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叁拾肆•白露生庭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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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叁•欲辨已忘言

托四方游历之福,君墨在燕地的慕容氏王帐曾见过陆白所中之迷药。


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鲜卑秘药,合水送服权当助兴,名曰春风散。


药性本身温和,但看着陆白现在烧的神志不清的样子,药量估计过了。


好在春风散不是毒药,多喝些水,多发点汗,尽快排出体内即可。


君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陆白送回去,先不说玄府少主深更半夜抱着长虹剑主出现在陆府门前是多么惊悚的一件事情,只论陆楚看见幼弟身上那些暧昧痕迹后能保持几分理智就是旁人根本不敢想象的。


而且最重要的,君墨想来,陆白这样一个自尊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是定然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江湖名宿多称陆氏少君“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实则是有些事情陆白根本不屑追究。

 

挟上古神兵之威怒,只要长虹剑主愿意,天下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就算是昆仑神宫,也有一战之力。


青年无意识的呓语将君墨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固定住陆白下颌,轻捏住对方鼻翼迫其张口,再把细竹管抵入他唇齿之中。


柔软口腔被迫塞入异物,陆白下意识就要吐出,君墨眸光微暗,伸手压住竹管,另一手托起清水盂凑近细竹管下端。


他虽还未彻底清醒,但身体已然渴极,一股清流的涌入当真如羁旅逢泉,本能地酒开始鲸吸牛饮。


一整盂水见了底,青年身上燥热也平缓几分。


抽出竹管丢进盂里,君墨又抱着人往后室去了。


后室有后门,后门接通道,过了通道有一浴室,内设大池,供温汤。


君墨将陆白放到池旁躺椅上,然后站立一旁解衣除绔,先行入浴。


满室氤氲,池光粼粼,壁灯昏黄,水声沥沥。

 

气雾蒸腾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白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眸光澄澈,似清风明月,又如水温润。


他没有说话,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混沌水汽中,道道水线滑过青年裸露脊背上遒劲肌肉,武人伟岸的身体里无处不充满着最为原始的力量。


水中青年感受到来自岸上的目光,于是悄然转身,随着他的动作,迫人威压迎面罩下,将陆白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


岸上青年还是没有动,他直接无视了君墨的幽寒真气,无比放松地靠在高椅上,眉间甚至还有些慵懒,像极了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狸猫。


然后他浓密的睫羽轻轻覆下,再次睁开时,一道寒光穿过薄薄雾气,破开冰冷囚笼,直冲君墨面门。


“多谢。”


随着一声清冷嗓音,这道寒光倏闪而灭,力势于君墨身前三尺处颓然用尽,化为一点粉末,落入池水之中。


他在向我道谢。


君墨曜石般沉寂的眸中掠过一丝异彩,接着他默然无语又十分迅速地起身,于是未着寸缕的强健体魄突兀呈现在陆白眼前。


陆白一征,神色微窘,默默移开视线。


君墨自顾自走至进前,一手撑在陆白脑后,复弯腰俯视迫察于他。水珠滑过玄府少主俊美无俦的面庞,从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一滴滴落下,滴穿陆白身上裹着的绢帛氅衣,在绢衣上泅出一个个温热的圆形水痕。


不同于刚才君墨真气的冷然刺骨,现如今近乎炙化人的男性气息几乎把陆白死死钉在椅背上,的确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束缚,陆白正待要动,君墨先说话了。


“活水,你洗。”低沉男声更带几分不可名状的暗哑,看起来没头没脑一句话,但陆白似乎听懂了,君墨告诉他池中水是活水,不用担心脏,可放心沐浴。


陆白轻轻点头表示明白。


君墨又抬起一手指向岸边衣架,目光一瞬不瞬,仍旧紧盯着他不放:“我的,你穿。”


衣架上是两件中单,陆白继续懂了,然后他也丝毫不退缩,逆着君墨目光回答:“好。”


“左转,寝殿。”


刚经历了某些事情的陆白顿时警惕起来,面色稍沉。


君墨嗤笑,回身走至一旁的衣架前,取了件中单披身。

 

随着他的动作,陆白瞬间醒悟,他这才意识到刚刚君墨同他说话时,身上什么也没穿。


他几乎是难以相信,扭动僵硬的脖子去看君伯尚,而凌厉霸道的玄府少主只给他留下一个飘忽的背影。


已然转身走出。


陆白浑身如置冰窖,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之前认识的君墨,已经大不一样。


经目之事,犹恐未真,其中深意,岂能道尽。

 

陆白沉默,意识不在的这几个时辰里,我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当陆白正在君府满头雾水的时候,留守陆家的两人也在疑惑中。

 

谢珏仰头看了眼天色,颇有些担心道:“子虹还没回来。”

 

陆楚负手与他并立于廊下:“留宿一夜也无妨,小白都这么大了。”


园中夜色阑珊,半空明月高悬,满幕星光被玉蟾清辉遮掩,显得十分微弱。


“且休息吧。”陆楚对身边青衫剑主道:“既回建康,便有无限琐事,不养足精神可不行。”


“而且你明日还得回一趟乌衣巷去见见长度。”


谢朗谢长度,陈郡谢氏年轻一代的翘楚,谢珏同母兄。


谢珏不想回答陆楚的话,只说着:“我睡你起居室,景行睡外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提都不能提。”陆楚神色无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多恨他。”


