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荧之光


恭喜《六鹢退飞》完售,表白我家谧和刀刀,CD大佬是神仙画画了嘤嘤嘤嘤

能和大家出跳美合志是缘分吧,毕竟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承蒙,有缘再见

章回·肆→林间客初心何辍  境中幻我非故我←

跳跳再次拜谒袁家界的时候,刚好是十五月圆夜。

彼时苍穹低沉众星无光,唯玉蟾高悬天幕,月色如流水般兀自漫潵尘世,流淌下一地清辉似千年如恒。

秋寒夜凉霜明灭,风露沾衣透。天地间仍是同七年前几乎毫无二致的刺骨与清冷。

魔教大殿位于袁家界顶最高峰,周围四面悬空,下山只能靠一条窄小通道绕山蛇形。

人行于此脚下不过三尺之距,身边就是万丈深渊,山风呼啸吹开襟袍,一不小心跌落山涧,随时粉身碎骨。

远方群山如同一头头犬牙怒张的巨兽,在黑夜中绕颈俯首,温顺姿态下悄藏不为人知的乖张,以千奇百怪种狰狞姿态暗自嘲笑踏入魔殿中的所有人。

“敛首。”黑色罩巾掩盖住口鼻,引路卫士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警告来此的少年。

“是。”跳跳低眉顺眼,十分恭敬地点头应答。

“教主正在‘服药’,不要出声搅扰。”

卫士言毕立刻往后退了半步,身形如一道黑烟消失在殿前山壁之中。

跳跳面朝无人站立的山壁深躬一礼,谦卑道:“小的记下了。”

凶兽狴犴盘踞着青铜大门,只露出半个脸,口中衔环铛铛一响,轴轮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噪音,殿门随之洞开。

还是那个在巨大洞窟原址上修建而成的幽深殿堂,两排松木燃炬发出火光只能照出周围一丈远的光明,见不到底的青石板路从有限光亮之间往下延伸,头顶崚石的影子被火光拉扯出状似牛鬼蛇神般的轮廓,恰好正投在路中间。路的尽头是最高的王座,跳跳知道殿里暗藏有无数卫士,但从他进来起连一个人的气息都没有感受到。只是觉得自己置身幽冥地府,脚下踩着的是那条传说中的黄泉路。

也确算是黄泉路,毕竟他们的生死决断仅能凭那个人的喜怒。

时间在死寂里悄走,跳跳边走边数步子,大概行出百八十步远,脚下青石的颜色越来越深,从最开始的墨绿转为紫红,再由紫红变成深酱,数到二百六十步时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铁锈的味道越来越密集,血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浓雾。跳跳知道他已置身于洞窟深处,这里是连太阳都不敢普照的幽渊,只有无垠的黑暗永远栖息。恶心的气味密密麻麻缠绕在身上,全是令人作呕的触感。

鲜血顺着王座的棱角往下流淌,无声地往四面八方延伸,砖缝里浸满半干不湿的污垢,同样也是血。

跳跳停下来,毫不犹豫跪倒在地,深深伏身:“卑职参见教主。”

话刚出口他便猛然想起殿值卫士的警告,这个时候本不应该发出任何的声音。

丝丝凉气从青石板蜿蜒上爬,像毒蛇吐出鲜红的信子,从衣角下钻进身体,游走之处留下一片白毛冷汗。

“嘶溜……嘶溜……呼呼……哈……”

血肉横飞的高台上是象征绝对权利的王座,而此时王座的主人正在悠哉服药。

血毒无解唯有以血止毒,那些新鲜的尚带有温热的血正是最为上乘的灵丹妙药。

耳畔传来活物濒死前绝望的惨叫,它的蹄角一次又一次碰撞坚硬的青石上,突然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失去生机的尸体重重砸在阶前。

它还没有及时死去,落地后又原地翻滚了几圈才无助倒下,头以诡异的角度挂在肩侧,喉咙处血肉模糊筋骨外翻,原本清澈的眼睛缠满了血丝,里边盛满了最为原始的恐惧。

“孤的药,你尝尝。”

