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七剑 | 卯时四刻】人间有味

人间有味

归档君 

CP:黑虹/跳蓝

好久不见!祝大家新年快乐!

 

又是一年年关近,君墨忙里得闲,修书一封遣飞鹰传至武陵,询问自家小猫今年是否有空来天水过年节,或者他过去也行。

 

飞鹰前脚刚走,一只巴掌大的小鸽子从窗外翻进来,晃晃悠悠掉进君墨案前那堆已经批注好的文书里,像只废狗似的摊开翅膀,仰面平瘫动也不动,两只绿豆小眼睛直勾勾盯着吊板,里边充满了绝望。

 

君墨略略抬头,身体雪白,尾羽绯红,头翎修长,嗯,是猫崽子的鸽。

 

作为七剑之首的灵鸽,小七和主人一样大胆神勇,像什么飞越昆仑之巅横渡长江黄河统统不在话下,自降世起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更别说普通的奔波劳累。在场的玄府诸人都还是第一次看见小七累成现在这幅惨样。

 

君墨伸手从纸堆掏出小鸽子,屈指给了俩脑瓜崩。小七迷迷糊糊转醒,见到君墨,有气无力咕咕两声算回应,翻个身抬起右脚,露出脚下竹筒让他自己取信。

 

君墨摘下整个竹筒,撒开小七放牠一边玩去。踞侍一旁的无常膝行几步,打开案底下的莲花八宝小食盒,抓了些芝麻炒小米慰劳远渡而来的信使。

 

小七瞬时眼睛都绿了,翅膀一张化身橘色闪电飞鸽扑食,嘚嘚嘚狂啄案板,满足到眼睛都眯起来。无常一惊,是饿惨了吗,然后试探着又抓了把小米给牠。

 

君少主甚乏口腹之欲,无常备下的小零嘴多半便宜了辛勤奔波于武陵和天水两地的小七。可七大爷自持身份又嘴挑,每次只肯勉为其难小啄一二。对小七来说,屋外鹰架上的玄府大黑鹰比吃食更有吸引力些,以至于牠每次来都会调戏那只傻雕很久。

 

无常仔细想了下,好像小七如今天这般不顾形象撒开猛吃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槽,难道是西海峰林断炊了吗,连鸟都化身成饿痨鬼?

 

君墨深邃的眸子从表情丰富多彩还要勉强表现出自己很淡定只想乖乖喂鸟的无常身上划过,然后落于掌中竹筒。

 

拆掉竹筒抽出笺子,展信速读。

 

泥金白熟宣,百钱一刀的好纸,底质细腻不晕墨,色彩淡雅温和,作画或是书写皆为上品,甚为丹青名家所喜爱。但君墨手里这块只有二指宽,皱巴巴的不说背面洒金花纹上居然还有几个不知道什么成分的朱红色的印子。纸张断口粗糙不规则,就像匆忙间从整张纸上胡乱撕下来的。

 

正面一串潦草狂书笔走龙蛇,上边写着:“盼甚速归”。

 

虽笔锋匆忙,但依旧可见一笔一划间的筋骨挺峻。

 

字如其人并非空谈,望着掌心的熟悉字迹,朝思暮想的白衣人再次出现在脑海里,君墨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逐渐形成一道柔和的弧度,周身不怒自威的冷冽都被这份笑意带来的温柔所冲淡。

 

“无常,备马武陵。”

 

即将重逢的喜悦冲淡隐约中的不安,以至于君墨直接忽视了导致信纸凌乱不堪的原因。

 

无常应诺,和府中管事交接完事宜,飞速打点行装,半个时辰后玄府亲卫队在府外整装待发。

 

随着无常一声令下,百余人队伍化为一道利箭,倏忽而驰。

 

君墨一马当先,胯下骏马通体乌黑,只有四踢和鬃毛亮白如雪。骏马疾驰的身形快得像一道闪电,在青山碧水间轰然炸响。

 

乌云踏雪中的极品,天马中的龙马,马名疾影。

 

天水境内地势平坦,但不乏山川蛇行,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夹杂大片草原,来自祁连山脉的雪水化作清流一路沃灌向东,沿途形成无数个错落有致的清澈湖泊。

 

水草丰沛之地,自古雍州之域,西戎氏故墟。

 

天水之东百数里有山以晓日出映,群山间丹碧相间如珊,唤为马成之山。

 

几百年前霍骠骑平定匈奴,圈马成之山为汉家草原,并赐鼎铭曰:山之丹。

 

马成之山有兽焉,黑首白足,见人则飞,名曰天马,其鸣自訆。

 

天水人世居于此,极熟养马之术,山丹马场盛年时年出十万匹骏马,皆高悍威猛,惹得西域诸胡眼热不已。

 

而真正能被称为山丹天马的,其实只有一种。

 

歌云:山之丹,天马来,乌云踏雪骓不还。

 

乌云踏雪喜野外独居,朝饮河源之水,暮餐膝高之草,出没于马成山巅和天水草原之间。它们只在春夏繁衍时呼朋引伴,追逐撕咬,胜者携牝而归,相与交合林下。

 

疾影在成为君墨坐骑之前是天水一霸,长脸白发银披风,万里草原它最凶,豺狼虎豹见之纷纷远遁。被君墨驯服之后性格稍有收敛,但只要不高兴一定逮谁咬谁,和它同槽的马除了陆子虹的首丘勉强可以接近三丈内,其他的全被踹走。

 

古人云:烈马无庸质。疾影马力配得上他的暴脾气。

 

君墨走陇道南下,只三日之内就奔波千余里。以天水为起点一路向南,从草原风光到丘陵蜿蜒,沿途山河秀美,风景壮丽无限。一行人七日后抵达云梦大泽,换乘水路横渡洞庭,然后打马向西昼夜兼程,两日后武陵遥遥在望。

 

所有人在武陵郡中修整一夜,各自洗去风尘重换新衣。第二天用过小食,君墨带着无常,无常背着礼物,二人向武陵源行进。

 

刚进入口,他们的视线变得模糊一片,雾气从深渊涧底蒸腾而上,又在阵法催发下吹向四方。

 

七剑祖地,神秘幽静,不允许外来人随意窥探。

 

