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青光中心】浮艳歌

大概是提前的中秋贺文

《我本江湖一闲人》合志参本,穿越AU

锅给狗子背,惨还是猴子惨

谢珏 字长青(跳跳)

陆白 字子虹(虹猫)

李鲲 字秋雨(逗逗)

刘祈 字怀安(达达)

归档君

↓正文↓

日月行天的最后几年,天下大乱。

北方一场瘟疫席卷而过,沿途收割了百万人头。十人之中有五人二死一残两逃乡,可怖的死相不知骇煞多少人的胆。

疫后接大旱,旱后又蝗灾。半年凋敝,中原十室九空,死人都来不及下葬,白白便宜满地鸦犬。

北旱南涝,大水大疫。

湖广诸省近乎绝收,满目房舍倾倒,人泡在齐腰高的污水中,水里有奇怪的小虫子咬开人泡肿的腿肚,一点点钻进血肉,游走在经络里繁衍生息。磨牙吮血,吸髓啮骨,直到最后与腹胀而死的宿主一起同归于尽。

年轻的皇帝急到火烧眉毛,连发两道罪己诏,可老天爷仍不买账,祈年殿大祭只过去几天,辽东一派喧哗。

闹事者以十三副盔甲起事,高举《七大恨》一路南下,字字泣血,声泪俱下。辽东铁骑折戟沉沙,官军不战而败,“天上的太阳”高歌猛进,突然就看见了潼关。

古老关隘巍峨耸峙,身后原野血沃三尺,人马疲惫不堪,但每个骑士眼中都充斥着兴奋的光芒,斩获已经装满了他们的囊带,只差一步,就能越过最后一道屏障,直掠京师繁华富贵地!

而最当先的首领沉吟片刻,却决定掉转马头鸣金收兵。他有足够的耐心去小心壮大自己的势力,只掠一城怎么够,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京师争来片刻喘息,惊魂未定的朱衣大人们终于睡了几晚好觉。

然后一道飞马驿传突然打破来之不易的安宁:中原内乱,米脂惊变。

瘟疫、旱涝、边战、民变,还有与之而来的饥荒和死亡,以及早就存在,并且危在旦夕的朝堂局势。

内忧外患,内阁首座气急攻心,年迈的身体突逢变故,终于大病不起,摆在朝廷明面上的三分博弈变成两方角逐。

今上春秋正韶野心勃勃,厂卫把持权柄日久,东林蛰伏角落伺机欲动。

世道崩坏,所有人都在拼命努力活下去。

不同于士绅冠带谈笑风生之间取人性命的翻脸无情。生逢乱世的蚁民们只能四散奔波,辽东大乱躲进关内,陕川动荡跑去中原,中原糜烂就乘水道南下。

等渡过扬子江,取道三洲口,眼前景致豁然洞开。

没有连绵黄沙荒芜,也没有千里血流漂橹。只有从朝至暮,以夜继日的繁华锦绣,来者无不痴醉如狂流连忘返,即未至者亦可想其风景。

正这时,一纸密诏从京师传出,由专人护送飞往秦淮。

密诏上写了什么众说纷纭,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密诏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大人物千金悬赏密使项上人头,为的是李代桃僵。

不过这些大事,又和江湖散人有什么关系呢。

芳菲歇去,丽景逐春余,十六楼画舫笙歌,从古吹至今。

缕缕光线投进纱帐,挽着倭堕髻的少女不由嗫嚅出声,最后一丝睡意被吵得七零八落。锦娘迷茫中从被褥里探出头,正好与那个斜靠在窗边饮酒的男子目光相接。

于是她几乎瞬间从梦中醒来,凝脂似的藕臂从锦被中滑落,零星点点的斑驳痕迹衬着纹有竹叶松枝纹样的淡青被面,一对赤裸在外的雪白天足耀目生花,趾尖圆润小巧泛着微红,更添几分娇妍。

男子的目光追随她的动作,始终温柔如水但又一眼望不到底,里面似藏着万丈深渊。

她伸了个懒腰,昨夜红绡春暖,现在全身都是餍足后的惫懒和空虚,和他同卧一处从不必担心噩梦侵扰,连白眉神都长了一副弥勒样。

锦娘是雨霖楼的首席娘子,也是秦淮河畔大名鼎鼎的行首之一。她十四岁挂牌,十六岁艳压群芳,十七岁夺得群姬魁首,见过的男人可谓不计其数,无论是身穿道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还是一口直裰仗剑四方的少年侠客,再难缠的客人都纷纷拜倒在她马面裙下。

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让她第一次有些迷茫,仿佛雾里看花,明明近在眼前,但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触碰。

他虽是极尽体贴,但眉目间总是漫不经心,就算是最狂浪迷盛时分,眼底深处依旧清清亮亮,气得她只能找根红绸把那双漂亮的眼睛蒙住。

锦娘轻轻叹息,带着三分哀怨更有七分嗔怪,浅浅妍眸盈满水波,像流动的缎带,缎带里又伸出细细的玉钩,鱼饵一样抛洒出去,见过的男人没有不着道的。

来秦淮的人们都会慕名去雨霖楼前转一转,并非每个人都有幸面见名冠江左的魁姬,但就只隔着桃红纱帐遥遥看一眼香衣鬓影,听几首最新的太平曲辞,就算此行不虚。

锦娘掀开软被,赤着足走近青衫男子,少女胸前的芋色细绢中衣领口半开,绯红色主腰露出浅浅一角,纱料似水之纹、木之理,其下的肌肤丰腴白腻,凝脂般吹弹可破,一丛乌发散落肤上,黑白分明分外醒目。

谢长青半靠在窗檐旁的太师椅中,端着酒杯懒洋洋地小口啜饮。

出自景德镇的瓷杯釉色上佳,执杯之手骨节分明。只一个动作,他这个江湖闲人倒比自京师来的贵人还要雅致三分。

锦娘端起椅边高几上的执壶给他斟酒。

浓烈的酒香从碧莹壶口中倾泻而出,是坊间清酒独有的劲道——市井中最常见的好酒,价钱中等,后力似刀。

在遇见谢长青之前锦娘从不饮白酒,料想烧刀浊酒不过是屠狗辈的嗜好,看似豪气干云,总归难登大雅之堂。

谢长青看向她,脸上还带着几分迷离的醉意,而目光依旧悠闲自适。

眼前男人棱角分明的俊容干净无暇,让她的思绪恍然间又回到初见时。

冬日腊祭白眉神后,她独自走在后苑小径上,霜白笼罩阶前青石,冰晶剔透如薄玉一般。微风从堂下吹过,枯山水深处传来树枝摩擦的声音,月光从云中透出,祭夜寒冷漫长,无尽的景色尽在她的身侧,染了霜的树叶透着翠绿的光泽,如繁星碎落人间。

