啊。”

 

小黑鸟好像懂了他的话,弱弱唤了两声,把头埋进翅膀,一动也不动了。

 

谢珏:……


感觉自己在欺负小朋友。

 

初生时湿气散得最快,眨眼间就只一小会儿,小黑鸟身上已经变得十分干净,软软的一层茸毛蓬蓬松松,整个儿小身子像一团黑色的小毛球,风一吹来茸毛也跟着起起伏伏。

 

谢珏蹲下来把毛球放地上,又摸了摸,突然转念想起陆楚的话来,于是手探进袖中掏出一物,展平了放到小黑鸟眼前。

 

大片血迹在白布面底干枯成深色,同样染了血的金属条则泛起黑色的光。

 

正是从陆楚手臂里取出的可能是钥匙的东西。

 

“小家伙,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鬼使神差的,谢珏问出了这句话,想来好笑,自己居然在这种地方和一只鸟聊起来了。

 

然而在玄府十年里养成的直觉告诉他,面前这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小家伙一定知道些什么。

 

叽!

 

果然,小黑鸟猛的站起来,急急往前一扑,两只小翅膀将白布条和金属条整个盖住,再抬起头时,两只清澈的眼睛缓慢闭合,又缓慢睁开。眼睑竟如人一般由上自下张闭开合。

 

谢珏脑海里瞬间划过两字——“怒睛?”

 

武陵之地汉蛮杂居,就算是芈族宗室嫡系所在的武陵群山也有不少南蛮。其中以苗人瑶人居多,多年以来两族有分有合有吵有闹有打有杀。武陵芈族夹在两族之中,没少为他们那些鸡毛蒜皮小事居中调停。

 

苗人善养蛊,瑶人为了自保不得不善杀蛊。

 

蛊,施了巫术的虫。

 

禽,最克虫。

 

故而瑶人善养禽。

 

普通之禽,皆为眼皮上掩,瑶人养之最有灵性者恰恰相反,眼皮皆下掩,故名之为“怒睛”,传说实为凤种。

 

据说怒睛羽毛光亮,色彩斑斓,腾越展翅时极其神骏,但这只小黑鸟,黑成这样应该不是吧?

 

低头一看,小黑鸟正用短喙叼起金属条,摇摇摆摆往自己的蛋壳走去。然而腿实在是太短了,半丈路不到,中途摔了两次。谢珏伸手去扶时小家伙却扑腾翅膀轻轻挡了回去。

 

被拒绝了的谢珏长身而立,袖手一旁静看其变。

 

磕磕碰碰小黑鸟总算到了蛋壳跟前,小翅膀一张,咕隆咕隆摔进壳里。

 

从谢珏的角度,只能看见小黑鸟头朝下腿朝上,圆乎乎小身子塞满了不算小的空间。俩小翅膀扑腾着勉强维持身体悬空的姿势,小脑袋一耸一耸,发出喙敲击硬物的声音。

 

倒腾了一阵子,小家伙啾啾叫着退出来,声音里边欢快又得意,反身一个猛子扎进谢珏怀里。

 

谢珏面前的岩石毫无预兆地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逐渐张开,一方石台从缝隙中升起,石台逐渐升高道半人左右的高度。


待石台完全停止时,只听见咔嚓一声,台面裂开,其中躺着一卷布帛。

 

“啾啾!”小黑鸟翅膀一指,示意谢珏自己拿。

 

谢珏顺手把祂放在自己肩头,再拿起帛书,小家伙紧紧贴着谢珏的脖子,也学着他的模样低头去看帛书。

 

四君子纹上五色金笔行龙走蛇,描绘着广袤无垠的汉家江山。

 

然而,“怎么只有西域一部?”谢珏皱眉道。

 

小黑鸟摇摇头,表示祂也不知情。

 

“因为剩下的在我这里。”

 

刹那间一道清音如金玉相击,悠悠然自远处传来。

 

谢珏闻声回首,只见一位白衣人正立于石道出口,薄衫缓带长剑横斜,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远道而来的白衣青年薄唇微启:“长青。”