君墨翻身下马,疾影鼻头喷着热气,四只雪白蹄子不耐烦地击打地面。君墨拍拍它脖颈作安抚状,伸手解开马辔头。失去束缚的疾影原地嘶鸣两声,人立起来,用脑袋蹭蹭玄衣青年,欢快地往前奔去,逐渐消失在重重白雾之下。

 

无常没有骑马进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马肯定不认识武陵源山路九曲十八弯。

 

“上山捷径,应识得否?”君墨目送爱马离去,转身问无常。

 

无常飞快答道:“武陵大阵一日三换,属下不似少主聪慧绝伦,能找到路都不一定,更遑论捷径了。”虽然君墨早已接管权柄,但无常依旧习惯敬称少主,君墨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名称上的细枝末节,也就一直随他。

 

“子虹不设杀阵,最多走些弯路。”

 

“陆主宽厚仁慈武德浩荡,自然是……”听到自家少主提到另一位,无常下意识开始狂吹,但突然感到不对:“多转几圈?”

 

“嗯。”君墨拿出一支信仗给他:“拉开讯号,景行会来。”

 

无常立即反应过来,他家少主决定单飞不带他!

 

“别啊少主,那臭小子肯定会嘲笑我的!”无常接过信仗揣兜里,垂死挣扎道:“您也不想咱们玄府人在武陵人面前丢脸吧!”

 

“你太慢了。”君墨摇头:“耽误路上时间。”

 

话音未落,君墨化为一道烟雾,随风逐向山林深处。

 

望着伸手看不见手的四周,无常再次痛恨自己轻功太差,不能跟不上少主寻猫的脚步!

 

无常夏天时曾跟随少主来武陵源消暑,两人在入口处同时出发,越过第一道山头后他就失去了少主的踪迹,紧接着迷失在武陵大阵中,等他少主发现不对回来寻,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这还不算,后来他又几次没跟上,陆续被困住了好几回。等到磕磕碰碰终于到西海峰林时,离二位尊神约定的时间过去了俩时辰,天都黑了。

 

陆子虹好脾气没说什么,只随口打趣几句,但君墨的脸色比天更黑,望向无常的眼神十分不满。无常脖子一缩蹲回角落,等景行路过时又无情嘲笑一番。

 

所以这后半年,无常每天都在拼命苦练轻功,决心下次一定能跟紧少主,不再被景行嘲笑!但万万没想到,他少主连“下次”的机会都不给……

 

无常牙一咬眼一闭,随便寻了方向,蒙头赶路。

 

西海峰林是武陵源深处的一处山谷,谷内奇峰拔地而起,万山矗立。连绵雪峦巍巍如列,四季草木濛濛漫坡。

 

山谷最深处鲜有人到达,至于有什么珍兽奇树,更是无从知晓。

 

而君墨知道,西海峰林景致绝佳之地正是山谷之底。那里有地心暖泉汩汩而出,清澈泉水绕谷蜿蜒,使得沿途草木繁盛四季如春,山谷中的各种生灵肆意生长,焕发出无限生机。

 

谷中地势平坦开阔处,一栋竹木悄然修葺。

 

庭院整齐,八九间小阁楼错落有致,六尺高的篱墙围绕精舍四周。院前柴扉紧闭,十来个铜制铃铛一字排开悬挂门前正中,每个铃铛尾部都悬挂有几乎平地的长红缨。

 

君墨盯着篱笆、铃铛和长红缨,面露些许疑惑。他伸手轻轻碰了下红缨,原本静止的铃铛同时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不一会儿从院中传出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吱呀一声门从里打开一条缝隙,探出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少年见是君墨,双手一分将两片门都打开,侧身执礼立于门旁,请他进去。

 

“篱笆,铃铛。”君墨脚下不动,目光锁定景行:“出了什么事?”

 

也不怪君墨起疑,篱笆为防御之物,铃铛为示警之物,都是寻常人家中最常见的东西。但这俩玩意出现在这里就非常奇怪,君墨实在想不出在这武陵源里,在长虹剑主家门口,有什么可以伤到如同东君在世的陆子虹。

 

“没什么大事。”景行语焉不详:“总的来说一切都好。”

 

什么叫总的来说一切都好?眼前的少年身穿夹袄,衣领和下摆皱皱巴巴,袖口沾染几道墨迹,神色也非常疲倦,君墨不由皱眉:“子虹呢,他在哪?”

 

景行上前一步遥指远处:“少君在潭中钓鱼。”

 

君墨继续看他。

 

景行被寒冷刺骨的煞气刺的脊背发凉,立刻答道:“鱼最多的……”

 

话还没完,景行眼前一花,再看时玄府主人已十丈开外。

 

少年默默关上门,转身继续收拾烂摊子。

 

雾馀水畔,红杏在林,涧悬飞瀑,水聚成渊。

 

潭正中心有一块被雕琢成莲花形状天然巨石,白衣青年踞坐莲台正中,双手执钓竿,目光凝于不远处的水面上。

 

水面漾起圆圈状的水波,圆点中心吐着气泡,浮漂开始有节律的抖动起来。

 

青年手腕沉浮,不疾不徐拉动手中钓竿,大鱼在水里翻滚挣扎,银色钓线绷直又放松,但钓竿始终弯曲如弓。渐渐地,浮漂起伏变慢,钓鱼人看准时机,手腕突然一个用力,钓竿甩回,一条尺长的细鳞肥鱼被拉出水面。

 

青年嘴角含笑,摘下鱼丢进水中竹篓。

 

白云初晴,悠悠空尘,日光朗照莲台,长虹剑主沐浴霞光,身侧似有万象在旁。

 

君墨停驻林下,不忍打破此刻天地间的安宁。

 

他想到了半载之前,和煦夏晖里燃烧不尽的艳阳天,西海峰林深处的恣意狂热。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垂髫少儿转瞬白头耋耄,不过烂柯观棋,黄粱一梦。

 

陆子虹五官敏锐,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来人。白衣青年放下钓竿与之相望,清澈眸光中映照了君墨同样明亮的黑色瞳仁。玄府少主袖手静立,似刀刃藏锋,银枪标立。

 

陆子虹唇角笑意渐深,起身踏水而来,卓绝中带着清冷的气质从月白襜褕上倾泻而下。

 

君墨越前几步,一把就将刚跨上岸的青年揽入怀中。

 

陆子虹笑,温柔回抱他:“瘦了点,过年多吃些。”

 

君墨埋在陆子虹颈窝,闷声道:“想你想瘦的。”

 

陆子虹猝不及防,老脸微红:“你都从哪学的这些话。”

 

感觉到怀里人情绪变化,君墨语气愈发坚定:“不用学,我都会。”斩钉截铁,重音咬在“都”字上。

 

陆子虹脑子里划过一些和小黑虎有关的昔日画面,急忙就想推开他:“大白天的,不要闹。”

 

君墨抱得更紧些,和他商量道:“那我们晚上闹?”