就在视野迷离之时,她看见一束光,在这个朦胧的夜月中临风而立,吹笙独奏。

青衫人从光影交织处现出身形,夜风吹开他的袍襟,青白的衣料如烟似雾,以一种奇异的节奏随笙乐曲调缓缓律动。道旁竹丛伸出枝桠,柔和的月光透过竹叶漏下无数细碎的光点,映照在他俊逸的面容上似风霜点染。

他收了芦笙,微微俯身道:“岁暮星夜偶迷前路,误闯宝地不敢高声喧扰,只得以笙曲告知贤主人。”

青年眼中的寒霜在与少女目光相触时瞬间消于无形,代之如春水般的温柔似要倾泻而出。

“奉清酒一壶,与小娘压惊。”

明明是逸彩横飞随意不拘,神色中却不见分毫孟浪。在一片清风明月和天空地净中,锦娘喜欢上了白酒的甘冽。

那晚的月色真美,直到锦娘独自走向生命尽头一刻,她还能清晰记起初见时的所有细节。

微风如故,些许暖意吹开薄衫,锦娘再次叹息,每次与他对视时,神思总会不自觉地游荡天外,这对于堂堂众姬之首来说,着实是一件恼人烦闷的事情。

顺手重续了酒,谢长青抬眸,饶有兴致继续打量窗外美景。

夏风渐起细雨湿面,菡萏芙蓉的清香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隐约弥散开来。湖畔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飞扬的檐角之下人声鼎沸,娇娃软语说唱小曲,夹杂着一两声轰然响起的喝彩。

锦娘瞟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道:“外边就这么好看吗,一天天的都没看够?”

谢长青寒冷的眸子变得模糊了些,撑着头抿了一口酒:“看不够。”

不是建康人物也不是江北风貌,更像全然不同的另一个神州。

年前腊祭,身为道门子弟的李秋雨登台做法,为武陵源扫晦祈福。紫金令牌甩至半空,合着天边一道惊雷炸响,紧接着十数条比廊柱还粗的银色闪电呼啸而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砸向观礼人群,站在第一排的谢长青即刻抽出腰下长剑劈电引雷,青光剑七切八纵,汹涌的剑罡形成一张巨大的密网,兜住来势凶猛的光柱。

青光剑主身法腾空举剑过顶,导引那团噼啪作响的电网远离人群,打算甩向不远处的空地。

高台上的李秋雨手忙脚乱甩出一叠符咒,想助他一臂之力。当符咒迎风燃烧的瞬间,谢长青眼前白光大作,随之一阵剧烈的刺痛席卷全身,然后他感觉到身旁出现了无数张奇怪扭曲的面孔,耳边响起诡异的铜铃声和哗哗作响的流水声。

再醒来时他站在一片陌生庭院中,身上除了青光剑不见了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少,为祭祀奠礼准备的清酒、七音合奏的芦笙全都挂在身上。

既来之则安之,谢长青冷眼旁观,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他还有七侠兄弟们,怎么着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见谢长青又不说话,锦娘捞过桌上的弦子,素手拨弹,檀唇慢吐:“羨君家气概雄豪,少年场如君绝少,更报仇雪耻,义比山高。泰山轻,等鸿毛,愿结今生刎颈交。”

听闻此语,谢长青会心一笑,他起身越前一步,握住少女仿如无骨的手,可能是长久习乐器的缘故,手底下柔软的拇指覆有一层薄茧。

“只是刎颈交怎么够?”他望进锦娘眼底深处,压低声音也唱了一段昆腔虬髯客落店:“可知侯门如海障重围,卿家闺阁非容与,不如定计他州去,一笑风前别故知。”

道法禁锢,他能行走的地方只是庭院周围方圆十余里。谢长青数月来遍观乐部曲辞,现在也能随口唱上几句。

锦娘掩唇大笑着推开了他的肩膀,等丢下怀中琵琶,又一把抱住他精瘦的腰埋入其间,口中喟叹道:“好想看看真正的江湖啊。”

“很快就能看见了。”谢长青雾水迷离的桃花眼中浮现出一丝清明,青色中单宽大的衣摆深处散发着好闻的柏香。

他低下头抚摸少女柔顺的乌发,语气很轻柔,像一缕风一片云,而脸上笑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如涧底寒冰,蒸腾出冷彻摄人的煞气。

秦淮的市井街道宁静祥和,游人穿梭如织,彼此相熟者打拱作揖,附耳攀谈;还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士拉住迎面而来的故友,拖入街边茶肆酒楼胡吹海侃一番。

“京师老大人快不行啦。”

“哪位老大人?”

“还得谁?除内阁那位谁还能叫老大人?”

“那……大内里……”

“嘘……今上不喜大内,趁着老大人病倒,顺道就要动手了。”

“可北边不是正打仗?现在动手没好处,劳民伤财啊。”

“打仗约莫是不会的,膻奴连潼关都没打下来。这会儿夹着尾巴溜回家咯。”

“也是,鄙人还听闻说胡马不识水性,渡不过长江。”

“那么……今上这预备什么时候动手啊?”

“保不齐的,许是这几天吧。”

“我还听说街口新开了家豆腐坊,小娘子生得标志,研磨功夫尤其好,袄儿袖下的那手腕白的哟,赛浆皮!”

“哎呀,那得一定去尝尝这家的鲜豆腐。”

卢几道灰头土脸立在茶肆外,怔怔愣愣盯着里边那些人,脑袋里全是死后重生的不真切。

自己活着到秦淮了。

他脑子里还有些乱,回想着柯鸦子手里的鬼面杖已敲到头顶,丧定嘉射出的夺魂钉直扑至面门,怎么十来个人的看家绝招顷刻间都被拦下来了?

而且他十分确定,在晕过去之前分明看见那十来个围攻他的家伙几乎同时扑地,要知道这些追兵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豪杰,随便走出一个都名震一方的人物。

虽说江湖上人杰辈出,但卢几道实在想不出谁这么有能耐,可以瞬息间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来犯之敌,快到只让他看到一片雪白的衣角,上边依稀是既古朴又少见的宝相日轮纹样。

青天白日,他忽然浑身一冷,扬子江中多魂魄,莫不是哪家的英灵看不惯以多欺少,化为一道白影前来相助了?

