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贰拾玖•中宵不能寐)

→这里还是归档君

贰拾捌•城中无日月

 

陆白独自一人走在宵禁后的建康大街上,思绪一下飘忽远方一下回到现实。


眼前月光洒落,黑黢黢的行道路边出现零星亮点,那是还未融化的积雪反射的光,道路两边是南方最常见的乔木,四季不败的翠绿树冠上亦落满了雪,远远看去就像一幢幢白色佛塔。


“白塔”之后还有高大的围墙,时不时从墙内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妖童媛女之咏,间或夹杂几阵突然爆发的哄堂大笑。


习武之人耳目聪明,陆白还能听见其中压抑着的啧啧水声和低抵喘息。


以及越来越近的——大队仪仗。


先是两盏铜制宫灯,黄色焰火透过琉璃瓦防风罩幻化成七色光,印在执灯稚子苍白的脸上,朱红的唇竟似血染一样,远远看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鬼。


稚子身后行两排高举火把的黄衣武士,古铜色肤色被火光照的通红,沉着脸纠昂向前,似军队行军般严肃,与执灯稚子形成极大反差。


队列后是四人抬的大辇,张朱漆华盖,若是白天还能看见华盖内纹绣着的繁复斗星图纹,而现在只能模糊看见华盖外的四象纹路。


辇周簇拥着无数数不清的随行侍女,皆衣着华美,香气扑鼻,动静间俱是美艳异常。


华盖下正坐一名广袖宽衣的少年,手拢玉麈尾,头戴金小冠,面敷白香粉,口涂红膏脂。一见便是建康世族们通行的打扮。


陆白站在道路中心,不想生事正要回避,只听对方队伍里暴起大喝:


“咄!前方何人拦路!”


紧接着又是锵锵锵一阵拔刀声,十余名护卫武士狂奔上来将陆白包围其中。


这下不能走了。


陆白身形微动,然后闲庭信步般闪过刀锋,顺带绕开人群,直接立在大辇前。


按剑,轻笑。


“动辄刀剑相向,是否太过无礼?”


面不敷而白,唇不膏而润,眸不点而漆,三千青丝尽束而不乱。月白袴服飘逸如云,正朱首服鲜红近丹,绯色长剑凛然含光,蓝穗玉绶晶莹剔透。也曾梦入九天宫阙游览胜境,却从未有幸见过如此神仙人物。


众人一时都忘了拦截刺客,只有抽气声此起彼伏。


过了好半晌,才听世族少年轻声叹道:“真乃天人之姿。”


陆白微微颔首以致意。


少年低头致歉:“我家侍从不懂礼数,惊扰郎君,待我回去之后定好生管教。”


才回到队伍的武士们闻言立刻跪了一地。

 

陆白轻轻摇头,浅笑道:“专心护主本无过错,请府上宽宥则个。”

 

少年不答反问:“郎君独身一人锦衣夜行,所谓何来?”

 

“白雪未消,清霁畅快,解带缓行,沐风醒酒。”

 

少年眸光一闪:“夜游建康,敢犯宵禁乎?”


陆白轻轻一笑,那笑容如皑皑白雪,直冷到骨子里:“月明星稀天地清净,若如此尚不得浇心头之火,那莫说宵禁,死亦不足惜。”


少年微愣,又问到:“唐突甚久,还未请教郎君哪家高门,郡望府号何处?”


陆白摇头:“区区寒门,不足挂齿。”


刚刚还如痴如醉的众人纷纷投来悲悯的眼神,花容月貌的侍女们甚至面露鄙夷。这个世道若没有好出身,任尔何等仙家风度,到头来不过沦为世族的玩物,或者更惨一些,连玩物都不如,只是某些工具。


少年似有怅然道:“可惜了。”然后颇有些急切说,“某尝闻:伫寒久则病,沐风久则痹,郎君伫沐寒风之中,恐早生病痹而不自知,且速来我辇,将怀抱郎君手以渥热之,则必可驱寒除风。”


一语道毕,神色里还有些大发慈悲般得意。


陆白一时微愣,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大辇上这位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少年正在……调戏他?


少年见陆白不为所动,有些疑惑问:“郎君为何踟蹰不前?”


陆白仍不回答,身形笔直挺拔,正在思考如何应对。


少年眉头一皱:“郎君莫非不愿?”


少年的耐心已被冬日冷风吹得消失殆尽,见陆白一个寒门子弟居然一再不给面子,顿时来气,命令手下:“来人!把他给我绑过来!”


“是!”


尚跪在地上武士闻言暴起,或执刀斧或提绳索,脚下的铁靴踩雪嘎吱嘎吱,武士们如同铁铸雕塑,从四周围一步步逼近正中心陆白。


等包围圈缩小到不足一丈,终于听得陆白幽幽一叹,语气里似有无限无奈忧愁:“足下是谁家的郎君?”


金玉清音悠悠荡荡,却又如羽毛轻挠心底,少年人心神一撞,急忙道:“慢着!不许打他!”

 

“是。”心神一撞何止是世族少年,陆白周围围着的那些刀头舔血的武士同样不忍心,从刚才的交手就知道,眼前如神君临世的白衣青年武功远在他们之上,便是如此也要承受这无端折辱,不免有些狐悲之感。

 

紧接着车辇旁的一位侍从立刻附耳于少年:“这狂徒居然连我府的徽记都不识得,恐怕身份卑贱,但又身怀兵刃,郎君带他回复,恐怕不妥。”


少年闻言眉梢倒竖:“我的事情,何时需要你来提醒?”


