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拾壹章•历历似昨日)

归档君


第拾章•高阳兮苗


“偷走了鲛鱼皮还不够,居然给用了,大的不省心小的也好不到哪去,俩臭小子尽会给老夫找事做……”

 

西海峰林主峰半山腰,一栋很普通的竹制小楼里,芈族的家臣之长卷着袖子半靠在竹床边,手里拿个装了半瓶透明汤剂的琉璃甑,正给床上的人涂涂抹抹。

 

竹床上正是品儿,小半个时辰前陆白刚把孩子带到这。

 

原本因为陆白来到而喜气洋洋的大室老看见品儿之后瞬间吹胡子瞪眼:“白小子你胡闹些什么?怎么把外人带到宗庙里来了?”

 

说完撸袖子就要来揍他。

 

“看见大室老还是如此健朗矍铄,做晚辈的也就放心了。”陆白左闪右闪:“前段时间阿兄借用了您的鲛鱼皮,阿子今日特来送还。”

 

嗯?老夫的鲛鱼皮?

 

大室老闻言立刻止住步子,“在哪呢?”

 

陆白正好挪到堂下的竹床旁,随时可以跑出去,随手一指:“就是这孩子,阿兄说在他背上。”

 

居然已经用了吗,不告而取是为偷,楚小子你个败家子!

 

大室老怒视陆白,大有兄债弟偿的意思。

 

“阿兄还说捎了东西过来就在鲛鱼皮下,大室老精通此道,想必定可完好取出吧。”陆白直接无视大室老要吃人的目光,轻飘飘说了句。

 

果然,大室老雪白的胡子都气得翘起来。

 

“楚小子又做了些什么?”大室老瞬间警惕。

 

“一切就拜托给您,阿子先去给大祭司问安。”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周旋于自家兄长与自家室老中的陆白深谙此道。

 

于是大室老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调配好汤药,把品儿翻转过来趴在竹床上,帮他仔细垫了几层褥子,才黑着脸拿支毛笔给他上药。

 

侍立一旁的侍从小心询问着:“不如让小的来吧,您先去休息一下?”

 

“无妨。”大室老手下动作谨慎且快速:“马上就好。”

 

本来四四方方的鲛鱼皮几乎和肌肤长在了一起,透明汤药涂上一角,再用特制的小毛刷轻轻擦了两下,不一会就露出了下边的事物。

 

雪白似薄纸一般的帛料,四君子暗纹织就成底布,五色线交织缀绣其上,隐隐绘着山川大河的轮廓。

 

看到此物,大室老眉头轻皱,也不顾汤药太多是否会损伤鲛鱼皮,手下动作加快,把半甑全用了上去。

 

半炷香后,一整块帛书被他捧在手里。

 

“这是——”侍从不由抽气道:“《禹贡地域图》”?

 

“咄,噤声!”大室老呵斥冒失的侍从,反手用自己先前脱下并放在竹床边架子上的氅衣将帛书卷了起来,“《禹贡》图而已,咋咋呼呼做什么。”

 

侍从自知失言,低头道,“唯!小的失言。”

 

“把这孩子看好,我去去就来。”大室老看了品儿一眼,便转身往山巅上走。


大概一炷香的光景,大室老终于气喘吁吁爬上了山顶。待平顺的气息之后,立于长亭外微一躬身,谦声问安:“大祭司。”

 

“大室老。”陆白起身行礼后把位置让出,转到次位下首端坐。

 

大室老向他点点头,也不客气坐上次位,把手里的氅衣解开,拿出帛书放在案几上,“阿楚带来的东西,已经拆下来了。”

 

山河表里,金银丹朱,四君子纹,帛书绘织。


是一副地图。


“这是《禹贡地域图》?”陆白沉思,转瞬又觉不对,“好像不是,这个应该是原本的《山河社稷图》”

 

昔年楚汉相争,项王身边除却如云的谋士,善战的大军,还有许多异人,其中一位是堪舆大家,曾根据华夏山河绘制过一张地图,凭借这份地图,项王打胜过许多以少胜多的大战。

 

比如巨鹿大战,百二秦关终属楚。

 

不过好景不长,垓下之围,此图被沛公帐下某位斥候窃走,成为汉王囊中之物。

 

西汉建国百余年间,每一代汉朝皇帝都要召集诸臣在原图的基础上重新增订,光武帝幼年沦落,这张图也被他带回南阳,等到刘秀重回朝政,这张图亦重新归为中枢。

 

传到魏武手中,帐下谋士以帛为底,五色笔描绘,再一次完善了这张堪舆图,魏武见图后十分欣喜,将之正式更名为《山河社稷图》。


等到了泰始年间,河东裴秀在原图基础上参考无数史册,更删廿次,删繁就简,以“制图六制”为原则,重新编纂整合成文,名曰《禹贡地域图》。

《禹贡地域图》所覆盖的年代上启《禹贡》时代,下至中朝初年,内容囊括从古九州直到中朝十六州,其中的水陆交通、山脉、山岭、海洋、河流、平原、湖泊、沼泽等均一应具有。


《禹贡地域图》的现世,无疑丰富了原本的图集,《山河社稷图》原图最终被束之高阁。


但天下皆传,《山河社稷图》其中藏匿了一个事关魏武的巨大秘密,勘破者可裂土封王。


五胡乱华时长安城破,《山河社稷图》几经流转最后落到氐人手中,氐族分家时李势曾经从全图上抄走一块西南疆域图,就是凭借这一小部分地图的指引,使得成汉开国。


陆白道,“所以阿兄委身絮苑一年,就是为了此图。”

 

“把主君请来吧。”大祭司轻叹。

 

“唯。”

 

“还有斫物司的祭酒和司业。”陆白略一沉吟道,“这张图,真迹绝不能留在武陵。”

 

匹夫有罪乎?怀璧其罪也!