威严孤寂又带着几分贪婪得遂后餍足的男声从阶上升起,王座上的男子以手支颔,居高临下打量前来复命的少年。

“卑……卑职不敢。”跳跳几乎下意识地立马回绝,鹿的尸首离他只有几寸距离,他的手指甚至已经触碰到尚未凝固的血液,又滑又腻,像人血一样腥。

“你要违背孤?”男人的声音沉稳平静,还有几分餍足后特有的空虚,但在跳跳耳中却是如惊雷炸响。

若说久居上位者的绝对威压是逼近孤城的万千铁骑,那少年就是城头上只带着短刀守城的步军小卒,比一只蝼蚁更脆弱。

“不……卑职不敢!”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下,跳跳从地上爬起,双手高高举起小兽的身体,就着跪姿又是一躬,并道:“卑职……卑职谢教主赐药。”

说罢一手握住鹿的两只前蹄,一手抵住它尖锐的嘴,将它喉下洞开的伤口对准自己,张口欲吮。

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王座上的男人懒懒开口,似不经意问:“你多大了?”

少年如蒙大赦,放下手中小兽,挺直了脊背恭敬回答:“卑职今年十三岁。”

“入教几年?”

“卑职入教大概已有五六年。”

此话一出换来长久的沉默,时间大概过了一炷香光景,跳跳的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他壮着胆子悄悄抬头,视线左右溜了一圈,四下里全是零落的尸体,和那些无处不在的或干涸或鲜艳的血迹。

强压住胃中翻腾而起的不适,跳跳把目光移到正前方,想看一看那个令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的男人。

哪知甫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鲜红的眼睛,没有温度没有焦距,空洞得不像活人。

他吓得又跪了下去。

“魔教不养闲人。”男人道:“数十人精简成一人,足以。”

跳跳匍匐在地一语不发。

“成大事者需心狠手辣。”男人笑了,“这头鹿赏给你,刚足月的幼崽,嫩得很。”

“卑职谢教主隆恩,愿教主鸿福无量,寿与天齐。”

少年大礼唱喏,然后提着鹿冰冷的尸体一步一躬身退出大殿。

“是装的,还是真的呢……有趣的小猴子。”

低沉的男声回荡在洞窟深处,血气氤氲暗藏刀光剑影。

大角是一个人回来的,跳跳就把鹿葬在他的身边算是陪伴。乱葬岗两堆孤茔并肩而立,坟前摆着简易的贡品。

少年开了壶糟酒,自己喝了一口,剩下的全倾洒坟前。

严格来说大角还算走运,留了半边尸体回来下葬,大多数出任务死了的人曝尸荒野不说,留在教里的物品还会被其他人哄抢一空。

大角没什么东西,仅剩的两件破衣服和一床被子当成裹尸布包住残缺的遗体埋了下去,随身武器充做公库,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少年也不是说话,只在风里站了一晌,转身默默回到教中。

他当值的地方已经换成殿前卫队,平日里负责值守大殿周围的暗哨,半天一轮,另外半天可以自行安排。

跳跳手下的小队已全队覆灭,但二堂主却保留了他队长的名头。

从此,跳跳便以空头队长的身份混迹于二堂另一独立小队中,待遇位同队副。

侯方想以这个可笑的花招离间跳跳和队里其他人的关系。

可他再次失算了,跳跳的表现比之大多人以为的要好上太多。

二堂主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跳跳可安逸得很,半年来都没有出任务,日复一日里时间不知不觉就溜到初冬。※

少年人长手长脚攀住乔木横生出的巨大枝桠,闭着眼睛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树叶丛,光洁的额头正好抵在枝桠与树干的交角处。他趴住了便一动不动,身形与周遭完美隐藏在一起,风起叶动,身随风动,丛林间的猿猴都没他这么灵巧,树下的人更是发现不了。

可十来岁的少年人,纵然身处魔窟,也抵不过冬日暖阳近乎懒散的温度。暗哨点埋在树上,用来隐匿身形的南国乔木都是常绿阔叶,细细温光从缝隙里钻出来,温黄柔和的色彩像丝绸锻铺在脸上,万千流光溢彩轻轻笼罩,模糊间淡去少年人眉角的生涩,只留下明亮干净面庞以及微微眯起的眼。