无论如何,幸好东西没丢,他有些高兴,只要交给去接应的人,就算功德圆满。

他晃了晃不太清醒的脑袋,按了按腰中长剑,重新钻进汹涌的人流中。

接头的地方越是光明正大越是不引人注目,等到入夜之后,灯下黑之时,即是吉日良辰。

北方战局糜烂久不见繁华,卢几道置身盛地一时没弄明方向,只得向路人求问。

指路的走卒听了第一遍以为听岔了,低下头附耳再请,卢几道又一字一顿地重复。走卒上下打量他一眼,挂着脏污泥水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来,他道:“莫怪小人眼拙不识真英豪,您这一身打扮别说去楼里,怕不是连秦淮都踏不进去。”走卒伸手扯了扯他身上因为连日奔命而破败不堪的絏繖,小声建议道,“不若先找个客栈洗洗修整再来罢,更何况现下还早,等到了夜里了河边才热闹。”

说完也不等回应,挑着担子走了。

卢几道本就打算夜里去的,又觉走卒话里有道理,穿成叫花子再扎在一堆阀阅子弟里头只会显得更打眼。

但他不敢去人多的客栈,于是顺着水道往上游走,一直到了多条水道汇聚形成的清水湖畔。

杨柳扶风,轻烟薄雾,远处是小桥流水,乌篷船从水天相接处凝成碧玺似的绿中轻巧划出,摆渡人唱着软绵吴调,偶有三两只栖宿泽畔的水鸟被船声惊醒,张开翅膀灵巧地从舟子们斗笠下闪身飞过。

卢几道把从成衣店里顺出来的包袱皮放在岸边,脱下脏黑的旧衣,顺岸滑进湖里,五月初的水还带了凉丝丝的寒意,激得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北方来的人多半旱鸭子,他自然也不例外,晕水晕得比想象中还厉害,眼前一大湖水深不见底,在他看来比千军万马更可怕。

御赐宝剑不能沾水,他把剑横扛在肩头,再用腰带缠好绑在背上。

飞快洗完全身,用最后的澡胰子洗了把脸,卢几道腿软脚软哆哆嗦嗦爬上岸。正准备拿衣服时,猛然发觉不远处站了个人。

准确来说是位白衣青年,身着雪白绢袍,腰彘赤绯长剑,身形挺拔,面如冠玉,眸光清浅温和。他半仰着头,似乎在观赏身侧盛开的桃李,晚开的娇花在满池湖水的映照下更显秀丽。但卢几道只觉四周水天共聚的富贵繁华都不及眼前这人的半点风华。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青年就像是从日月并行的山岳深处踏着漫天星辰而来的煌煌真神,屈尊下降来人间游历一番。

白衣青年抬眸向他淡然一笑,霎时天地开阔,皓月朗日汇聚一处。

卢几道顿时手足无措,往身上一抹发现自己半泡在水里什么都没穿,一下子更加尴尬。

对方嘴角笑意加深,片锋似的薄唇微微翕动,似是在与他打招呼。

卢几道供职卫所,长得也是英武俊挺,平日里巡街没少有小娘子小兔子给他扔东西。但他自幼随师傅出入大内,见过无数美人,养的眼界甚高,并不像其他同僚嗜好轻浮喜欢到处沾花惹草。更别说像这般失态,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上下所有的动作只剩下抓着剑柄直勾勾昂头盯着他。

青年眉峰微蹙,眼底深处有寒光一晃而过,惊得卢几道瞬间回神。他脑海中立刻闪过幼年时听过的话本传奇: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

这是独属于武人的煞气,眼前的青年是位真正的剑客,他腰间的绯色长剑不只是表征身份的礼器,更是十步杀一人的嗜血凶兵。

卢几道惊恐异常,猛然拔出背上御剑,三尺水寒刺出一道森寒冷光。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诡异的铃声,像是庙里的法铃,清脆有力的声音空灵悠远,听起来近在耳边又远在天边,卢几道肩上的长剑发出阵阵龙吟,似是在与铃声抵死拮抗。他身体深处的疲惫被铃声催发,长久紧绷的精像神被一只大手连根扯断,眼神逐渐涣散,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还是来早了。”白衣青年颔首示意,如清泉流淌的冷清嗓音迷失在风里,绢袍像雾气一般随之流散。

卢几道呲牙啮舌,舌尖的痛感让他保持不当场晕过去,四周突起重重雾霭,青年笔挺的背影没入其间。

他终于看清,白衣剑客如雪衣袍上若隐若现的暗纹,与他好似只在梦里见过的宝相日轮一模一样。

雾气随着青年的离去飞快消失,卢几道惊恐的情绪逐渐安定,他想,许是陛下龙气保佑,得此英灵相与庇护。

“咦?我能拔出这把剑了?”他望着寒光锋利的剑身,满脸不可置信。

市井繁华十六楼,管弦吹动一江愁。陌巷花连秦苑晓,歌台莺啭汉宫秋。

夜中的秦淮鬼市繁闹异常,从城里四面八方涌来人群的全都汇聚于此。

夜渐深沉,楼里渐渐人声鼎沸,二楼空位所剩无几,坐满了风雅文士和本地豪绅,无论长幼皆混坐一处,但都穿着意喻品行高洁的浅色宽领纱道袍,袍底是象征富贵如意的各色织金马面,露出浅浅两寸宽的五彩裙襕。

谢长青独坐角落,八仙桌上小豆灯照亮眼前三尺宽之距。

“这位公子。”耳畔响起一道意料之外的寒暄,谢长青抬首,眼前是两名极年轻的书生。

稍年长的书生打了个拱:“座下位置稀少,不知可否借光叨扰?”

谢长青目光从他们身上滑过,在更年轻那人身上停顿片刻,点头应允。

书生大喜,携友一左一右坐于两侧,执壶替谢长青重添茶水,又再倒两杯,一杯推给好友一杯留给自己。

“小生姓张,松江人。”年长书生指了指对面神色阴郁的书生,“这是好友文生,绍兴人。”

张生又行了礼,几乎有二尺宽的袖子差点被桌上油灯点燃,他对谢长青道:“见公子仪容非凡,衣着穿戴颇有三代之风,不知是何方人士,又为何贵游在此?”