 

陆子虹一把推开他,双手抵住他肩膀,恶狠狠状:“说你是谁,为什么要假装小虎。”

 

君墨顺势环住陆子虹劲瘦的腰,不轻不重揉捏起来:“猫崽你要不要现在验证一下我是谁?”

 

 

“好啊。”陆子虹闻言眼珠一转,神色恢复如初。君墨心生警觉往后退,但已经迟了,眼前白光一闪,身上重量骤增似千山压顶,接着脚下一沉,整个人被瞬间按到在地。好在他身下密草厚实,跌进去也不会受伤。

 

陆子虹跨于君墨腰上,双手撑在他胸前,嘴角微勾,温热的体温隔着两人的衣料相互交换。

 

这个动作非常微妙,陆子虹刚坐上去就意识到哪里不对,但碍于面子又不能立即下来,只能假装厉色道:“说罢,你是谁?”

 

君墨长眉一挑,表情微讶:“猫崽如此心急,是喜欢这种吗?”

 

半年不见眼前这家伙面皮怎么变得如此之厚!陆子虹气急,手下不小心抓了他一把,君墨身体一僵,但又立刻松懈下来。

 

陆子虹敏锐捕捉到他的变化,转怒为笑:“小虎最怕痒,试试便知。”说罢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专往君墨咯吱窝腰腹肋下柔软之处乱挠。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玄府主人素性触痒不禁,陆子虹一通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口里道:“猫崽儿,再闹,再闹我就要亲了你!”

 

“还犟么?”不说还好,一说陆子虹更不住手,一边挠一边审问他:“你还说不说了?”

 

猫崽子体态修长,浑身上下不见一点赘肉,但毕竟成年男子,体重少说百斤往上,这会全压在君墨身上。君墨耐不住痒边笑边躲,奈何活动范围十分有限,剧烈间顿时脸憋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别……要背过去了。”说完嗓子一堵,剧烈咳嗽起来。

 

陆子虹收手翻身一气呵成,把君墨从草地里挖出,让他半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又给他拍背顺气忙个不停:“作吧,继续作吧,看你还作不作了。”

 

君墨小声咳嗽两下,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并不回话。陆子虹见状以为他怎么了,旋即改拍为戳:“小虎?”

 

陆子虹从君墨身后探出头,月白衣领后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脖颈,白生生好似凝玉一般。君墨突然勾住他往下带,腰腹一个用力,把小猫从身后拽出来仰面压在腿上,形势陡然变换。

 

“我信了你的邪!狡猾的小黑虎!”

 

“好猫崽不要学这些粗鄙之语。”君墨勾了勾嘴角,调整成最舒适的坐姿,低下头,准确叼住那抹艳色。

 

玄府主人,言出必行。

 

一个时辰后,打了一架的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陆子虹空手走前,面有不悦,君墨提鱼竿鱼篓以及半篓大鱼跟着后边,笑意盎然。

 

进了庭院,陆子虹从铃铛帘下钻进去,几个闪身消失在重重阁楼中。

 

景行站在门口不敢跟,君墨从他身边路过,顺手把一堆东西递给他,接着径直往前走。

 

“等等”景行想要拦他,君墨正脱履踏上台阶,听见声音转头。

 

玄衣人嘴角含笑,但深邃眸子中已隐约有几分不满,景行咽下到嘴边的话,飞快说道:“请问您想喝点什么,花汤还是甜姜水?”

 

“清水清酒。”丢下一句,君墨面色不悦登阶离去。

 

景行破罐子破摔,算了反正瞒不住,早点知道迟点知道没什么区别。少年抖抖手里鱼篓,一声不响往厨房走。

 

正厅中为待客所用,但陈设极简,所见不过长榻四张,案几数个,高架东西各一,以及必要的些许待客之物。

 

山中无事,不见红尘侵染,虽无亭台水榭高楼金宇,但亦可见霜月烟水,阶下青岚。或是围炉博古,或是寒夜访梅,可谓朝昼夕夜无忧。

 

满室静谧安然,君墨脱下外袍,正坐于软榻之上,全身放松,闭目假寐。

 

真气从丹田流向四肢百骸,运转大周天再重新注入。君墨神思放空神识游弋,湛湛然如登七宝之境。

 

正这时,廊外传来一小串脚步声,呼哒呼哒,几个呼吸间已至门前。

 

君墨抬起头,眼中还有来不及完全掩去的金色流光。

 

门口站着的不是陆子虹也不是景行,而是一个不到五尺高的小童子,约莫有五六岁光景,交襟红衣,纯白罗袴,头顶扎着总角小辫,巴掌大的小脸肉嘟嘟的,可能是刚睡醒的原因,颊旁飞起两团红晕,看起来讨喜又好捏。

 

“哇!”小童子完全不怕君墨,冲到眼前吱哇乱叫:“鸠摩罗!”

 

哪里来的小家伙?君墨额角抽动了一下,他平素不喜吵闹,尤其不耐烦小孩。

 

小童子盯着面色微变君墨,以为他没听清,又强调了一遍:“鸠摩罗!你是鸠摩罗!”