趁着午后偷闲,他做了一个梦。

梦乡里的少年郎锦衣猎艳,笑迎漫天飞雪浩然长啸,腰下神兵青芒突现,三尺水寒迎风割断遍地朔气,青龙长吟荡破千山风雪,熠熠飒飒只一剑光华,待余剑息尚存时,封山川寂灭。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锦衣少年朗笑回顾,如美玉雕琢般通透的眸子亮比星辰,干净又坚定的目光是离弦的飞矢,破开剑气和寒风构筑的藩篱直刺面门。

微讶中再带有些疑问,但语气很温和,他看着他,问道:“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飞雪低吟呼啸,寒风冰冷触感紧贴每一寸肌肤,他浑身都在战栗。

熟悉的眉眼,这原是他自己。※

少年被吓得惊醒,迷茫中抬起头,层云遮住了太阳,暮色慢慢合拢,四周温度骤降,已经到下一班人换值的时辰。

脸上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过,他赶紧抬手去擦,缁衣粗布滑过眼角附近柔软皮肤,针刺一样痛,蹭了四五道后又开始痒起来。

他不擦了,继续趴着,眼睛定定盯着树下的一株小草,到时辰也不想起。

换值的人不多时也爬了过来,二十五六岁的精瘦汉子,蹲在枝桠仅存的空地,两手紧紧抓住头顶前的树枝,见跳跳还待在哨口顿时没好气,抬腿便踢:“小猴子怎么还趴这,起来了。”

“哦……”少年懒洋洋应了一句,却仍旧不动。

换做平时的他应该立马挪出地方并忙不迭向眼前人道歉的,名义上两人平级,实际上可不能得罪。

但现在的少年还沉浸在梦境的余韵里,思绪晃晃悠悠哪里舍得落下。

来人果然气急,握起一拳用力就要往少年笔直的脊背捶去。

意料之中的沉顿并没有出现,精瘦汉子眼前一花,身前的少年人已转成坐姿,修长的双腿在树枝间一晃一荡,投下斑驳的影子。

少年眉眼弯弯,嘴角含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偏头问道:“你干什么?”

精瘦汉子顿时感到脊背发凉,想也没想就要往树下逃。少年眼疾手快提溜住他的衣领,步法腾跃配合着身形舒展,腰协微微发力,一个回合就把精瘦汉子甩回哨位上去。

“队副可坐稳了。”

他的笑容就像匣子里的宝剑只抽出三寸的刃,日光下明晃耀眼,却惊得人肝胆俱裂。

少年人清亮的声音尚在耳畔,人早已化为天际外的一个点。

精瘦汉子失了神般喃喃自语:“乖乖可了不得,只外出了两个任务,就好似变了一个人。这么厉害……我也找二堂主求几个外出任务好了。”

到头来任务没派给心心念念想要得到锻炼的队副。队长一脸严肃叫来了少年,直说了:“这个任务是上头派下的,点名要你去。”

说罢队长递给他一张容像,旁边另书一行小字,介绍被悬赏的人的生平。

一位十九岁的江湖少侠,出身武林名门,曾经趁着酒兴挑翻整个江南十二连环坞,顺手又砍下在十二坞做客的黑沙帮帮主的项上人头。他一剑一马独步江东,蓝袍白马傲气凌然,每诛恶人必折花覆尸面,故人送雅号“飞花剑”。

这样嫉恶如仇的性子放在黑道的眼里就是行事猖狂,天级悬赏令一出,有人砸重金买他的项上人头。

“不好杀。”队长皱眉,“你一个人,有去无回。”

少年人捏住纸张一角,抬头与他队长对视,漆亮的眸子一眼就能望到底。

队长看着眼前还没到他肩膀的少年无声叹气,语气缓了缓,试探道:“你要不要去问问上边人的意思?”