谢长青今夜心情不错,遂答道:“谢珏,江湖闲人云游四方。”

“原来是谢氏高门啊。”张生故作夸张咏叹之,对面从座下就一直趴着的文生也从桃红色行衣袖里挣起来看谢长青。

“怪说谢公子人物俊逸,似是白圭守洁,凛素丝之贞者,正如渊渊乎挥麈清谈的秀美乌衣。”

虽然在这边待了好几个月,但谢长青还没习惯当地士大夫初次见面就大肆吹捧对方的言谈习惯,一咏三叹,大量赋比,把正常的交谈变得异常艰难。

同样谢长青也没适应这里衣身宽肥异常衣领高扎紧束的男子装束。所以锦娘就叫人照着他原本的衣衫款式重新裁了多件深衣予他穿。但首服必须依照当下,幸好谢长青足不出门,用最简单的网巾就能打发过去。

谢长青只想叹气,哪有什么秀美乌衣,只是一群光涂粉不洗澡还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的瘾君子。但这话只能腹诽,说出来万一被深究下去,太过惊世骇俗了。

他拿了一个果碟里的新鲜果子塞进嘴里,身子软绵绵陷入椅子,锦娘临走前特意给塞了个软垫,以至于他此刻的闲适令正盯着他看的二人都提不起精神。

张生自讨没趣,只得和他朋友搭话:“听闻京使将到,府道各位大人都忙着迎接,也不知是何等大事,弄的如此喧哗阵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文生立刻怒不可遏:“阉竖狂妄凌虐朝堂,圣上久被蒙蔽,满座文武无一人敢为生民百姓计,皆缩头畏尾不敢上书直谏,真真是可恨可鄙……”文生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干脆站起来,嚎得面色通红神色疯癫,引得周围君子们全盯着他看。

“噤声!”张生浑身冷汗直冒,扑上去把文生扯住,一把压回座位。忙不迭给所有人赔礼道歉,口中飞速道:“我这朋友年纪小不经事,请诸位先达前辈多多包涵。”

此言一出数人拍案而起,指着他们三人破口大骂,大约是竖子无礼、斯文败类之类的话。

谢长青开始后悔,之前见他俩是年轻学子,以为不会太嘴碎,哪知道也是喜好高谈阔论的庸才。

大抵世上人好自诩名士,或相貌痴肥,或衣冠齐楚,言谈多浮夸好论国是,窥其底里,不过草芥。

可吴侬软语以温柔著称,就算是骂人都没什么威慑力,谢长青左耳进右耳出,岿然不动,就当是看场热闹。

两位书生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尤其是文生,一张白皙的脸红的像煮熟了的大虾,其上还有青筋暴起,张口回敬:“难道我说的有错吗,诸位前辈食君之禄就当忠君之事,北方战事正酣,各位君子尚自流连秦淮烟花,日夜颠鸾倒凤沉迷声色,着实有辱斯文!”

这一通乱骂把所有人都得罪了,连带护着他的张生脸上也不好看。

二楼群情激愤,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人气得胡子乱飞,枯皮似的手指着文生颤抖不已,旁座人赶紧给他揉胸拍背忙个不停。

文生自觉占了真理,环视一周如同斗胜了的小公鸡,骄傲都写在了脸上。

对面有人看不过去,轻蔑道:“自古才子佳人月下花前,本为风雅至极之乐事。大抵俗者见俗,淫者见淫,狂生心术不正,只能看见声色肉欲。若在家藏拙便罢了,一众宗师面前也是你等不学无术者可撒野的,真是恬不知耻。”

文生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才恬不知耻……”

那人又提声打断:“狂生住口!与其在此白费口舌高谈阔论,不如早日北上渡江与胡狗野战三百回合,我今在此与诸位名士君子都可做见证。”

说罢大笑几声,周围多有人击掌附和。

文生傲然道:“若不是我年少又是家门独孙,此刻早已在沙场与膻奴死战,待我回禀家君即刻北上,将立不世之勋凯旋!”

话音刚落,整个二楼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笑声,除了这边三人外几乎全都笑倒在地,连刚刚那位快气背的老丈人也眼泪鼻涕挂满脸。

文生忆及方才对面说的话,意识到自己被他们狠狠羞辱了,登时热血往脑袋上涌,蒸得眼眶又红又湿,喃喃骂道:“无耻小人,无耻小人!”

余众笑声更响亮,有人见文生相貌清秀,忍不住调戏:“关外膻奴体壮势伟,又不通人伦,兄弟叔伯共宠一人亦是多见,狂生须慎行,不然恐落下空穴走风之疾。”

文生何曾受过这般折辱,眼见人群越聚越多,连一楼的普通客人都伸长了脖子猛瞧。文生羞得面红耳赤,捂着脸哭跑下楼。张生不肯抛下朋友,亦疾步跟了过去。

谢长青背对众人,还是那副闲散至极的模样,不疾不徐吃果饮茶。

骂胜的名士意犹未尽,对谢长青道:“公子与二位狂生一桌,却偏丢下友人兀自不肯离去,未免太不够义气。”

“同据一桌便可称友?”谢长青笑道,“足下脚履后土,背覆青天,恍惚夹立于苍穹黄泉之间。夫彼禽兽,仗蹄角坚硬唇牙厚利,奔袭四野逐于林溪,所踏所负者亦复如是,盖足下与禽兽应无区别?”

“好胆!”那人拍桌而起,“你敢狡诈诡辩辱没衣冠斯文!”

“世人好夸麒麟才,遍地尽是麒麟楦。”谢长青满脸遗憾状摇头,“足下知否何谓麒麟楦?”