 

深渊之畔的青衫公子终于看清了来人,展颜飒飒一笑:“子虹。”

 

时隔多年,昔时袍泽再次相逢,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珏目视陆白他们慢慢走近,笑问道:“星火司给你发了消息吗?这么快就到了。”

 

自昨日夜里救下陆楚后,谢珏立刻放飞灵鸽去武陵送信,会稽与武陵相隔千里之遥,灵鸽一去至少需两日,算上陆白启程过来的时间怎么也要四日,这才第二天,人就到眼前了。陆白一定有其他渠道得知消息,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芈族的消息中心——星火司。

 

陆白:“不是星火司,是怀安当面告诉我的。”

 

“怀安是从云水关回来的,他是遇见了子长吗?”

 

陆白点头:“前日晨,怀安去六奇阁寻我,告知说月余前兄长曾在云水关下遇险,形式危殆。但又提到说兄长不许怀安传书通知武陵,只让他回武陵后再当面告知我们。我们觉得此事很蹊跷,就去玉蟾宫找若儿求证,星火司的祭酒说此事属实,而他们也收到同样的警示,不许将兄长遇险的事情说出去。”

 

“所以你是前日得到消息后才动身的?”

 

“昨日寅时出武陵,今日午抵达。”

 

谢珏慨然道:“一日千里,武陵的船速何时快至此等境地。”

 

陆白轻笑,语气中藏着几分促狭:“若儿之督,大匠之功。”


谢珏眉梢一挑。 


“若儿啊。”又听陆白拖长尾音悠悠一叹“若儿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呢?”

 

陆白温温一笑:“多吃饭少喝酒,不要作死服药散。”

 

谢珏:……

 

所谓药散者,就是五石散,它起于秦朝,兴于魏晋,风靡各大世家的上层士族,以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五种石材再加上些辅料调配而成,原本是用来治疗伤寒之类热症的奇药。

 

人服药后四肢发热,面色潮红,肌肤变得通透白皙高度敏感,一定要用寒食、冷酒,裸袒或疾走等等出汗的方式来发散药力。

 

是药三分毒,五石散极易使人成瘾成狂,一日不食痴狂如癫,一日多食则暴躁似疯。

 

但现在是一个追求飘逸和风流的时代,士族们行散之时的放浪形骸被追捧成风尚,纵是知道其流毒无穷,士族们仍旧趋之若鹜,五石散本就一散难求,如此一来竟成为大家世族身份的象征。

 

陆白见他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追问道:“很难做到?”

 

谢珏无奈扶额:“玄泠每次都来信这么说,她就这么不放心我?”

 

陆白笑:“你知道若儿不是这个意思。”

 

陈郡谢氏是士族中的士族,世家中的世家,此等风气亦难免俗。蓝若的警言多数出自担忧,谢珏自回归谢氏之后,许多事情都没有在玄府中那般任凭自心了。

 

“是——”谢珏扬眉笑道:“放心,我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勉强。”

 

“如此甚好,诶你脖子怎么了?”

 

脖颈靠近肩膀处新鲜血痕清晰可见。

 

猫崽子太会抓重点,一击即中。

 

谢珏脸上顿时挂不住,只说:“误伤。”

 

陆白拍拍他,语重心长道:“下次小心些,再往上点破了相我家若儿就不要你了。”

 

谢珏突然又想叹气,小舅子似乎比大舅子更难缠。

 

谢珏突然感受到搭在他肩膀上手心里传来一阵细细的温暖,陆白澄澈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没有丝毫冒犯,是最纯粹的打量。


石台上地方狭小,他和他离得很久,洞底光线不算太充足,也足够看清对方脸上每一个痕迹。

 

水墨流转,深青晕涟,流风云蕴,峰峦俊拔。

 

谢珏立即反客为主,抬手反覆肩头掌心,毫不在意隔着两人的衣袖布料轻轻揉了两下:“若儿不要我了,我就勉强娶了你吧。”

 

陆白呵呵一笑,又逼近了两分:“果真如此,我娶你更合适些。”

 

若是换个花前月下或者明堂广夏之类的环境,若是忽略俩人眼里越来越凝重的试探,眼前这方景致完全可以算作赏心悦目。

 

“晋室士族南风之盛,长青亦迷乱风中矣?”