虽然于心不忍,但队长自己是没有为人强出头的打算。

魔教里人来人去多得是,死生各安天命吧。

跳跳摇摇头没说什么,小心将容像叠好放入衣兜,向队长行了礼,打包好行李,再去堂口领了药和武器,一个人出山了。

悬赏只有一个月,除去来去路途,给他的时间并不多。超出时间那他也不必再回去,断肠毒发,唯有一死。※

飞花剑比他想象中更难杀,若非他是正道侠士心怀仁慈,不相信眼前形容瘦削状若骷髅的小少年会是刺客,并且在少年苦苦哀求下动了恻隐之心,随他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绝崖上去救助少年外出采药不慎被野兽所伤的“母亲”。

大意,是最致命的缺点。

跳跳这次的武器是一把短刀,藏在提行藤里,在飞花剑俯身查看一片血渍时刀从他背后整个扎穿身体,飞花剑常年练武体形匀瘦,没有多余软肉阻隔,刀尖顺利地又从腹部扎出,温热的鲜血一时狂涌。

这一刀算得极准,直接扎破飞花剑身上最为气血澎湃的大血管,少年侠士嘴里激出一声怒吼,背后长剑出鞘,身体猛然翻转,手中剑锋随之吐出寒芒,直抵少年鼻尖。

跳跳急往后退,瞬间拉开三丈远的距离。他把动手地点选择在悬崖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几乎没有人来,但树木丛生,极方便一击得手后的藏匿身形。飞花剑受此重伤不过强弩之末,只要挨过一小段时间他必然倒下。

果然,只见蓝衣侠士摇摇晃晃站起来才走了两步,就直接仰面倒地,星眸圆睁死不瞑目。

夜色深沉,林间风声肃萧,风一阵比一阵寒凉。跳跳被风吹得眯起眼,这时他突然注意到离他不远出的枝头有一簇尚未凋谢的小花,洁白的五瓣叶,中间是淡黄色的花蕊。

少年一跃而起,走到近处探手一捞,整簇花都被折了下来。

折花祭奠,以安亡魂。

少年半蹲身,将花团放在侠士尸身一侧,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

变故就出现在电光火石间。

飞花剑的尸体猛然颤抖,接着两只手直挺挺从跳跳脖颈两侧抻过去,长臂一沉一圈,就两支铁钳似的紧急箍住眼前少年。后者瞳孔骤缩,运足气力往飞花剑胸口击出一掌,飞花剑哪里还能承受这击,口中鲜血顿时狂喷,糊了少年满脸。

但飞花剑就是不放手,凭借着仅有的体力带着跳跳一路蛮狠翻滚,直直向悬崖边坠去。

少年被勒得眼冒金星,他现在十分后悔自己制订了这个冒险的刺杀计划,若不是自出山后一直有意绝食,他也不会虚弱到现在连一个快死的人都控制不住。

回光返照的人最为可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能暴发出什么力量。

滚下悬崖的那刻,跳跳看见满天繁星灿烂,闪烁着点点清光。

一咬牙,跳跳扳住飞花剑在空中艰难地转个身。蓝衣侠士是活不了的,可是他怎么能死,怎么能这么早就死?!

下坠途中接二连三的撞击带来刻骨铭心的疼痛,少年被颠得胆汁都要吐出来,风声在耳边狂叫了许久,终于咚的一声闷响,眼前陷入死寂。

希望山下有人经过,最好村里子还要有个神医。

少年在昏过去前向各路神灵诚心祷祝,期盼能留个一线生机。※

神灵可能听到了他的愿望,山下果然有个村子,村子里的确有个江湖游医。

老翁满头银丝,坐在矮凳上笑盈盈对着醒来的少年道:“小友运气大好,你身下那位少侠差不多被横生树枝切成几节,但他临死都护你在怀,可算保住你的小命。”

脑子里的钝痛提醒跳跳之前坠崖的现实,他定定看着老人家,问:“我晕过去多久?”

老翁笑答:“不多,方才一天一夜。”

破旧柴牖外仍旧星光烁然,跳跳又问:“可有吃的?”