“果然仇恨远比爱慕要牢固许多。”


陆楚转头看向一旁静立的景行,笑道:“但是一定不能让仇恨蒙蔽双眼,以致错过这世间的许多良善美好之物。”


“可是要记住的仇恨,绝对不能忘记。”少年人的话掷地有声,斩钉截铁回答道。

 

“景行。”陆楚转头看向他,瞳色深沉的眸子暗如幽冥,看得景行顿时心下一紧。


“作为长兄,我希望我幼弟的长随可以陪伴他走过一段很长的路,但这条路上,不能只有血雨腥风和眦睚仇睢。”


闶阆寥廓,有风自廊下樛流,庭列瑶阶,林挺琼树而高光。


含在眼睛里的温柔带着三分警示,于漆黑寂静中漫天遍野,压得人不能喘息。


“长君……”景行执剑的手微微发抖,他明白陆楚想说什么了,然后他震惊了,似不可置信问道:“您就一点也不恨他?”


陆楚轻笑,在夜色与清辉明暗交织的光影背景中,这笑容愈发显得空荡寂寥。


“我当然恨他。”他说着理所应当的话,但声音却如极渊之池不起波澜,“所以我许你杀了他。”


只要长随不死,他的命就只属于主君,生死决断任凭一人做主。


“可是杀了他之后,你待如何?”陆楚凉薄问道:“没有仇恨支持,你又要如何继续?”


“自当勉力侍奉我家少君!”“葛衣少年急忙辩解,一抬首正对此间主人浓稠如漆的双目,根本看不见光。


“那在杀他之前,你就只为了报仇而活?”


陆楚还是没有责怪他,只轻轻揭开藏在少年心底深处的一角阴影。


景行不敢回答。


景止的背叛把景氏拖入深渊,让他们家族成为“不可接触之人”。虽然宗室仁慈没有追究景氏全族的过错,但来自氏族里无止境的愤怒谩骂从未停歇,双亲不堪忍受只能自刎谢罪,但这远远还不够。


他熬过无数人冷眼和嘲讽,更无数次独自一人彻夜练功到天明,他打落牙齿和血吞,付出旁人难以想象的艰难。终于,他通过族中的层层选拔,被大室老带到代族长和陆少君面前,最后被陆白选中,成为他的长随。


纵如此,景行自认为他承受的苦难尚不足被背叛者的十分之一。


而如今,最该怨恨的那个人还在劝他放弃仇恨?


怀柔至此,该敬陆楚至善至淳还是要讥笑一句矫揉虚伪?


景行简直要怀疑自己身前站着的到底是谁,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不要再把一人一族之仇恨强加给自己。”陆楚眼中像是山风忽起,雾气迷蒙:“你现在只是子虹的长随。”


“您……”少年心中的不解全被愤怒取代,咬牙切齿道:“但是这对您太不公平了。”


有些责任与生俱来,家族的荣光刻入姓氏与骨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从来都不只是一句话的事。


在昆仑绝顶失去一切的少年已不能再为芈族而活,但他必须要为陆氏而死,因为他是陆楚,他是长子,他是一家之主。


彼时少年远赴建康,拖着残破之躯开门立府,比起锤炼,更像放逐。


有些人生来早慧,世有好事者谓之算无遗策,然人后十余年间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几乎无人知晓。


陆楚极目远眺,声音空灵幽远:


“使司命复生吾形,为吾骨肉肌肤,反吾父母妻子,闾里知识,且欲之乎?”


景行一愣,然后默默摇头。


素衣男子朗笑自道:


“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

 

无君于上,无臣于下,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1)

 

某年之后的某日,景行终于成长到可以理解这番看似软弱无能的话,而那时一切皆晚,他唯有泪流满面。


再后来很多年,他已经年迈到忘记了许多事情,但依旧能清晰回忆起初至建康时第一个夜晚的点点滴滴。


那位昔日的芈族嗣君,武陵源里千年一遇的凤凰命,负手立于雪夜晴空之下,遨目极于朗月星辰之间,未携尺兵不冠寸绢,缤纷繁貌皓皔曒洁,唯缓缯素衣随风乘流,若垂意于至宁。


再之后,浊目老者身旁有他的子孙浅声轻唱: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露,因时兴灭。


君宁见阶上之白露,岂鲜耀于阳春?


何悲夫向时之凤裔,纷乱红而飘零。

 

TBC


叁拾伍•结交幸为友

(1)《南华经•外篇•至乐》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骷髅,枯骨突露呈现出原形。庄子用马鞭从侧旁敲了敲。于是问道:“先生是贪求生命、失却真理,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国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杀,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为,担心给父母、妻儿子女留下耻辱,羞愧而死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遭受寒冷与饥饿的灾祸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享尽天年而死去成了这样呢?”庄子说罢,拿过骷髅,用作枕头而睡去。

 

到了半夜,骷髅给庄子显梦说:“你先前谈话的情况真像一个善于辩论的人。看你所说的那些话,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上述的忧患了。你愿意听听人死后的有关情况和道理吗?”庄子说:“好。”骷髅说:“人一旦死了,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庄子不相信,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这样做吗?”骷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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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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