见名士咬牙不答,谢长青自顾道:“有假装麒麟者,制一麒麟形状皮于蹇驴之上。远望俨然如麒麟,既至脱去假饰,庞然蠢驴耳。”

刚还在大笑不止的众人一时安静,当先几人怒目相视,新轮骂仗一触即发。

谢长青缓缓晃动手里茶杯,看着茶叶飞快旋转,笑道:“出口狂言,欺凌后进,自诩君子爱美色而无淫欲,而先前句句,皆是下流龌龊之言。可叹文生翩翩秀儒,将来社稷肱骨之臣,今日被尔等折煞,岂不知待金鳞化龙,怒龙噬人时,被赤火焚尽又是何许人。”

众人被谢长青话里的警告吓得冷汗湿衣,魂不守舍地坐回原地。

谢长青乐得清闲,目光盯着大门口人来人往。

这个地方的名士很奇怪,他们最喜聚众高谈,打压与己有不同见地的“痴愚”,但松散的联系并不足以维持长久的联盟,只要有不同的利益或者威胁摆在眼前,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做鸟兽散。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一地假麒麟,里边的人还比不上朱老四。

谢长青觉得武陵源里那只看着傻不愣登的麒麟突然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卢几道刚踏入大门,就见迎面射出的两道影子,只见桃红影子嗖一下刮过,紧接着扑出湖蓝影子快如旋风,没等他看清就一前一后消失在对面街角。

他心道怪哉,随即踏入正堂,满目数不尽的富贵骄儿和膏粱公子,所见陈设亦是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临来南前,京师的同僚与他践行,一同去当地最负有盛名的楼子,所见人物风流已是咋舌,现在看来与秦淮相比,如同地下草鸡和天上凤凰。

他忍不住啐一口,料想千金买笑,白镪缠头,百姓人家穷尽一生口粮尚不足抵其中人一夜之费耗。

卢几道穿着一身明显小了的直裰站门口不进来,侍儿眼尖瞅见他腰下的长剑,赶忙上去招呼,“这位爷里边请,不知有没有先约了相熟的姐儿?”

自当家姐儿年后起喜欢上青衫江湖客,便下令每晚乐部都要排演《杀舟》、《刺虎》之类的武戏。大家最初都不肯,怕场面粗鲁吓跑客人。但近来局势混乱人心惶惶,看戏的官人没兴致总听软调,突然来了个剧情荡气回肠最后还能手刃恶人的好剧,纷纷拍桌喝彩,几个月里场场满座,赚的比之前一年的还多。

楼里众人对锦娘心服口服。楼里的侍儿代目年纪小,被剧里人物勾住心思,恨不得自己也能遇见个落魄街头的侠客,拜入其门下学的绝世武功,将来行走江湖能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留下一堆脍炙人口的传说。

所以每当他们看见有带刀带剑的江湖人路过楼门,立马会冲上去招待,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进来再说。

卢几道不耐烦道:“没!”

“那容小的给您说道一二。”侍儿拨开人群让开空路,语气欢快,“我们楼里的杜鹃姐姐尤善吟咏,柔柔一曲纤音遏云,歌谣里说不尽的柔情似水。瑞雪姐姐知人识趣,远见胜概儿郎辈,世上罕见其匹者。肃宁姐姐生性豪爽,若能与她把酒夙夜,哪怕胸中有千万块垒也能如雪遇阳消之无形……”

小厮在前边絮絮说着,一直没听见后边人回话,好奇转头,却见卢几道一脸厌恶道:“不要这些人,爷只找锦娘。”

小厮眨眨眼,噗嗤笑出声:“哈哈哈这位爷说笑了,来我们这的十个有九个半为了咱当家姐儿来的。可不凑巧,咱姐自年后为了琢磨新剧,已不见客许久。”

“兔崽子敢糊弄你爷爷!我今天一定要见锦娘!”卢几道急眼了,揪着小厮领子大吼,“快带我去见锦娘!”

侍儿虽惊不慌,伸手环抱住卢几道巨臂,口中不停道歉:“爷莫忙,小的真不知姐儿在哪,再有我家套曲马上开场,您在此喧哗惊到其他客人实在不雅。”

“什么狗屁东西。”卢几道骂道,“老子本就不是来听曲的,给我把人喊出来!”

七尺高的汉子大怒,抡起拳头往小厮脑袋上砸,四面的客人咒骂着四散逃开,没一个人出手。楼里其他人隔得太远一时赶不过来,被制住的侍儿死命挣脱不开,惊恐之下本能闭眼受死。

就在这时,一阵清爽的香风袭来,似柏如兰,卢几道寻香而望,只见二楼有个相貌绝佳的青衫公子半靠横阑,目光冰冷直落他身上。

如刀锋般笔挺的眉峰下,望向他的目光似千里雪原般空旷寂寥。

卢几道被这道目光刺得脊背发凉,腰间长剑像是在示警,激出一道龙吟。

他丢开小厮,左手一探,握在蜂鸣不止的剑鞘上,手背青筋暴起,浑身散发着冲天的杀气。身边桌上刚还在汩汩冒热气的茶壶外壁上凝结一层白霜花。

一楼里喧哗的客人渐渐止住吵闹,百十号人面露警惕,楼里看场子的人围将上来,神色不善。

卢几道毫不畏惧,越前一步大喝:“让管事的出来,不然老子砸了雨霖楼。”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滔天的杀气突然充斥了整座小楼,冰冷的寒意席卷所有人的四肢百骸。

客人们惊到四散奔逃,姑娘们花容失色,在十来个看场人护送下冲回后院,整个瞬间空了个干干净净,二楼的衣冠士人看着不好,脚底抹油全溜了。

起先的侍儿躺在地上,对着大门口尖叫:“你们是谁!”

古朴典雅的大堂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江湖人,四下洋溢的杀气就是从他们身上而来的。

其中两人一个是铁塔似的汉子虎背熊腰,目光混浊痴傻,穿着裘领袍袄,背挂四尺鬼面杖,他肩头蹲个样貌奇丑无比矮侏儒,侏儒腰下挂了一串二寸长的夺魂钉。

另一边则站着两个年轻人,湖蓝褶袍的文士袖手而立,腰间斜插一把尺长的铁骨扇,脸上带着如沐春风般的温和笑意,空洞的眼神从四周扫过,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散发。

他身边的年轻人唐巾招展,绦带迎风,左配苗刀,右戴容臭,刀柄上的银穗垂在腰间,虽是男子打扮但眉眼流波却如娇媚女子,眼眶微微泛红似是刚哭过。

“卢指挥使洪福齐天,一路滚到秦淮还能全须全尾,不过咯,现在没人再能救你了!”

那侏儒嘴边的两根胡须得意翘起,配上眯眼宽额的模样,怎么看都像只肥硕无比的鲶鱼精。

卢几道气势顿消,鲶鱼精丧定嘉,铁塔汉柯鸦子,幽冥阁要价最高的两个刺客,五百两黄金一个人头,盛惠诚信概不还价。

他们一行从京师出来,一路上无数人想取他们性命,走到现在只剩了他一个人,十来个兄弟大半都死在幽冥阁刺客手上,再次面对死仇时,他几乎睚眦俱裂。

就在鲶鱼精放狠话的同时,褶袍男子口中发出清朗的大笑。

丧定嘉眼中狠厉一闪而过,转头呵问:“兔崽子笑什么!”