“喏,隔壁兰娘子给你备的,山里没什么好东西,一点粥糜姑且饱腹。”老翁一边说着一边揭开手边的瓦罐,又拿个破碗盛了大半碗粥给他。

与其说是粥更像是稀汤,黄汤水上漂浮一点点油沫子和三四根小拇指粗的青叶菜,调羹从碗底滑过,捞出可怜兮兮的半两烂米夹杂几块碎骨头。

可在饿狠了的少年眼中这是一顿饕餮大餐。若有若无小米的香气钻进鼻腔,青色的菜叶有点老,但还是新鲜的,兔肉熬烂在粥里,加了盐巴的汤汁不知热过多少次,连汤里的兔骨头都极是入味。

眨眼间一碗杂烩粥就见了底。

老翁看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又给吃干净的破碗里倒了整碗温水。

少年一口气喝掉涮碗水,眉开眼笑就打算要辞行。

“谢过老先生大恩,我要离开了。”说罢起身就要走。

老翁的动作更快,枯瘦双手按住他的双肩,力道不大,却让能他无法及时起身。

跳跳哂笑,果然是尊大神。

老翁把他按回破床上坐下自己也坐回去,又从衣兜里拿出张薄纸对着跳跳扬了扬,语气不善道:“那惨死少侠就是飞花剑吧,那你是谁?”

跳跳离他一尺左右,垂腿坐在床沿边上,听得老翁的话微微一笑,“我只是江湖里一个不出名的小卒子,但前辈定是某个隐居山野的世外高人吧?”

老翁摆出讳莫如深的神态,只道,“你既已知道我是世外高人,为何还不自报家门,难道现在的小子辈都这么没规矩吗?”

少年人并不回答,只自顾自道:“曾听闻金陵薛家几十年前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小公子,不学剑术不读诗书,只喜好炼药制符。如此便算了,哪知他生性放浪,外出游历时惹下一堆风月韵事,并炮制多子药与枕边人试用,由此薛家凭白无故多出一串子孙。当时的薛家家主是他的哥哥,深觉此子有辱门楣,敬告祖先后族谱除名。前辈可知此人是谁?”

“呵呵。”老翁咳然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大生怕我抢他的家主之位,巴不得我早点去死。”

跳跳皱眉,轻声问道:“后来薛家被一夜灭门,江湖上下震惊……此事与您有关否?”

老翁怅然道:“老大自作死,为了敛财插手江南盐铁,朝廷震怒之下令秘营出动,兴衰荣辱不过转瞬倾覆。”

“呃……原来是这样。”跳跳道:“请您节哀。”

“节哀?”老翁深望了他一眼,手里的纸张出现褶皱,“我从小长在外庄,金陵薛家与我连养育之恩都算不上,我替他们收尸已是仁至义尽,有什么可悲哀的?”

床头油灯哔哔啵啵,少年抬头又看了老翁一眼,方缓缓道:“有时候我们欺骗他人是迫不得已,但自欺欺人就不可饶恕了。”

“您其实还是后悔的吧。”跳跳又道:“后悔不竭力留下来,或许自己留下来后就能规劝兄长不要误入歧途,纵是亲情疏涩,但血缘的纽系总是还在的。”

“我不适合与人共谋大事。”老翁把团成团的纸撑开,略有些苦恼低下头,闷声道:“心里藏不住事情,被人一套什么都能往外说。”

“咳咳。”少年面露尴尬,诚然是这样没错,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彼时跳脱的小公子已致耄耋之年,但老翁的本心仍同少时无异。这被他随便引个话头就止不住,什么都说了。

“夜已深,你定然不愿提起自己的事情,算了我也懒问。”老翁把纸还给他,不满嘟囔道:“定是哪家养的小杀手,这么点大不学好,哼哼。”

老翁说完起身往门口走,跳跳抿着嘴坐床上,也不说话,但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老朽自作主张已请村里人把那位少侠葬了,明日你要去祭拜,再答谢村里的所有出力的人。”临了快走出门时脚步声顿了顿,老翁又说,“他的东西在床头,你自去翻检一下。”

