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叁拾章•世事多纷扰)

  →归档君


贰拾玖•中宵不能寐

 

一路穿花过园九曲回廊,陆白三人兜兜转转一炷香时间总算停了下来。

 

闾阁是什么地方?光听名字就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提灯少年推开门,糜烂奢侈的气息迎面直扑,喷了陆白一脸脂粉。

 

眼前是一间十分宽阔的大室,大室里多由幔帐、彩绸、布纱作为装饰,四面墙壁绘满了欢喜佛、房中术之类的彩画,画上内容更令人面红耳赤。

 

大室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皮绒毡,又随意摆放了几张竹席,竹席上放着些乱七八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奇怪东西,一旁还有丈宽丈长的软榻、从屋顶垂落下来的软绳铁环,靠墙而立的大书架,凌乱摆放着各类书册画册,另一边墙上居然还有几套类似刑具的玩意,更为离奇的是墙角烧着一盆熊熊炭火,三四个烧红的烙铁被烫得几乎透明。

 

此间伏侍的童仆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有四五个总角娈童或卧或侧,穿着颜色艳丽的轻薄衣袍,细弱腰线和微凸臀曲在袍下依稀可见,都打扮的妍媸姣丽,露在衣外的胸口和颈项白腻异常,甚至还沾有些欢爱过后的红痕,一如交领下红肿凸起的两点茱萸,艳丽又糜烂。

 

陆白默默收回已经跨入一半的云履。

 

少年们见他不前,知他不愿进去,但主令难为,只能壮着胆子和陆白商量,一个少年道:“郎君,要不您先进去休息?我家主人要过一会儿才到。”

 

陆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经常在这里休息?”

 

“不不不……”少年被他清冷的眼神吓得瑟缩:“这里都是主人宠侍才能来的,小人无色无貌,自不得主人青睐。”

 

陆白呵呵冷笑:“宠侍?”

 

少年直接吓得瘫软在地,声音带上几分哭腔:“郎……郎君天人仙风,自不是地上凡介俗物可比。”

 

另一少年也被吓得不轻,但又多几分急智,只见他跪下来四体着地,一边哭一边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自知郎君不愿进闾阁,但先前是郎君自个儿答应同主人一道来的,小人们都听见了,主人也并无逼迫。君子言而有信,请郎君守信修诺,不要为难小人了,小人贱命一条,碰死在此也不足惜,只是恐事情传出有伤郎君清誉,那便得不偿失可惜了。”

 

且不论这少年连陆白名号尚不知晓就信口开河道“伤及清誉”,只这颠倒黑白的口舌就令人不齿。

 

好在他面前是自武陵之乱后素以“温润如玉”著称的陆白,脾气再好不过的青年垂眸轻笑道:“我竟第一次知晓原来刀斧逼迫绳索加身,也能称为自愿,世族的待客之道,果真不同凡响。”

 

少年白脸一红,声音也没之前理直气壮:“若……若郎君真是不愿,小人解开绳索便是,但请您一定要进去……稍事歇息。”

 

高门大宅的,谅他也跑不出去,少年十分放心。

 

“哦?”陆白挑眉,“你能做这个主?”

 

“小人不敢做主,但……”少年慢慢直起上半身,眼睛汪汪的看向陆白,声音绵软似撒娇一般:“我家主人向来怜惜佳人,到时郎君美言几句,小人便无罪了……”

 

说罢手探至陆白身后,作势要帮他解开绳结。

 

陆白笑着后退一步,手上稍稍用力,绳索便从中断成两节。

 

两少年眼睁睁看得那条掺了牛筋铁线犀角牙丝反复揉制数月又浸过药油才炮制出足足有一指粗的特制绳索像根软面似的滑落地上。

 

少年们大惊下就要呼喊侍卫,然而下一瞬就发现已经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神中顿时恐惧异常,泪痕尚未消,涎水已顺着口角滑到下颌,最后在地上滴出一滩水洼,涂了厚粉的白面被冲出数道脏兮兮的痕迹。

 

陆白大袖一扫,少年们被扫落廊下,扫进不远处的假山花丛里。

 

闾阁门早就被打开,里边的人不可能听不到声响,但当陆白往里看去,发现里边所有都还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对外边一切毫不关心。


陆白轻道声罪,帮他们又把门给掩上。


不知道是世族少年太过自信于身边护卫,还是他们根本不相信武家子敢当场拔剑,陆白腰侧的神兵真就没被收走,怀中怀刃也安在。


折腾个七上八下,陆白有点渴了,打算先去找点水喝。


不知走了多久,陆白心生惆怅:“偌大的府,怎如此沉闷。”


整个府宅极大,这一边估计是非常隐私的地方,连灯火都稀少。陆白借着星光往灯火通明处走去,一路上再没遇见人,只有在廊下休憩的鹿与鹤时不时从花草里探出脑袋,瞪着迷离的豆豆眼和他打招呼。