 

说完一蹦一跳,绕着君墨转圈,合着拍子高声唱:“修罗斩天道,元婴应命来,洞中一千年,神灵始孕生。火神五内焚,千山雪顶融,坠地分六神,昴宿神女得。归来谒父母,赐福不死身,金冠束额焰,金钏定魄魂。别亲六昼夜,箭定天与地,四方皆俯首,顶礼鸠摩罗。”

 

 

君墨听完这首毫不押韵且不知所云的歌谣之后,更加确定这孩子会很闹。

 

准确来说君墨是对小奶娃无感,不讨厌当然也不喜欢,但这孩子既然出现在长虹剑主家里肯定来头不小,若是一不小心弄哭了想必猫崽会很生气。

 

于是君墨尝试和他交流:“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童子停下来,背着手站在君墨面前,小眼珠子一转:“我当然是阿耶家的孩子!”

 

“你家阿耶是谁?”

 

“哇你连我阿耶都不认识!”小童子神气十足:“说出来吓死你,我阿耶就是长虹剑主!”

 

君墨:?

 

猫崽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云欢。”耳畔响起熟悉的清澈嗓音,君墨寻声望去,只见白衣青年立于廊下,面带微笑,眼角生寒。

 

“在!”小童子话比反应快,应声完才意识到有人来了,抬头见是陆子虹,立马呲溜一下躲到君墨身后,偷偷看他,又害怕又十分委屈的样子。

 

君墨不由笑道:“子虹,你吓到他了。”

 

“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骗。”陆子虹保持微笑,伸手把小童子拽出来,他动作很轻,但一碰到小童子衣角时,厅内还是响起了小奶娃特有的尖厉高叫声:“阿耶不要拽我呜呜呜,我我我找到了鸠摩罗!”

 

陆子虹像提小鸡仔似的把云欢提溜出来:“还鸠摩罗呢,回头我就和你爹说,让他再不许给你看什么番教话本,养的心野了,人皮了,成天剑法不练书不看,就只知道捣蛋。”说着给他全身上下拍了一遍,抖落出不少灰尘,又整整他的衣领和小总角,才问道:“晨课读完了没,术数算了几章?”

 

小童子叉腰,傲气道:“术数太简单早算完,晨课还差一章。”

 

“那读完再出来,别想着偷懒。”陆子虹把面朝外一扳,“去吧。”

 

小童子老大不乐意,扭扭捏捏原地磨蹭:“外客来了都不待,堂堂长虹剑主也不怕失了礼数。”

 

陆子虹失笑,不轻不重朝他屁股打了一下:“伯尚又不是客,他是我房里人。”

 

“哇,你就是君墨!”小童子闻言瞬间疯起来,转身向君墨扑过去,大叫道:“奔袭千里斩首十万的现世杀神!玄府二十万铁骑的主人!话本里说你长了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呀,多出来的的手和脑袋呢,快快变出了给我看!”

 

云欢扑过来一瞬间,君墨立刻抓住了,他不喜欢和人太多身体接触,就算小奶娃也一样。云欢依旧锲而不舍,一边瞎扑腾一边碎碎念:“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嘛!”

 

君墨抬头对陆子虹道:“这孩子什么毛病。”

 

陆子虹皮笑肉不笑:“他想你想疯了。”

 

君墨:“……”

 

天外飞来一口锅,好大一口锅。

 

景行远远听见动静,二话不说闪到跟前,抄起小云欢,嗖一下又闪出去。

 

君墨暗自舒了一口气:景行真懂事,比无常傻小子强多了。

 

陆子虹揉揉额角,对君墨伸出手:“我们边走边说。”

 

君墨顺势握住,借力站起,二人并肩向厨房方向走去。

 

君墨和陆子虹天各一方时吃饭都靠身边人照顾,所谓君子远庖厨,是见其生也不忍见其死。但当这俩凑一块了,一定洗手作汤羹,事事亲力亲为。

 

生活嘛,总需要一些难能可贵的调剂。有幸旁观过二人炸厨房的玉蟾宫主如是说。

 

“是怀安的孩子。”陆子虹腰系围裳,打开汤盅的盖,用长木勺朝一个方向搅拌已熬成乳白色的高汤,香气四散,升腾弥漫:“暂住在我这。”

 

绝艳天纵之才,学什么都快,两人自从第一次下厨把厨房炸飞之后,再也没出现过特发情况,菜色也愈发好吃,品鉴过的奔雷山庄老板娘对君墨的手艺赞不绝口。

 

墨揉着面团,他用黑心煞掌揉出来的面尤其劲道,连不素喜吃面食的南方猫崽都很喜欢。他漫不经心问:“旋风剑的长子?”

 

“的,过完年就六岁了。”陆子虹补充了一句:“男娃五六岁,出门狗都嫌。云欢最喜欢和灵鸽一起玩,每次都闹到小七累得半死。”

 

君墨摇头:“也不尽然,我五六岁时就很乖。”

 

玄府少主九岁闭关,在此之前的事除了他自己,无人敢提。

 

陆子虹不着痕迹岔开了话题,接道:“别说小七了,麒麟这么能闹的家伙,现在看见云欢都躲得远远的,能不搭理就不搭理他。”

 

正在深山老林撒泼打滚混吃混喝的麒麟突然一抖:谁再背后说我!

 

君墨笑:“那怎么放你这了?”

 

“怀安可能是从云欢现在的表现上意识到了自己对于教养小孩方面有些力不从心,所以打算再生一个比较一下问题出在了哪里。”陆子虹道:“他们夫妻两个现已回川蜀公孙家,大概年后就能闻见喜声。”

 

旋风剑主刘怀安的妻子出自川蜀公孙氏,夫妻琴瑟和鸣早已江湖人尽皆知,公孙大娘喜食笋,尤其是故乡的笋,于是旋风剑主每年都会陪伴妻子回娘家,一住连月,日啖佳肴。

 

君墨想了想:“玉蟾宫?”

 

“假使云欢性格恬静去玉蟾宫倒是不二选择,但是吧。”陆子虹停顿了一下:“若儿正备孕,长青守在身边时刻不敢离,云欢太能闹了,万一有个闪失,长青得跑过来砍死我。”

 

“快过年不要说那个字。”君墨皱眉,不解道:“为什么?”

 

“哦,好的。”陆子虹从善如流,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无奈叹息:“子弟无状,乃父之过,云欢是我义子。怀安不在,自然算我头上。”

“你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干儿子。”君墨无语:“我怎么不知道?”