“我笑鲶鱼是好东西,个大肉多好养活,吃的一点不讲究,桶里金汁湖里死漂来者不拒。”褶袍人抽出腰间扇子摇了摇,神色讥讽:“可就是太贱,只会埋伏在河边装石头,等过路人蹲下喝水,才张开巨口伺机偷袭。”

丧定嘉上下打量褶袍文士一眼,嘿然笑道:“兔崽子宄不大口气倒不小。”

“报上名号来,大爷不杀无名之鬼。”

精铁扇子在文士手心转了个圈,他气定神闲道:“游龙山庄,风无尘。”

丧定嘉悚然动容:“你是鬼面郎君风无尘!”又看了眼他身边女扮男装的姑娘,惊问:“那你是……”

姑娘柔柔一笑:“青萍遗踪,绿七娘。”

楼中抽气声此起彼伏,柯鸦子带着丧嘉定退后几步,卢几道扶住桌角勉强稳住身形。

二楼的谢长青不由好奇,这小娘子分明就是刚才舌战群儒的文生,摇身一变竟成了威震江湖的大人物,看来果然人不可貌相。

游龙山庄位居剑南,山庄势力覆盖整个西南,门人多经商为生,私下贩卖盐铁,稀少在江湖出现。唯独这一代出了两天资卓绝的后生,兄妹两个以武立身,十六岁时结伴出庄,一路扫荡剑南江湖,留下游龙双煞的威名。

绿七娘噗嗤笑道:“幽冥阁作恶多端,本不为江湖所容,你们居然还敢明目张胆来秦淮,怕不是穷疯了,小心有钱赚没命花。”

“小娘皮牙尖嘴利得很呐。”丧定嘉凶光外露,“少废话,就算我俩今日死了,幽冥阁的弟兄们亦会取卢几道项上人头!”

风无尘懒得理这丑东西,转头对卢几道说:“我游龙山庄喜收天下神兵,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借卢指挥使腰下长剑一观。”

卢几道咬牙切齿:“你做梦。”

风无尘面色骤寒,刷一下打开铁扇,乌黑扇骨泛着乌紫色光泽。

“那你先死吧!”

就在风无尘摔出扇子前一刻,一股极阴森的冷风从雨霖楼正门直冲大堂,让所有人在初夏时分一下子回到隆冬腊月。

小厮蜷成一团不停喊冷,呼出的热气沾满睫毛眉梢,像是糊了一层盐霜。

随着寒气逼近,一位黑衣男子悄然出现,他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口唇都用黑布遮起来,只露出一双充满战意的眼睛。他怀抱长刀一步步跨入正堂,紫色刀鞘在柔和灯下反射出如鲜血般的赤色。

“你就是卢几道?”黑衣男子越过四人,不紧不慢问到。

“是。”卢几道艰难点头,黑衣人气势太甚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好。”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满意颔首,“我会让你死得很快。”

“从哪冒出的东西,懂不懂先来后到。”丧定嘉握住一把丧门钉,随时准备甩出来,“滚一边去别耽误爷做事。”

“万两黄金十五人,你们幽冥阁追了这些日子还没能杀掉他,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黑衣人懒懒道,“最后还得我们出手。”说罢抽出刀,柳叶状的刀形优雅流畅,刀身如镜面透亮,吞口处隐约刻了个锦字。

“至于你们。”黑衣人看向严阵以待的四人,嘿嘿一笑,“幽冥阁和游龙山庄是吧,江湖人目无王法屡屡犯禁,敛财无数欺压百姓,是时候一锅端了。我今先杀了你们,不多时都指挥卫所倾巢出动,定送你们的父老兄弟下来团聚。”

四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惧,而事已至此,不过是鱼死网破。他们纷纷掏出武器,将黑衣人和卢几道团团围住。

“你是……你是卫所的人。”卢几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昔日的同僚会来取自己性命。

“兄弟对不住了。”黑衣人转过头直视卢几道,语气坚定:“怪就怪你我各为其主。”

“这天下只有一个主,那就是当今陛下!”卢几道嘶声大吼,“你到底是谁!”说着竟要合身扑上去扯对方面罩。

黑衣人撤身闪过,掉转刀身猛击他脊背。卢几道殚精竭虑奔波多日,虽有心还击但力有不逮,一击即中背后豁出尺长刃口,胸中气血翻腾,嘴里鲜血淋漓。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原本富丽堂皇的锦绣阁楼杀气横溢,场中木屑碎瓷一顿乱飞,黑衣人挥刀以一敌四犹不落下风,很快其余四人的衣衫上都泅出血迹。

一声巨响,黑衣人从烟尘中显出身形,他脚下躺下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楼上的朋友,该你出手了。”黑衣人长刀倾斜,刀身在半空划过半月形的弧度,甩落一串血珠。

他抬起头,看向二楼的青衫公子。

谢长青的目光落在楼外,两道剑眉轻轻舒展,其下是毫无情绪波动的一双眸子。

黑衣人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然后浑身如置冰窖。

楼外夜色迷离,不知何时一整条街都陷入了沉寂,漆黑的街道上没有人声亦没有火光,只有天边一轮圆月泻下如水清辉。

怎么可能!人都到哪里去了!

黑衣人凌厉的眉眼浮现惊慌,他急步向正门奔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噗嗤——”血肉撕裂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安静的楼里如惊雷炸响。

黑衣人胸口一紧,一团巨大的血花从他胸口炸开,艳丽得如同牡丹怒放。

皂衣侍儿从黑衣人身后转出来,脸上尚带着几分幼童不谙世事的笑容。

他手里拿着一柄小锤,拳头大的锤首由八片锋利刀页组成。黑衣人七窍流血,死盯着胸口血花,嗓子像破了的风箱还有强行拉动一般发出尖锐作响的荷荷声,他费力的扭过头,盯着侍儿头顶断断续续道:“疯……疯喇嘛。”

侍儿嘻嘻一笑,没拿兵器的手伸到耳下,撕掉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肥白胖脸来。只见他猛然转动锤柄,锋利的锤头在胸口飞速转动,像捣烂一个西瓜似的瞬间碾碎黑衣人整个心肺,乌褐色的肉泥胡乱飞溅,喷得小和尚脸上、衣上到处皆是。

黑衣人了无生机的身体轰然倒地。

“我又不小心杀了人,回庙里师兄肯定会骂我。”小和尚捂住了嘴巴,稚嫩的小胖脸满是愧疚,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飞快双手合十:

“入无量义处三昧,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见彼六趣众生,及见彼土现在诸佛,及闻诸佛所说经法,下至阿鼻地狱,上至阿迦尼吒天,皆宏誓普渡。”

唱念超度已毕,小和尚才转头笑眯眯盯着谢长青。

“我的经念的好吗?”