待薛翁走后,跳跳拿出飞花剑随身携带的小小包袱皮,上等的苏绸绣着兰草纹样,掂手上还挺沉的。

解开包袱结一看,白花花几锭散银子,约莫二十几两。

跳跳打个哈欠,把包袱回复原样,倒头又睡了过去。石块砌成的床垫了层厚厚的干稻草,身边还有块破旧的羊皮毡给他当被子,洗的很干净,大约是此间房子的主人能拿的出手的招待客人的最好东西。

稳稳一觉睡得极好,第二日一早跳跳推开房门时,薛翁已经煮好热汤等他来喝。

一锅只放了盐巴的滚水里翻滚着小半锅新鲜的野菜,跳跳自告奋勇承担了分汤锅的任务。

薛翁摸出一杆旱烟砸吧嘴,可仍旧闲不住嘴想和他唠叨:“我们住的房子都是兰娘子的,她男人这个月在城里帮工,大儿子二儿子也一起去了,家里只有个八九岁的小儿子,叫三狗子。”

“嗯嗯。”跳跳盛了大半青菜给递给薛翁,“您吃您吃。”

薛翁接过碗,端手上却不忙吃,只道:“三狗子放牛发现你,跑去喊正挖野菜的兰娘子,兰娘子二话不说把你扛回来。死人他们是不敢碰,我跟着去了一趟,才给收齐全。”

“嗯……好。”跳跳盛好自己的半碗,准备开吃:“我自去道谢。”

“道谢是必须的。”薛翁把自己的碗递给跳跳,示意要换他手里那碗少点的。

跳跳护着碗左挡右挡,口里嚷嚷:“我不喜欢吃青菜,这碗足够吃了。”

“这臭小子。”薛翁气急,“都瘦成猴子干了还不多吃点!”

这边一老一少正闹着,柴门一晃,钻出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身后是位挎着竹篮子的农家妇人,妇人一面掩门一面道:“吃不饱我们这还有。”

小男孩风风火火冲进屋里,一把扑住薛翁不撒手,在老人怀里钻来钻去:“爷爷今天带我去猎兔子吧,阿妈说从悬崖跌下来的哥哥要吃肉补身体。”

妇人大概四十来岁,脸上是庄稼人普遍的灰黄,两颊却红扑扑的,不是胭脂的痕迹,而常年被风刮破而没钱买膏脂留下的糙疤。

跳跳赶忙放下碗起身,抱拳一礼,言道:“谢夫人救命之恩。”

虽然身子骨柴棍一样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跑,可通身的做派很是得体,比城里穿长袍摇羽扇的读书郎们更好看些。

兰娘子赶忙还礼,又急忙拿出手里竹篮子,递给他们:“昨天挖出四个芋头,已经在火塘里烤熟了的,薛先生,还有小这位兄弟请快趁热吃了吧。”

可怜兮兮的小芋头每个都只有两个手指头那么大,焦黑外皮炸开一条条缝隙,透出里层金黄软烂的溏心。

三狗子悄悄抬起头,嘴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

跳跳脸上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他对兰娘子道:“不瞒夫人说,我从小有个恶症,一吃芋头就眼冒金星,请过郎中来看只说是先天不足,只得从此再不碰丁点。”

“还有这个病?”兰娘子有点不信,问薛翁:“薛先生您说呢?”

“老朽倒是听过一二,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会,其间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

兰娘子山里妇道人,对薛先生十分敬重 听闻此言当即把篮子全推到薛翁面前,“您吃。”

薛翁拿了两个递给三狗子,又拿了个给妇人,兰娘子哪里肯要,薛翁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多吃,不然会胀气,妇人才喏喏接过。

一边的跳跳心满意足地吃他那小半碗盐渍青菜。

吃完早饭的兰娘子又要去挖菜,今年收成不好只得刨些另外的吃食填肚子,跳跳婉言提出要去挂坟的请求,兰娘子一拍脑门说自己年纪大了忘性大,赶忙打发三狗子回去准备纸钱。

薛翁乐呵呵道:“待会我和这位小兄弟去,顺带三狗子钻老林去猎兔子。”