 

陆子虹抽出木勺盖回盖子:“没来得及和你说,就前几天,怀安去川蜀出发前一晚。”

 

印象中君墨不喜欢小孩子,陆子虹怕他恼事先就没在信里提。

 

“难怪小七送信时有气无力,信纸也乱七八糟。”君墨盖棺定论:“你们近来都被熊孩子闹烦了吧。”

 

陆子虹耸耸肩:“谁说不是呢。”

 

突然一阵铜铃叮当乱响,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就听见院中有人扯着嗓子大吼:“少主!少主!少主我到了!”

 

终于赶到的无常提着一堆东西倒在地上,累的不想动。

 

走了两时辰才到,真行。

 

君墨大感丢人:“拿进来吧。”

 

陆子虹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怎么把无常一个人撇下了?”

 

君墨神色坦荡,眼中似有风情万千,他直视他家猫,温声道:“千山独行,枕风怀月,唯求早日与君重逢。”

 

陆子虹抿嘴笑,从砧板上捏了块刚切的火腿塞他嘴里:“吃,别说话。”

 

放下东西的无常为了不被二位正主自带的伉俪之光闪瞎,默默搬出小马扎退出屋外,又怕少主突然吩咐听不见,就选择坐到厨房一墙之隔的的屋檐下边,顺手处理一下门口捡到的应该是陆子虹刚才钓的半篓鱼虾。

 

当无常拎着一堆东西到达目的地时,惊喜的发现那边早已有人捷足先占。

 

清秀少年端正踞坐,膝盖下垫着软垫,腰后鞓剑的黄缨随风飘飞,衬着身形愈显单薄。少年身边放着小堆木薯和几个竹筐,竹筐里是已经清理干净的木薯瓤。

 

无常见状一扫疲惫,还有一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家伙,真好。

 

“这么巧?景行小郎也在?”无常嘴里哼着乡间俚曲,十分熟练的套近乎,把马扎贴着景行腿边软垫并排放着,又非常不要脸地挤人身边坐下。

 

景行头也不抬,低头继续剥木薯。

 

无常已经习以为常,他好脾气地折了衣摆,从篓子里捞出条无辜的鱼准备刮鳞切胆开膛破肚。

 

倒霉鱼自知大限将至,拼命甩动尾巴垂死挣扎,水沫子溅的到处都是。

 

少年手里动作不停,膝盖横移几步,远离了鱼尾打击范围。

 

身为玄府亲兵统领的无常怎么会被只傻鱼难倒,手指收紧,鱼一点点失去力道,最后一动不动了。无常得意地转头看景行,正要大展身手时,惊悚发现自己手边没有厨刀。

 

两人离得很近,但一个踞坐一个跨坐,本来差不多的身高因为坐姿形成落差,无常忍不住嘴痒:“最近睡得不好吗小老弟,怎么还越长越矮了?”

 

景行还是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

 

无常又继续涎皮赖脸道:“借我厨刀用一下呗,我见你筐里还有一把。”

 

景行没反应,无常自以为他默认了,于是探身过去拿,哪知手还没碰到筐,就听到啪的一声,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背已经红了大半。

 

“景行小郎你怎么这么小气!”无常甩手大叫,控诉景行的暴力行为。

 

“我家主君喜欢吃鱼,也喜欢吃木薯,但不喜欢沾了鱼腥的木薯和沾了薯味的鲜鱼。”景行横了无常一眼,冷冷道:“饭不会做鱼也不会杀,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易牙之术基本为零的无常闻言大怒,起身叉腰吼道:“老子杀胡狗和切菜似的,几条小鱼又怎么能难得住我!”

 

景行一指隔壁竹架:“鱼刀在那边。”

 

无常愤然起身,从十多把刀里选了把最大的拿回来,然后坐在马扎上,缓慢但不笨拙的剖鱼取胆。

 

两条下来过程顺利,无常手里抓住最后一尾,望了望景行筐里还有不少木薯,心里有点幸灾乐祸,肚子里坏水趁机翻涌上来。接着他又开怼:“半年不见景行小郎气色欠佳啊,你看你衣服都皱了,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景行回敬他:“最不开心的事情就是现在,因为有个傻子在耳边呱唧聒噪。”

 

“这话不对了,一来我不傻,二来我不聒噪,觉得我傻是因为你觉得我傻,觉得我聒噪是因为你觉得我聒噪,实际上这都是因为你的想法引起的,但也仅仅是你的想法。你不能代表其他人的看法。比如我家少主就从不觉得我傻我聒噪。这就很神奇了,我家少主这样的天纵英才都不觉得我傻我聒噪,但你还是觉得我傻我聒噪。于是我们可能得出结论,因为你傻,所以看谁都傻,因为你聒噪,所以看谁都聒噪。”无常嘴皮像连击弩一样劈哩叭啦说个不停,他每说一句旁边景行就小脸黑上一分,等到最后无常说完了把鱼扔篓子后再抬头时,少年的脸色已然乌云密布。

 

“鱼好了吗?”少年攥断一根木薯,咬牙切齿问。

 

“好了啊,我动作很快的,不像你剥个木薯都磨磨唧唧……啊!”景行手起掌落,无常眼前白光乱飞耳旁风声呼啸,完全一点防备都没有,瞬间连人带马扎从廊下飞出去,径直扎进三丈外的矮树丛中。

 

景行长舒一口气:“安静真好。”

 

这一幕尽数被一墙之隔后的二位收入眼中。

 

君墨哑然失笑:“这算什么?”

 

“相互挑衅以示尊敬?”陆子虹啧啧称奇,问君墨:“你真觉得无常不聒噪么?”一句废话能颠来倒去说上三四遍,这都不算吵闹的话,陆子虹真要佩服君墨的淡定了。

 

“在我身边话并不多。”君墨嘴角上扬,微微摇头。

 

二人面面相视,眼底笑意无声漾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中途陆子虹发现紫苏叶没有了,喊君墨帮忙出去摘点回来。君墨去的路上不经意路过书房,看见云欢正在里边翻天搅海,笔墨纸砚丢的到处都是,不由眉头一皱,唤他大名:“刘锦。”

 

小奶娃浑身一抖,从一堆破纸里钻出来,见到廊下站着的是君墨,连忙指着地上的七零八碎大声辩驳道:“是文房四宝他们先动手的!”