侍从面色剧变,自知失言,立刻跪趴在地,磕头如捣蒜。


少年又向众侍从下令:“将这无知伧徒拿下,带回府中。”


队首立刻用绳索缚住陆白,小声道:“郎君,得罪了。”


刚刚交手的空档,陆白已然认出这队侍从身上的徽记,正是他要找的那家。


于是他干脆没有反抗,只说了句:“不要拿走我的剑。”


队首神色为难,但看了眼陆白腰间被具袋包住的兵器,隔着布包的话,似乎他家小郎也看不出,于是咬牙道:“……是。”


被陆白周身清冽的气势所摄,身为侍卫安保的队首居然一时没考虑陆白会不会突然暴起刺杀他家郎君这种事情。

 

刚好这时少年又下令:“把他送上来。”

 

队首呆愣愣站在原地仍在思考是将陆白拖上去还是抱上去,却不想下一瞬白衣如云飞掠直上,陆白已然稳稳落在少年身旁。

 

“你……”

 

少年大惊失色,陆白偏头看向他,言语温和:“小府君,走否?”

 

少年只觉似有一枝无形的长箭迎面射来,他被正中红心倒地难起,等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恢复神志:“你是吃什么才能长成这样的。”此言一出立觉失态,忙挥手让队伍前行。 

 

等到队伍重新开进,少年的眼睛不由自主瞥向陆白,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细细打量着他,只见特制的绳索勒进白衣青年宽大博袖里,武人修长有力的身形一览无余,配上他一脸无辜的表情和仙人般的气度,突然有种熟悉又诡异的热流从小腹升起。


真想把他,狠狠地……

 

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难堪,重新拢好袖子,垂下眼睑,不敢往下再想。


队伍中响起内宦的呵道声,尖利的声音拉长调子,在宵禁后的建康城中几转回旋,巡夜队就在不远处目睹一切,但他们并不敢上前。

 

长长的队伍离目的地不远,过了两三条街就到了。

 

等大辇平稳落地,司乘搬矮凳放好,细声道:“请郎君下辇。”

 

但见他们口里的郎君凑近陆白,十分殷勤道:“郎君,要不要我扶你。”

 

说完不等回答,伸手就要往陆白身上摸。但还未碰到衣角后者已站起,自顾自踩凳下辇,少年只觉自己一双手抓在空气里,但有一股巨大吸力从手心传来,把他整个人带着往前走,这时陆白已踏下矮凳,少年上半身还保持着握住前者肩膀的姿势,整个人腰身向前弯,犹如一只煮熟的大虾悬在半空。

 

陆白回头一看,惊讶道:“小郎君可当心莫摔了。”

 

话音未落,少年突觉手上吸力突消,失去支撑的奇怪姿势再不能平衡,直接跌落辇下。


他们的辇很高,少年这一下摔了个结实,最要命更是他的脑袋刚好磕在了侍从刚放在地面的木屐上。 


众人赶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

 

少年一抬头正好对上陆白澄澈坦然的双眸,后者的表情还略带责怪:“都说请你小心些。”

 

世族少年现在是小冠歪了,白粉掉了,衣裳沾染灰尘,木屐直接被撞断半个齿,可以算是风度无存。

 

少年思及刚才乱象,顿时气急败坏:“是不是你捣乱!”

 

陆白默默摇头:“在下行动尚且不便,哪能捣乱,想是小郎君急着搀扶在下,方才不小心踏空了。”

 

侍女和近侍们旁观一切自以为看得清楚,正如白衣郎君所说他们主人是自己跌落的,纷纷赞颂起少年的仁慈来。

 

少年吃了哑巴亏,正要大怒,转头瞧见仙君一般的陆白月下挺拔修长的身形,心里又是痒痒的,怒气已消散大半。可是面上还是拉不下脸,只能佯道:“把他丢闾阁里去!”

 

说完一拂袖,在近侍搀扶下一瘸一拐先进了府。

 

随行众人亦鱼贯而入,陆白和先前的提灯小侍落在最后。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

 

等仪仗全消失,陆白被那两个白面小侍一左一右拽住手臂,小侍们手下动作很不友好,五指曲成爪来抓,细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陆白臂肉里。


但不知为何,却连陆白衣服都没摸到,好像有层什么东西正在阻隔。

 

正纳罕着,耳边响起一阵清音,像三九天寒风一样,冷冷的把脑子都要吹傻,只见白衣青年抬头目视前方,薄唇微启:“还不走。”

 

两小侍顿时心生恐惧,另一只手里的灯笼都吓掉,哆哆嗦嗦捡起来,再无作恶的心思,也不敢再碰陆白,颤抖着道:“郎,郎君请。”

 

陆白登阶,行了六七步停步抬眸上看,两个墨底鎏金龙蛇笔走的大字——

 

康寿。

 

“虽顽劣,倒是孝子。”陆白轻声道。

 

身后两小侍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

 

府门洞开好似巨兽狰狞咆哮的大口,陆白未多言,只身跨入漆黑夜色中。

 

TBC

 叁拾章•世事多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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