兰娘子点头连连,福了一礼就风风火火出门挖野菜去了。

山雨酿重寒,晓湿梅花露。

若是没有饥寒逼迫,山林间的景色足以称得上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飞花剑葬一片桂树之间,上有高崖下有深涧,想来春日里定有百花围绕,待三秋桂落时分又可赴蟾宫之约。

并没有什么可祭奠的,堆垒两三块石头,潵上一壶清水,手里纸钱抛飞,就算是时馐佳酿有人来访了。

祭奠过后本来要去答谢乡人,可大家都忙着地里抛食,没功夫见跳跳。所以薛翁只得带上他去捕猎。

老林子很深,还要往里走许久,一路上三狗子自来熟,绕着跳跳问东问西:“小哥哥从哪里来呀。”

跳跳不想骗他,只道:“从江湖来。”

“江湖?”三狗子一愣,“江湖在哪里?”

薛翁白了跳跳一眼,打岔道:“江湖就在金陵边上。”

“哦哦。”三狗子似懂非懂又问道:“那里好玩么?”

薛翁:“不好玩。”

跳跳不理他,自顾自道:“可能有点奇怪,我们那的人只靠拳头和刀剑说话,谁会干架谁就是老大。”

三狗子疑惑:“衙门大老爷不管?”

跳跳撇嘴:“管不着。”

三狗子继续疑惑:“那他们爹娘也不管?”

跳跳一怔,缓缓摇头:“那里的人都没了爹娘,有的人是真没有,另外的人装作自己没有。”

三狗子啊了一声,“好可怜啊,没爹没娘。”

薛翁摸摸三狗子的圆脑袋,笑眯眯道:“可怜的人定然有他可恶的地方。”

可三狗子还是觉得很可怜,“他们没有爹娘,官府大老爷也管不着,只是自己一群人打来打去的……这……”

薛翁正要宽解他,却听三狗子说:“这和村口那堆没人管的野狗有什么区别?”

薛翁和跳跳的脸色一齐变得很难看,少年忍不住要为自己正名,“当然不一样的,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规矩,正派不欺凌弱小,黑道也有三不抢之说。”

薛翁像是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三狗子:“那个地方靠拳头说话,只要会干架就能横着走,就能欺负别人,三狗子有的是力气,你想不想去呐?”

三狗子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然后说:“还是不去了吧,欺负人不算本事。”

他掰着手指头数,“山里狗熊能把人揍死撕碎,但我们只会厌恶它,田里黄牛谁都能骑,但每家每户都抢着要。”

“阿爹说人不是畜牲,因为人懂道理。所以不管他是城里人还是村里人,或者是什么江湖人河泊人,都要懂礼义廉耻知恩图报,不然就不配当人。”

“畜牲之间为了一点点食物和地盘就能斗个你死我活,所以话本里那些有道行的妖怪们都想变成人吧,这样就不用天天打打杀杀的了。”

三狗子絮絮叨叨说,跳跳站在他边上仔细听,听他说完后淡淡一笑:“假如有个江湖人杀光了你的爹娘和两个兄长,又拉上整个村子的人去陪葬,你会怎么做呢?”

三狗子吃了一惊,“那……那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啊?”

跳跳耸耸肩,“他想当江湖里最厉害的大头子。”

“这么大的仇恨必须得报……”三狗子急得抓耳挠腮,“可是他一个人杀不了这么多人吧,还有其他人帮他一起杀?”

跳跳点头:“是的,他养了一群人。”

薛翁看着三狗子,问他:“是不是得杀光那一群人?”

“是……”三狗子刚想点头又猛然摇头,“不能够的!谁知道那群人里是不是个个都该死呢,或者那个大坏人也有苦衷?”