 

“是吗?”君墨不置可否,走近几步,招手让云欢从房里走出来。

 

因为在劳作的原因,君墨上衣宽大的袖口用攀膊系住固定,强壮有力的手臂上青筋明显,云欢一见就打了个哆嗦,两只小眼睛已经在寻找退路。要知道玄府主人看起来面如好女俊美无俦,但实际上眉间带煞天生杀相,十足十杀胚一个,完全不似他家义父长虹剑主外冷内热好说话。在他面前说谎会被打得很惨吧。

 

感受到小奶娃紧张的情绪,君墨又无奈又好笑,只得柔声道:“听闻你算术很好,我出个题,假若能在大食前解出来,便送你一件礼物。”

 

“真的吗!”云欢不敢置信,“可以先问问是什么礼物吗!”

 

“一副秦弓。”君墨毫不隐瞒,思索一阵后又道:“我会说服子虹允你使用的。”

 

“举长失兮射天狼!”玄府主人亲手送的秦弓呐,说出去不得让人羡慕死,云欢开心到原地蹦三圈:“谢谢您!请出题吧!”

 

君墨沉吟片刻,道:“李秋雨熬一副药需要370枚五铢钱,这副药450枚五铢钱卖给来求药的人,客人拿出一两银子,李秋雨一时没有散五铢找零,于是找谢长青换了1000枚五铢,其中550枚退给了客人,客人走了后谢长青突然发现这一两银子是假的,李秋雨只得拿了一两真银子还给谢长青作为补偿。问题:李秋雨一共亏了多少,这位客人又赚了多少?”

 

“这个简单!”云欢小眼睛一转张口即答:“550减去370加上1000,1180枚五铢!”

 

“不对,继续想。”君墨捏了一把小奶娃肉肉的腮帮子,转身离开。

 

“啊……”云欢呆立在地,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下一瞬立刻恢复元气,飞速收拾好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小脸一板正坐案前,煞有其事地仔细思索起来。

 

君墨回到厨房,翻翻捡捡食材堆,和陆子虹商量:“今晚吃灌肠炙、炊牛肉、烀饼、蒓菜炖木薯,主食为曼头和水引面,外加鱼汤,每人一份量的醍醐,你看够了吗?”

 

“羊肉性温,牛肉性燥,烀饼香脆,木薯绵软,鱼汤清淡醍醐甘甜,到时候再配点酱菜,滋味足够了。”陆子虹又向那锅正冒热气的老汤努嘴, “蒓菜在灶上,鱼汤我来吧。可水引面太麻烦了,碁子面就成。”

 

“听你的。”君墨正专心给牛肉切刀花,从天水带来的黄牛肉,事先用腌料去腥,再大火炙烤,味道十分鲜美。

 

陆子虹从不知道君墨还会做这么多菜,心里有些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君墨极快捕捉到陆子虹的视线,转头笑道:“待会帮我烧火?”

 

“这个简单。”偷看被发现的陆子虹坦然自若,对着炉塘口一掌挥去,长虹真气精纯至阳,火势蹭一下窜起老高。

 

“小一点。”君墨赶忙挥掌灭火,“你是打算炼钢吗,这么大火干嘛,去拿蒲扇。”

 

“火大点更快些。”陆子虹理所应当,但还是乖乖转身去找扇子。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二人忙活了近两个时辰,他们一边做事一边说些趣闻,炊烟从炉道尽数排出,水汽蒸腾,食材香气四溢。陆子虹蒲扇轻摇,炉膛里橘色火光明灭,映衬出一袭月白襜褕越发不染纤尘,好似瑶台神君枕风怀云醅炉煮酒,俯仰间孤光自照。

 

君墨的手骨节分明强健有力。这双手曾经执掌千军挥斥方遒,手中长刀所向令五胡震悚俯首。如今沾水做汤羹,动作也是娴熟举重若轻。

 

他周身煞气尽敛,神色温柔从容,耐心翻烤手下牛肉。

 

炊牛肉用大火烤至色泽金黄,最外层肥皮儿略焦,切口处稍向上卷,下淌的油汪汪漫开,一层嫩肉一层白筋,五香粉,细花椒,外加香藤佐味,不一会香气弥散开来,纹理分明的整块牛肉焦香酥脆,诱人无比。

 

灌肠炙先得把羊肉切成极细极细的碎肉末,再把盐、姜、豉汁、椒末,还有葱白等等香辛也切成碎末,荤素混在一起,搅拌均匀,再灌进肠衣做成一整条盘肠,最后上锅大蒸,小半时辰取出,用匕切片装盘,浇上酱料即可。

 

他家猫崽一般喜欢吃稍带点甜味的羊肠,君墨就拿了些蜂蜜还有酸梅酱混和一起,盛在一个小小的白瓷碟里,酱料色泽晶黄,看起来清清爽爽。

 

羊肠也能烤着吃,就是把肠切成巴掌长,再用柞木竖着串起来,架在烧红熄烟的炭上火,一边烤一边刷酱,等到肠衣渐皱,油滋啦滋啦落,这时候就能可以抄刀子割上一片儿,味甚香美。

 

发好的面分成若干个小面团,每个面团进笼屉前都被划了横竖两道,新蒸出来的曼头个个洁白如雪松软可爱,薄皮面儿上还有坼出来的一朵十字花。

 

十方供养皆辛苦,古楚地的武陵源对于食物一向重视。

 

陆子虹端着小碗拿着小刷给每个花心点上红心,口中念起颂辞,祝愿食用者新年顺遂平宁。

 

水引面的做法很细碎,得先把熬一锅鲜美肉汤,晾凉之后细网滤去所有骨头肉渣,再把冷肉汤汁和极细极细的细面粉倒在一起,揉成整张面团,再将这面饼搓成长约一尺粗约半寸的长条,放在阴凉处自然变硬,接着撇进冰泉水里泡至半软,再拿出来,擀薄摊平,变成一根根薄面条。

 

君墨远道而来都没歇息,做大菜已经很辛苦了,陆子虹舍不得让他太累,主食吃碁子面就足够了。

 

碁子面就是将一整块揉好的面饼切成围指甲盖大的面丁,先蒸熟再阴干备用,一次可以做很多,不吃时收好,待到饿了拿出来一煮就能吃。虽是面食,但因为形状小,所以在南方也叫“切面粥”。