“很好。”

“那你下来,我再念给你听呀。”

一直作为看客的谢长青从善如流,不紧不慢拾级而下,天青色云雾似的褒衣长带随风飘荡,竹青色云头履踏过血流遍地的阶梯,而他神色悠容如同在花海中漫步。

“终于找见你了。”小和尚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而空洞的双眼里没有任何的笑意。

“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谢长青淡淡一笑,寻了张椅子坐下,懒散道:“那小师父觉得,我应该从哪里来?”

小和尚哈哈大笑,掰开卢几道死死紧握的手,拿走他的剑,然后像是孩童发现了好玩的玩具一样欢快说道:“天启六年,雷石自天雨而下,屋以千数,人以百数,皆损毁殆尽。卫所数月彻查,无一所获,唯在宫宇一角发现宝剑一柄。”

说着小和尚双手平举宝剑,递到谢长青眼前:“是不是特别眼熟。”

谢长青垂下眼眸,三尺水寒像在回应他,发出阵阵龙吟。

“我猜一猜,它是你的罢?”

小和尚眼睛一眨不眨,想从谢长青始终安然的脸上找出一丝丝松动,但过了许久,对方表情都没一点变化。

“唉真是无趣。”小和尚见他没反应,也想拖凳子来坐,但几番大战之下满目狼藉,唯一一张能坐的椅子还在谢长青臀下。

小和尚小腿一舒,一屁股坐在卢几道尸身上。

小和尚开门见山:“阁下既然不是当世人,那何必徒自困在于此,不如早早回去。当然了,希望你临走之前能告诉我来到这里的办法。”他眼中精光闪闪,“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不过嘛,我最不怕人不说实话。”

小和尚把剑抱在怀里,翘起二郎腿:“皇帝陛下让卫所的人先行一步来找你,还托有什么圣旨,为的就是想在我们之前知道穿梭黄泉的秘密。不过现在就剩你和我了,我劝你早些说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谢长青歪着头看他:“比如?”

小和尚眉头一挑,死寂的楼里突然涌出大批布甲军士,手执火铳弓箭,漆黑的铳口和朱红的箭头正对着座中青衫人。

谢长青道:“我有点不明白。”

小和尚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阁下请说。”

“你们如何能确定我非当世之人?”

谢长青扯了扯宽大的袖口,又指了指他手中长剑,“难道仅凭一件不合时流衣裳?一把来路不明的剑?”

青色长剑发出嗡鸣震动,似是很不满。

小和尚笑了,冷声道:“天启惨案后,钦天监和礼部穷尽数年推演出的结果,难道还会有假?”

“那么锦娘?”

小和尚不耐烦道:“自然是埋伏多年的棋子。”

锦娘的锦,暗合卫所之名。

谢长青突然想到锦娘无意中念诵过的一首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小和尚见大势已定,但谢长青居然还在走神,顿时大为光火:“喂,你是想现在说还是被我抓回厂廷用刑具逼着说?”

谢长青反问道,“你觉得我为什么四个月来都没有跨出这方庭院一步,连用贴身匕首典当银两都是让小厮代步的?”

小和尚眉头皱起。

谢长青轻轻摇头,脸上尽是无可奈何:“因为我出不去。”

“叮——叮铃铃——”诡异的铃声从各个角落里响起,乳白色的云雾丝丝缕缕从木头缝隙里渗透出来,眨眼间弥漫整室内。

厚重的雾气里渐渐显现出一个欣长高挑的人形轮廓,远道而来的青年白衣翩然,纤尘不染的衣袍上流淌着若隐若现又繁复无比的古朴宝相日轮纹样。

小和尚跳起来,指着来人大喝:“你是谁!”

“在下陆白,友人长青承蒙各位关照。不巧行程偏误时刻,以致今夜才能向各位呈上谢礼。”

绯红剑光似泰山压顶裹挟了千钧力道,小和尚心下大惊,丝毫不敢怠慢,挥动金锤迎面硬接。

谢长青修长的身形化作一道闪电,呼吸间迫近小和尚身侧,飞快击出两掌,只一个过招就将青光剑夺回来。

三尺水寒刚被温热的掌心包裹,剑身猛然振动,为祝久别重逢,啸出了一道高亢龙吟。

“不要拔剑。”打斗中白衣人不忘出声警告。

谢长青眉头一挑,握住剑身冲向人群。军士们视线被大雾所阻,不敢用箭铳,只能抽出军刀奋起阻敌。

谢长青身困于此,但武功未失,只论近身缠斗他何曾惧过别人。

一炷香时间不到,百十个军士昏迷倒地,疯喇嘛浑身浴血跪爬在二人身前。

“锦娘在哪?”尤自淌着乌血的锤首逼近面门,谢长青执锤柄悠哉问道。

“就算杀了我你也找不到她!”小和尚神色癫狂,乌血顺着开裂的嘴角流到下颌,再一滴滴坠脏衣襟。

“如你所愿。”谢长青面无表情挥动锤柄,小和尚闷哼一声,像一口装满米的布袋突然破掉,失去力道直接前仆叩地,破碎的脑袋正对其余六人尸首,看去就像是在谢罪。

金瓜击顶,诛不臣者。

陆子虹望着满地狼藉不忍直视:“怎么这般惨烈。”

谢长青不置可否,蹲下身替卢几道拢闭双眼:“细算起来,都不是无辜之人。”

谢长青最后还是寻到了锦娘,她卧在初见时那丛竹林深处。大抵是在往前厅的路上被人偷袭,身上还穿着盛装。

谢长青轻轻把锦娘抱回阁楼,少女幽幽转醒时正好看见那人坐在窗边,清冷的月色给他的青衫镀上一层银光。

云雾似的袍衫袖底沾上的血迹,如梅花悄然盛开。他依旧如往常无数个静夜一样独坐窗前,但今夜略有不同,有一柄三尺青色长剑垂饰般挂在他的腰带上。

“你醒了。”醇厚的嗓音悠悠传来,青衫人起身向她走近,宽阔的脊背笔挺如松。

“要走了吗?”锦娘撑着身子坐起,声音里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微颤抖。

抚上少女发梢的手一顿,然后轻轻落下,嗓音轻浅几不可闻:“嗯。”

锦娘颤抖着伸出手,为谢长青仔细整理他打斗时散乱的衣带,纹结挑开又抹平,抹平再重系。等到打完最后一个平结时,锦娘紧紧抱住了他,随之贴上来的身体滚烫似火。谢长青展开怀抱,任由少女小声啜泣。

“与我同归。”

少女惨然一笑:“生魂陌路,何为归?”