 

“非也,子虹盛情难却,珏何敢却之不恭。”

 

“长青如此把持不住,白怎敢将小妹托付于君。”

 

“那子虹何不早些撤手?”

 

“不妨,容白再且一试。”

 

谢珏腹诽汹涌:陆子虹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请不要我们刚见面没说几句话就这么着急火燎来试探我。你长得好我从来都知道,但谢谢,老子真不是兔子,真不是!

 

景行从进洞口就一直低头端踞,到现在也没变换姿势,但已经泛白的指关节以及微微抖动的肩膀暴露了他现在五味陈杂的心情。

 

小黑鸟见势不妙早已从谢珏肩膀滑落,此时正站在缩小身体后的麒麟脑袋瓜顶上,俩只瑞兽一齐仰头,两脸懵逼,仿佛在纠结这俩人到底是在闹哪样。

 

“黑灯瞎火洞窟陷地,两位真是好兴致啊。”

 

洞口处人影乱动,一道蹩脚汉话伴着无数脚步声纷至沓来。不多时一大堆白衣人出现眼前。

 

景行迅速起身,锵一下拔剑横胸,挡住来人去路。

 

陆谢二人偏头看了这边一眼,然后毫不慌张地慢慢分开,陆白还施施然甩了甩袖子,才上前一步悠悠道:“景行,退下。”

 

景行收剑回鞘,退后两步。

 

谢珏往旁边横出半个身位,不着痕迹挡住脚下两个小家伙的小小身板。

 

领头人白衣白袍,头戴一顶白色圆陂小帽,见到挺拔俊赏的二人眼睛里顿时大放异彩,拱手高声道:“闻名不如见面,二君风姿更盛于名。”

 

陆白没有接话。

 

谢珏也没有接话。

 

景行更不可能接话。

 

气氛笼罩在淡淡的尴尬里。

 

领头人咳一声,操着蹩脚的汉话继续说:“二君这是何意?”

 

还是没人接话。

 

对方有人看不下去了。

 

某个类似幕僚的人凑近他耳边说:“要称陆府君和谢公子。”

 

“哦哦,原来这样。”领头人反应过来:“陆府君,谢公子别来无恙啊。”

 

幕僚心里翻个白眼,你之前又从来没见过他们哪门子的“别”来无恙。

 

谢珏冷声道:“有事说话,没事快滚。”

 

哭丧似的诡异打扮加上蹩脚的汉话,和昨天晚上从军帐里提出来扮做司與的俘虏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从北地来的胡人。

 

来者不善,懒得废话。

 

领头人果然神色大变,骂道:“活该被吃的两脚羊!爷爷好心和你们讲礼,你们却如此不知好歹!”

 

陆白笑了,澄澈明净眸子里平静无波:“你的礼,不是正礼。”

 

领头人只觉陆白声音清清凉凉,像三伏天里当头一盆冷水,心头火气也小了下去,不由继续问道“什么叫做正礼?”

 

陆白手抚过腰间,上古神兵露出绯红剑穗:“友来有酒敬奉,寇来有刀兵参上。”

 

领头人汉话不纯熟,经过幕僚解释才明白。

 

于是他更加气急败坏:“你们两脚羊就知道耍嘴皮子,实话实话,我们知道凤凰就在这里,快交出来,否则我不管什么七剑不七剑,公子不公子,统统都要死!”

 

“凤凰?”

 

谢珏狐疑脸看陆白。

 

陆白示意他往下看。

 

谢珏一低头,踩着麒麟的小黑鸟神气十足向他昂首挺胸,一脸骄傲。

 

谢珏闭上眼睛冷静了一会:武陵山水果然多出奇珍,这么黑的凤凰想来天下也不会再有第二只。


TBC


贰拾章•相逢成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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