 

云欢小孩子容易饿,备点碁子面夜里给他吃十分方便。前天景行才做了一大盒备用,先前陆子虹一直在熬煮的就是陪面的高汤。

 

烀饼很简单,面糊倒在热瓦上推成一个个圆煎饼,揭下来刷一层肉酱,再放点新鲜的时蔬,卷起来就成,算小点心的一种。

 

醍醐和牛羊肉一样都是君墨从天水带来的。所谓“百斤牛乳一升酥,百升酥酪十醍醐。”塞外牧民口耳相传的制酥民谣,极言醍醐来之不易。

 

昔年慕容皝南拜晋室朝堂,堂堂执政之尊,也不过只能敬上区区十斤醍醐。

 

番教宣扬佛法,以《涅槃经》开悟世人: “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稣,从生稣出熟稣,从熟稣出醍醐,醍醐为上。”言佛性之珍贵,在于“熬”之一字。

 

时间从锅碗瓢盆的碰撞中悄然而过,两个时辰后,君墨洗净双手解开攀膊,大功告成。

 

分盘端盘的任务有俩小子来做,日光渐昏,陆子虹和君墨抓紧时间去温汤洗澡,涮掉一身的烟熏火绕。

 

日轮没山巅,竹舍重开宴。

 

正厅四角点燃烛台,正中火塘炭火正旺,吊炙半扇炙肉。众人围炉团座,正上陆子虹和君墨同据一案,案前摆满了分装好的各道大菜。他们下首无常景行相对而坐,怒目而视。

 

小云欢紧挨着景行坐,手里神神秘秘藏着什么。

 

离年节还有三五天,此宴不过小聚,陆子虹先起头杯,君墨再饮一轮就算全了礼节。

 

无常抽刀下场,准备分牛炙而食。

 

云欢举手:“等一下!”

 

无常虽不解,还是依言停下来,看向陆、君二人。

 

君墨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请小云欢发表意见。

 

小云欢走出席位站到两人面前,先有模有样向主人家叉手行礼,唱道:“祝义父新岁纳福,身健寿昌。”

 

陆子虹回赠道:“砥砺笃行,不坠鸿鹄之志。”说完推杯于他。

 

木制耳杯里装的是香甜米酒,并不醉人,小儿也可喝。

 

云欢笑嘻嘻接过,一饮而尽,擦擦嘴,又对君墨道:“您的题目我已经解出来了。”

 

君墨点头,鼓励他接着说。

 

这时陆子虹击案问道:“请问你们在说什么?”

 

下边坐着的景行和无常也是一脸奇怪。

 

云欢兴高采烈把君墨出的题目重复一遍。无常下意识回到:“1000加370加550?”

 

景行白了他一眼,嗤笑道:“傻子。”

 

“景行小郎你不要太过分!我忍你很久了!”无常怒发冲冠:“成本370,外加找给客人的550,以及还给青光剑主的1000钱,雨花剑主一共亏损1920,哪里错了!”

 

“雨花剑主还收了客人的450枚五铢,需要减去。”景行答道:“做为雨花剑主自己来说,他支出了370,找出550,但收入了450,且给了青光剑主一千钱,共损失1470枚五铢。”

 

听着一熟人的名号重复响起,陆子虹哑然失笑,可怜的秋雨和长青,无辜被编排一通。

 

遥隔数十里的玉蟾宫中,主人家也正在吃饭,陪伴妻子备孕中的谢长青和被他抓来充当临时小工的神医李秋雨同时感到一阵恶寒,一旁的玉蟾宫主停箸问道:“怎么了?”

 

两人动作一致地摇头,但同时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响起:“定然是刚入山的黑虎在背后搞什么事情。”

 

这边无常景行谁也不服谁,快要撸袖子打起来了。“你们说的都不对!”云欢费力把两人分开,大喊道“雨花叔亏的是药成本和找回给客人的钱,370加上550,一共920枚五铢钱。”

 

君墨反问道:“那给谢长青的呢?还有一千钱没加进去。”

 

陆子虹抿一口鱼汤尝一片羊肠,外加小半个烀饼,五脏庙一本满足,小虎手艺见长,大菜味道真心不错。

 

云欢皱起小眉头,他对这个问题也很纠结,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只能说:“这一千不能管他,是烂账,会被重复算很多次。”

 

“总之答案就是九百二十钱。”云欢眼睛亮晶晶,黑白分明:“您说对不对?”

 

君墨怼怼正吃的欢实的猫崽子,意味深长道:“子虹你说呢?”

 

被始作俑者当众点名,无辜的吃菜群众陆子虹再不能置身事外。他放下筷子,堂下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他,专心致志聆听高见。

 

陆子虹笑:“可以删繁就简看,我们先分说长青。长青支出1000五铢收回一两银子,就算中间有假银子,但最终还是换回来了,所有不赚不亏。”

 

“秋雨是一切问题的中心,情况太乱我们先跳过。”

 

被定义的问题中心李秋雨隔空又打了个哆嗦:谁又在说我!蓝若见状立刻让侍女给炉火又添了几块炭,心下盘算着明日要杀只羊给神医补补身子纠纠虚症。

 

“至于客人这边,他用一两假银子换回整副药材和550枚五铢,那么他这次赚的就是‘药材’和550枚五铢。”

 

三人点头,是这样。

 

“我们已知,所有的钱和物品都只在长青,秋雨,客人三者间交换,长青不赚不亏,客人拿到药材和五百五十文,那么实际上秋雨所亏损的也就是一副药材和五百五文。”

 

无常、景行老实了,云欢得意洋洋,“秋雨叔和客人,一个赚九百二十文,一个亏九百二十文!”