又走了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一大帮执仗侍卫,打着火把换岗,口令喊得震天响。陆白定然不能同他们问路,从黑暗处滑过,如一道白烟,轻飘飘落到对面庭院里。


接近内宅,耳边似有女子低笑之声,陆白正要回避时突见不远处有亮着烛光的房间,半掩门窗,且内里无人。


“喝杯水再走吧。”


陆白自语着推开门进去,入目是间书房式的静室,有主榻次榻各一张,榻上有案,案上水具干净整洁,未有人动过。


主榻案面散落几本书卷,一串十八子象牙佛珠压在还未来得及合盖的杂华经经文封面处。窗扉半掩,好风徐来,簌簌雪落声声入耳,窗下还有两具石刻小沙弥,双手合十面带笑容,端是禅趣无比。


陆白一点也不客气,撩衣盘坐,复解开剑绪将长虹横放膝上。再取案上水壶,并不要耳杯,倾倒壶口仰头就喝。


白衣青年执壶闲坐,略有不雅的姿势换个人来可能就变成登徒子无赖,而陆白一举一动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潇洒不拘洒脱无束。

 

直接把刚进门的两人看得愣住。


墙上壁灯案前烛火,柔柔发着淡色暖光,博山炉紫烟袅袅,有异香从中钻出再萦绕整个内室,榻上青年袴服半解青丝微乱,一袭白衣不染纤尘,正如踏月而来的仙人路过此地,被酒香吸引,喝了个酩酊大醉。


面容如玉镌刻,清浅双眸更是澄澈明湛,观者只觉内心污浊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内心的杂念根本无处遁形。

 

绯红长剑闪着幽光,从衣袍间横出。走在后头的护卫顿时醒悟,拔剑喝到:“何人在此!”

 

叮——眼前白光闪过,手下重量骤轻,护卫下意识低头,只见手中长剑居然断成了两节,剑尖朝下,深深扎进木地板中。

 

长虹剑穗轻轻晃动,白衣青年长身而立,迫人威压如东升旭日熠熠生辉,而他的声音却冷若清泉:“武陵陆氏白,特来拜访高平郗氏景兴。”


门边静立许久的弱冠少年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略略拱手,轻笑道:


“闻名不如见面,少君风仪弘盛,当真如东君临世。”


护卫惊疑:“原来你就是陆子虹!”


弱冠少年对他的护卫笑道:“此乃荆楚东君,你当上前见礼。”


“不用了。”陆白道:“贵府的大礼,我怕是受不起。”

 

弱冠少年纳罕,如此狷介,倒与传言里温润如玉的七剑之首并不相符。


只听那位弱冠少年道:“为何不见陆少君差人通禀,骤然相见,我等礼数自然难备周全。”

 

陆白回到座位坐下:“让郗参军见笑,道途与贵府郎君相遇,不多时即被缚于此处,实在来不及通禀。”


郗超皱眉,对身边护卫道:“速去请二郎来。”

 

护卫闻言,连断掉的兵刃都来不及收整,拔腿便跑。


郗超摇头叹气,坐到陆白对面,指着地面断刃说道:“兵士无状,不通礼节,万望陆少君雅量。”

 

陆白眉梢一挑,郗超这话里看似是推诿护卫突兀拔剑全因为后者出身兵家,实际上却是暗讽陆白随意断人兵刃,傲慢无礼到连兵家子都不如。


世族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可见一斑。

 

陆白只淡淡回敬:“在下有幸曾与煌煌玄府交锋,贵府军的做派的确相去甚远。”

 

陆白很委婉,若站在这里的是奔雷剑主俞砳,肯定早已暴跳如雷:老子几个当年敢同玄府大军正面对打,你们军府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老子跟前耍横?


桓温因平蜀之功,进位征西大将军。郗超进入桓温幕府,担任征西府掾,后改任大司马参军,于桓氏府军中兼任数职。陆白话里直指府军,语气颇为刻薄。


郗超果然神色微变:“陆少君辞锋机敏,更甚腰间神兵。”

 

陆白谦逊说道:“白资质愚钝,自不及郗参军十分之一。”


虽话不投机,有些事情还是要谈的,郗超抬手也为陆白斟了一杯:“陆少君请。”


郗超少年俊才,深得桓温器重,又出自累世士族,幼承庭训家学渊源,身形纤长优雅,气质秀度不凡。此时更要彰显世家子的礼仪,该有的客套一点也不会少,当坐定后即问道:


“陆少君服散否?”


“不服。”陆白连客套都没有,直接就拒绝。 

 

郗超还待再全,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吵闹,仆童的低声劝阻夹杂着侍女的尖叫,再有护卫大声呵斥,最后只听得少年暴跳如雷的吼声:

 

“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我就不信了他还能逃出府去!”

 

郗超皱眉:“外面何事喧哗?”