“呵……”跳跳冷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冤深潮海,嚼齿吞龈,说著无非是恶心。

三狗子被他的笑容吓得颤抖,躲到薛翁的身后不敢出来。

薛翁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孩童后背,难得没有开口说话。

三人又接着往老林子里走,三狗子寻了个空当,嗖一下钻不见了人。

薛翁停了下来,似是无意识的叹息,他道:“你本也只是个孩子。”

走在他身前的少年脚步一顿,然后继续坚定往前走。

晚上吃到了久违的肉菜,三狗子满脸油光,笑嘻嘻给他娘和爷爷夹筷,却还是不敢抬头看跳跳。

兰娘子怪他不懂事,自己动手撕下最肥美的兔子腿放到跳跳碗里,招呼他一定多吃点。

猎了八只,分一半给邻里,另留四只一餐解决,对于久未饱腹的胃来说一整只兔子的确有些多,晚上吃的撑,少年躺在到处漏风的破屋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了想干脆爬上屋顶。

又是一个星夜,西方荧荧似火的天理星高悬天幕,而南方天际空空如也,天火并没有升起。南七星斗的首星也不甚明朗,贪狼收敛光芒,映衬着破军星图异彩纷呈。

杀伐息,天下遂宁。

置身星光闪烁之间,跳跳渐渐有了困意。

第二天兰娘子怕跳跳身体吃不消,不肯他做任何重活。跳跳觉得自己还成,他早就到过附近踩点,知道那座悬崖并不高,崖壁上还有许多可以缓冲力道的树枝,大名鼎鼎的薛翁可能在附近隐居,飞花剑临死一搏算是意料之外,但谢他以身相助,跳跳的伤势并不算重。

第二天闲了整日,第三天一早跳跳坚决辞行,临走前把飞花剑的袋子里的钱装到自己钱袋子里,连着袋子一起交给薛翁。

跳跳不敢直接给兰娘子,他怕这么多钱会吓到这位善良纯朴的庄家妇人。只得放在薛翁这里,请他估忖着要救急时拿出来用。

后来薛翁送他出山,从山脚一路爬到山顶,最后在山口处分别,老头子发白的须发在大风里乱飞,老顽童似的笑问他:“和氏之璧韫于荆山之石,随侯之珠藏于蚌蛤之腹。小友愿为和氏璧、随侯珠乎?”

少年人沉默良久,方直视老翁,缓缓道:“否。”

后者从少年深邃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倒影,浑浊的目光,佝偻的身躯,老朽破败得已不成样子。

老翁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弯曲的身体逐渐挺直。

“好好好。”老翁连说了三个好字,抬起头直勾勾盯住少年,哑声道:“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愿小友尽偿所愿。”※

跳跳直接奔到隔壁郡县的当铺里拿着飞花剑的钱袋子当了几两银子,原路走回去复命。

估摸着时间刚好卡在第二十九日那天,风尘仆仆的少年拿出那张破破烂烂满是皱纹还沾着血迹的容像画和天字悬赏令一起交到堂口。在一堆人半是惊惧半是怀疑的目光里领到解药,不疾不徐走回房间,沐浴修整。

第二日朝霞升起,他还要去值哨。

重复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多久,但他会一直等下去。

他是从烧成灰烬的烟堆刨出的殇童,旧友尸骨中钻出的饿狼,洞窟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只为复仇而来,可天时不对,人和不够,甚至连玉石俱焚的底气都没有。只得像黑夜里的幽魂,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小心翼翼独自一人砥砺手中的剑,蛰伏数载,伺候一击。

那年青龙门的滔天大火,妖异火舌吞噬一切,把不久后的辉煌将来撕得粉碎。苍野万顷星河寥廓,载酒携剑纵马长歌,这些本应触手可及的酣畅淋漓和他惨死的亲友们一齐埋葬,从此世间少了位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多出个游走于阴阳两界的孤魂野鬼。

在血雨腥风里炼过的精骨终将坚强如刚,手中长剑在江湖中淬血,风声肃削鬼神同哭,杀伐过后的怅然不过一瞬间幻觉,灵台的清净永远保持着雪晴长天后的澄澈空明。

折花飞叶兰台煮酒,正派少侠们的风流。可惜,从来不属于他。

他成为魔教里最普通的少年人,十二三岁的年纪里眉宇间并不十分嚣张,但一顾一盼都旁若无人。

说什么快意恩仇烈酒过喉,抵不过剑出溅血笑取人首。

履霜觅迹林中影,抽刀断血剑下魂。

这才是他的立身之本。

忘却过去,不问未来。

他转身,微笑着跨入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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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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