 

“准确来说不对。”陆子虹无情泼冷水:“药材对于客人来说值四百五十文,所以可以认为客人赚了一千文,而秋雨亏损了九百二十文。”

 

君墨淡定微笑:我家猫崽真聪明。

 

无常:倒霉的雨花剑主。

 

景行:狡猾的奸诈小人。

 

云欢啊了一声,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去,呜呜我做错了,没有礼物了,没有秦弓了,呜呜呜这年不过了。

 

云欢头一仰,眼一闭,哇的哭了,金豆豆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原地嚎了小半晌,意料之中的安慰并没有来,小云欢偷偷指头张开一条缝,只见无常和景行蹲在炉火旁抢夺同一块牛肉,玄府主人面带微笑给他家义父布菜,长虹剑主优雅又快速享用满桌美食。

 

大家都很忙,没空理他。

 

眼见好吃的饭食正飞速减少中,云欢大惊,顾不上什么难受不难受了,飞快返回属于自己的座位,甩手狂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半时辰光景食足饭饱,无常和景行撤下宴席重奉茶汤,转身去厨下收整。

 

坐了一小会,君墨拿出锦缎包裹的锦盒递给陆子虹身边的云欢:“结果并不重要,能勉励思考就很好了。”

 

接了礼物的云欢还是有些不高兴,装作不在意地拆开,看到朝思夜想的弓箭之后发出一声惊呼,然后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小声道:“一点点喜欢。”

 

君墨点点头不甚在意。陆子虹看着云欢,脸上似笑非笑,云欢感受到义父的视线,又瞅瞅玄衣青年伟岸的身影,肉嘟嘟的小脸渐渐烫起来,片刻后他下定决心似的从地上爬起,蹬着小短腿冲向君墨,然后伸手一把抱住眼前的大长腿,抬起头,鼓着腮帮子:“谢谢……”话到嘴边云欢突然卡壳,正巧看见不远处陆子虹,他小脑瓜灵光一闪,大声道:“谢谢房娘!”

 

君墨身形一滞,陆子虹也是一愣,紧接着捂着嘴背过身,肩膀一耸一耸,努力憋着笑。

 

玄府少主很淡定,摸了摸小奶娃柔软的顶发:“乖,叫阿耶。”

 

云欢眼珠子一转,指向陆子虹:“阿耶在那边,你是阿耶的房里人,叫房娘没错的。”

 

“哈哈哈哈。”陆子虹再忍不住了,放声开怀大笑,被小屁孩烦了半个月的心情终于纾解了不少。

 

“成吧。”君墨揉揉奶娃小脑瓜,似不经意转向陆子虹,目光意味深长:“这种事情,嘴上说是没有用的。”

 

陆子虹才不怕他,揉了揉笑酸的肚子,坦然对视,清澈见底的眼睛里还有几分小嚣张。

 

是夜,云欢吵着要和君墨同睡,陆子虹表情微妙笑容渐深,但并不出言制止。

 

君墨尴尬一瞬,然后又立刻消失不见,对着还没他腰高的奶娃坐下来,循循善诱道:“再给你出道题,答出来就答应你。”

 

云欢跳起来大声答应:“好!”

 

“我们先说好。”君墨伸出一指左右晃动:“一次机会。”

 

“嗯……”云欢对手指,声音小了不少:“好吧……”

 

“谢长青在东山有一套别院,别院里有一口古钟,每到正时会自鸣。寅时自鸣三下耗时四息,那么巳时自鸣会耗时多久?”

 

吃完饭正陪着妻子遛弯儿的青光剑主紧接着打了哆嗦,蓝若眉头一皱,决心今晚上就喊人杀羊,两人一起补,早补早轻松,寒冬腊月里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云欢默算半晌,抬起头报出一个答案:“八息!”

 

“错了。”君墨摇头,“十息。”

 

自信心再次被碾压的云欢像只被霜打过的小茄子,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转,盯着君墨问:“为什么啊,三下四息,六下八息难道不对么?”

 

“小笨蛋,要算间隔。”陆子虹轻飘飘丢下一句,摇摇头往卧房去了。

 

君捏捏他小肩膀,神色无比真诚:“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小云欢弱小可怜又无助,他在短短一天之中,自己的强项上被玄府主人谈笑间无形暴击一次又一次,心态在崩塌的边缘。

 

景行陪伴着梳洗完毕,送他入房中。云欢钻进被窝捂紧被子,心疼地抱住自己,心底深处某些地方不知不觉发生了些许变化。

 

对于孩子们来说,亲人的言传身教就像一颗种子,当时不惹人注意,但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

 

二十年后,刘锦终成为一代名侠,进可纵横庙堂舌战群儒,退可夜宿锦楼遍观星象。行走江湖常持紫薇星盘,仗旋风剑,遇鬼斩鬼逢魔杀魔,江湖上下无人不敬重,颂曰:“天机公子”。

 

相隔不远处的另一边,夜极深时人尚未眠。君墨搂着人轻轻磨蹭:“鸠摩罗是谁?”

 

陆子虹被他禁锢得死死的,又不敢大动怕惊到隔壁楼的小云欢。

 

温玉在怀,君墨心跳的比平日稍快,隔着一层薄薄的绢衣在陆子虹身上游走揉捏,将白皙微凉的肌肤激得绯红。陆子虹脸上飞上绯霞,气息稍促,粉晕漫上耳尖,断断续续道:“婆罗门传说中灭世之神的长子,三首六臂,出生第六日斩杀阿修罗王,是天赐战神。”

 

“只这样吗?”君墨亲昵的咬了咬他的耳垂,思索片刻感觉不对,猫崽的话分明没说完:“云欢为何如此激动?”

 

“哈……”陆子虹闷声笑道:“鸠摩罗相貌绝佳,面如好女姣若童子……嘶……小虎!”

 

陆子虹头皮一炸,熟悉的快感从胸口一路延续奔腾,最后没入脑中神海。

 

“坏猫,你也拿我打趣。”君墨用力揉了两把,略带薄茧的的指腹划过顶端,换来青年轻微战栗。

 

四野寂静,虫鸟无声。远道而来的玄府主人侧身审视于他,眸光亮比星辰。

 

陆子虹眸光盈波仪容染艳,给向来清冷的眉眼凭白更添了几分别样情愫。

 

曾经黯淡的山河在漫长的岁月里孤寂沉默,直到某天东君驾日轮踏破了亘古长夜,和着四月的云雾降下风雨,一不小心摇落满天星辰。

 

千山本无垢,清辉漫长空,拾得秋月明,归来照君影。

 

玄府主人心生无限欢喜,拢住青年低声叹息,他道:“我替余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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