 

门外跪坐侍奉的侍女低声禀告:“是二郎逃了一个宠侍,现找到这边来了。”

 

“胡闹!我这怎会有他的宠侍?让他速进来见我。”

 

郗超十分抱歉,向陆白解释道:“是我家主君的二郎。”

 

陆白点头,不置可否。

 

远处的少年听得声音惊喜道:“是叔父回来了吗?”


陆白眉头一皱,叔父?郗超何时能算桓济的叔父了? 


房门被猛然推开,一阵冷风直吹内室,将坐着的两人衣角都吹飘起来。

 

“叔父!”桓济一眼就看见主榻上风度秀彻的某人,正准备行礼时突然愣住。


郗超转过头看向他,语气微冷:“仲道,你在做什么?”


桓济神色微微一变,但还是躬身行礼:“原来是郗参军。”

 

“二郎。”郗超皱眉,士族子弟如此失态像什么体统,何况还有外客在此,当下向他介绍陆白:“这是陆氏少君,陆子长的亲弟。”

 

陆白没有转头,更懒得回应。而桓济已然瞠目结舌。


他不是刚刚被自己绑回来的那个伧卒吗?

 

“叔父……不,郗参军你害我好苦,为何不早说他是陆长君的亲弟!”

 

“我何时知道你曾经遇见过陆少君?”


桓济还待辩解:“不是您叫我去陆邸外迎候贵客的吗?我未等到人,于是返回,路上碰见这位……陆少君,就……请回府了。”


郗超眉头紧锁,对陆白道:“超失陪片刻,请少君暂候。”

 

说罢起身,把桓济喊进隔间房中准备询问事情经过。

 

他们走后,侍女们鱼贯而入,捧了漆盘果碟放在陆白身旁,另换了水碟,等她们退下另有一队伎人拿着乐器进来,跪坐在角落里,当先一女子柔柔问道:

 

“请郎君幸曲。”

 

陆白轻笑:“估客乐。”

 

语气间一派温柔,完全不似刚才倨傲,气质高华出尘全无无人间烟火气,当真是仙人风姿。女子虽是桓家的家生伎子,见多了士族才俊,而现下还是羞得两靥飞霞,声如蚊蚋:“和辞否?”

 

“不和,娘子们随意。”

 

琴瑟声起,唱一段市侩小事:

 

“估客无住著,有利身即行。出门求火伴,入户辞父兄。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


歌里大概是说小儿子出门去做生意,临行前拜别父兄求一些经验。父亲和兄长告诉他要做生意一定要只求利益不图名声,若是求名声做事定当束手束脚,若只求利益那什么都能干。


吚吚哑哑,陆白一边品尝新送上的果子花汤一边悠闲听曲,顺带还能感受到隔壁郗超的惊讶无奈和桓济的后悔不已。


血气未定色令智昏,少年人成长总要经历些事情。

 

等到一曲终了,郗超返回,身后跟着亲手捧盘的桓济。


桓济直到坐下时还低着头不敢多看陆白一眼。


虽是桓济无礼在先,但他如今这番胆小慎微的作派又让郗超大觉丢面。


郗超挥退伎人,坐回主榻,优雅笑道:“向前是我疏忽,只忙着去君府拜访玄府少主,以致这边忘记告知二郎具体事宜,给陆少君惹出一堆事情。二郎年少无知,请陆少君看在他尚且年幼的份上,暂且宽宥则个。”


桓济也稍事镇定,立刻双手捧杯平举至额,再往前推给陆白,满面羞愧,言辞间无比恳切道:“济多有冒犯,请陆少君海涵。”


此间原为休憩之所,平日里甚少有宾客到访,所以只有两张榻,郗超陆白各据一张,桓济就只能跪坐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冷气从脊椎窜上来,难受异常。


陆白没去理会,只看向郗超,浅笑道:“幸好是参军亲自去会见君墨,若是派贵府郎君前去,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郗超神色微变,眼神渐渐冷却:“陆少君说的是。”复看向桓济:“二郎退下,此事我自会告知府主。”


桓济闻言一震,手上酒觞差点没握住,浑浑噩噩站起身,跌撞着走了出去,经过门口时差点没被绊倒。


郗超揉揉眉心,灯下青年清俊雅秀,眉如墨染,任谁都得道一声翩翩郎君。而当下眉间又带一抹郁色,更添些柔美秀雅。


“郗参军亦是不易。”陆白缓声道。


郗超一愣,摇头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待陆少君他日入仕亦将知其中甘苦。”


“仕者千万,如郗参军如此勉励者少之又少。”陆白举杯遥敬:“不愧司马府中肱骨之臣。”


陆白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眉眼稍弯,像一只软软糯糯的狸花猫。


郗超亦举杯,眼神清明:“陆少君谬赞。”

 

TBC


叁拾壹•荒唐甚可哀

评论(25)
热度(218)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关注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