原来,她一直知道。

窗外狂风大作,无数道惊雷在天边翻滚,耀目白光跳跃着刺破黎明前的黑暗,一阵清脆又坚定的铃铛声穿过骤然升起的迷雾,符纸迎风自燃,谢长青眸光微沉,终是一声长叹,缓缓推出腰侧的三尺水寒。

失去支撑的锦娘无力跌入松软锦被,泪水迷离了双眸,她不由自主唱起那首来不及上演的曲辞:“问尔所之,是否如适,蕙兰芫荽,郁郁香芷。彼方公子,凭君寄辞,青衿曾在,与我相知。”

烂柯观棋,一朝梦醒,一朝梦迷,颓然光阴虚度,转瞬又是新年。

无所事事的午后闲暇,谢长青问他的棋友:“世上能使人娱耳悦目,惊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

白衣秀士执子沉吟,片刻后淡然答道:“触景之情,触情之人。”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露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棋枰另一角,李秋雨正在描形画符,他头也不抬,快速道:“二三生魂,黄泉幻境,彼方逝者,六道迷途。本不是红尘同路人,你什么都做不了,切莫当真。”

受玉蟾宫主之托监督神医努力练习画符技巧的七剑之首安静擦剑:“人非草木,毕竟于心不忍。”

谢长青丢开棋子,从旁拿了刘怀安的琴,抚琴高歌半阕:“嘱彼佳人,备我衣缁,蕙兰芫荽,郁郁香芷。勿用针砧,无隙无疵,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一枕花落烟云梦,露水红颜,雾霭楚天暮。

佳期如旧,他依稀会看见黑暗里盛开繁花,花瓣纷纷飘落,远处阁楼里衣纱穿罗的贵客正在饮酒作乐,怀里美人作陪,彼此讨论着残忍的事情。

等到坐夜听风,或昼眠听雨,他也会忆起月光朗照下明亮的庭院。虽不知月如何缺,天如何老,但衣衫上酒意正浓,纱帐里情义深重。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当谢长青离去不久,扬州城沦为人间炼狱。

昔日秦淮河畔的佳人变成俘虏,在血和尸体堆筑士人宅院中为屠戮者献舞高歌。异族将领酒酣身畅,脱下甲胄与娘子们同舞。

少女提着花剑,鬓角染上黑色尘烟,身姿依旧轻盈如燕,她边舞边唱道:“不忍将身配象奴,手持麦饭祭亡夫。今朝武定桥头死,一剑清风满帝都。”

舞娘的剑不能杀人,但江湖人的匕首可以。袖底光华快到一闪而逝,腥臭血迹模糊了剑身铭文,失去头颅的异族尸身轰然倒下。

满座喧哗,所有人大惊失色。

只有锦娘一直笑着,她转身静静面对这群神色各异的人,异族人怒目圆睁,女子们瑟瑟不安,陪酒的士人蜷缩委地,大声辩驳此事和他们没有关系。

“为谁凭立中宵舞,愿逐月华流照君。”

匕首倒转,剑尖一点点没入胸口,鲜红血花绽放在洁白的躯体之上,耳畔喊杀声再听闻不见了。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红拂女和虬髯客的离别,从相遇时就已经开始。

“他是温柔的男子,可我却不能把我幼稚的喜欢强加给他。”

THE END

罗里吧嗦:

①后金女真当年以十三副盔甲起事,又以七大恨的名义为父报仇,掀起了反叛明朝的第一步。米脂惊变指的是闯王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起义。“老大人”是杜撰的,具象化了某个阶级,并不怎么重要,也不影响阅读……

②主腰:明代女子的贴身内衣。水之纹、木之理:是形容主腰之外那件薄透外衣的纹路,介于水纹和木理之间。

③锦娘和长青唱的都是昆曲《夜奔》中的一小段,剧目改编自唐传奇《三十三剑侠》,主人公是红拂女和虬髯客……还有李靖,唐代一个非常有名的将军,但不是哪吒他爹。

④白眉神是娼妓优伶供奉的神主,类似商人供奉财神爷,武馆供奉吕尚或者关公一样。

⑤晚明文人多服妖,喜穿女服,但也不会丧心病狂到直接穿织金马面裙上街溜达,多数还是穿旋子(一种素纹短马面)。织金马面配纱绢道袍之类的流行穿法是当代服妖。

⑥褶袍、道袍、行衣、直裰、絏繖:皆是明代男子服饰中常见的款式,彼此又有些许区别。其中直裰这种形制流传至今,僧道们还在继续穿着,所谓“破烂流丢一口钟”,说的就是直裰。

⑦“不忍将身配象奴”四句有原典出处,那位女主人公最后也选择了自杀。锦娘这里只是借用,她并没有把长青当做“亡夫”。

⑧疯喇嘛说的是王恭厂大爆炸(天启惨案),明末著名的悬案之一。

⑨明朝火器不说实用性怎么样,但普及率还勉强,戚继光晚年著书,提倡全军火器化,虽然并没有成功。疯喇嘛手下用的也是火器,还有一部分弓箭作为辅助。

⑩关于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具体描述可以直接上网查,不过也有人说《扬州十日记》是近代同盟会的伪托之作。

碎碎念:对于渣渣颂来说,明代背景的文比东晋背景好写些,因为更了解,行文措辞可以更浪……只是之前一直不太愿意碰。谢谢阿谧能给我这个机会写一写护法的穿越明朝之旅,作为历史的上游者来说,长青能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他并不了解这个时代,能行走的地方亦是有限,唯一可以把控的大抵只能让自己冷静旁观。

之于锦娘,秦淮繁华烟柳地,他们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可不知亡国恨的只有商女?说什么道德伦理,圣贤大义,大家都知道剃发易服,但始作俑者,是媚主求荣的孙之獬。

没有什么偶然的东西,浸血史卷满目荒唐,一字一句书写的都是必然。但这里要展开来说又是与文无关的事情,还是借用古人的一句话吧: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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