一个时辰后,众人回到宗庙的议事厅中。

 

斫物司祭酒并司业二人强压激动之情颤着手仔细探查过舆图后向蓝若禀告:

 

“回禀主君,此图确是真迹,然并不完整。”

 

陆白不动声色,大室老眉头一皱。

 

而蓝若问:“何处有损?”

 

“西域一部,祁连之内,横断之外。”

 

蓝若思索片刻道:“缺损之处暂不理会。”

 

大室老闷声低咒,“怎么又是昆仑神宫。”

 

祁连山脉与横断山脉相夹之处即是昆仑山脉,舆图只缺此处,定然和昆仑神宫少不了关系。

 

陆白问:“我须带图出山,原图翻制需多长时日?”

 

祭酒与司业对视后立即答道,“明日一早即可。”

 

蓝若颔首,“善。”

 

大室老道:“墨盒尺规并一应器具皆在后庭,你们可速去,然有一事切记之——消息往来,不可泄露!”

 

祭酒司业正声答:“唯。”


大室老忧心忡忡:“如果图里真是有什么秘密的话,翻新可以把那些东西也留下来吗?”


陆白道:“秘密的话也许并不重要,但知道禹贡图与山河图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点也许才是最关键的。”

 

大室老眼睛一亮,问道:“是什么?”


“禹贡图虽然成书于中朝,但对于雍凉一带的地形,江淮一带的水文,荆州一带的山川地理描写并不详细,远远不如山河图。”陆白缓声道:“阿兄当年说,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自古以来與图就是兵家锋锐所指的指向标,没有图,战争举步维艰。”


大室老恍然大悟,又问道:“不知裴秀当年是否故意为之。”


“阿兄说,很有可能。”陆白接道:“雍凉事关河西要道,江淮扼要南北要冲,荆州又是天下重镇,这三处地方举足轻重,若南北终究有一战,爆发地点不外乎此三处。”


山河社稷图何其贵重,如今乱世烽火各族征战,虽南方在武陵之乱后终于一统,然南北对峙的局面随着苻秦的建立骤然严峻起来。

 

苻秦立国代表氐族彻底与晋室撕破表面上温和谦逊的面具,不久之后定然要挥戈南下。陆楚却在这个时候把他们引路的舆图带了出来,也难怪苻健会派出三位位高权重的宗室亲属不远千里截杀。

 

同理,这张图若是留着武陵,说不得会招就无穷祸患。

 

话说回来,虽然武陵不留原图但不代表会放过上边的消息。

 

正如武陵人千年不出,更不涉外界风云,但不意味对外界一切皆无从所知。

 

大族堂皇安宁千年,定然有无数不为人知的仗身资本。

 

因为隐世,绝不是苟活。

 

说罢二人告退,静室中留下蓝若、陆白、以及黑着脸的大室老。

 

大祭司作为宗庙礼官,绝不掺手俗事,早在斫物司正副首领到来之前回避了。

 

武陵人大都是祝融遗民,尊祝融一脉的直系血脉为正支,其下为陆终六子,七脉合一,负责宗族的祭祀,礼乐和大事统筹。

 

七剑原为每脉中最优秀的七名子弟,后来族群繁衍。各脉人丁兴旺,人口越来越多,氏族越分越细。武陵地方有限容不下那么多人,故只保留宗庙礼官,七剑传人,七脉嫡系,各大长老以及各氏族中年高德劭且已卸下俗世职务的前辈们居住。

 

其余人等遵从各氏族家长之令分去中原各地,只在每年大祭与大节派出家主与嗣子回乡团聚。

 

简单来说,待在武陵山中的是宗庙中人,待在中原各地是氏族中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宗族。

 

二者关系好比一株巨树,粗壮的主干为武陵宗庙,繁密茂盛的枝桠树叶是分布于中原各地的各氏族。而广布于地下为树木生长汲取源源不断养分的根系,则是无数知名不具的默默付出甚至于鲜血生命。

 

大室老坐了一会说要去准备些什么,请主君和陆少君稍候片刻。

 

等他一走,蓝若便道,“大室老还是这么神神秘秘的。”

 

陆白正欲回答,突然一个庞然大物扑向他。

 

“嗷!”

 

麒麟一直在后门埋伏,终于选中一个自认完美的时刻冲出。

 

……可惜还是失败了

 

陆白一侧身,某圣兽巨大无比的身形擦过他的鬓角,以屁股触地平沙落雁式完美着陆。

 

蓝若默默掩面扭头,好蠢。

 

“咿咿!”麒麟从木地板上滚起来,大声控诉——混蛋小白!

 

陆白毫无愧色,“早和你说过,长这么大个就别乱扑人了。”

 

“咿咿!”小白你不爱我了我好伤心……

 

陆白笑的那叫一个君子淳良。

 

麒麟又转向蓝若,“咿咿!”蓝蓝……

 

麒麟闪着星星眼打滚卖萌,翻着肚皮四脚朝天,水汪汪瞅蓝若。

 

蓝大宫主笑眯眯摸摸祂头——乖~

 

麒麟心满意足回蹭蹭,还是妹子好,男子什么的就是靠不住的玩意!

 

但是——诶诶?

 

为什么我离蓝蓝越来越远离混蛋小白越来越近嗷!

 

蓝大宫主一边摸麒麟脑袋瓜一边把祂往陆白那边推——


满肚子坏水也不知道和谁学的,你俩相亲相爱千万别带上我。

 

被嫌弃了的麒麟最后窝在了俩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支愣着耳朵像犬一般蹲坐好,嗷嗷两声。

 

“扑棱棱~”

 

鸟类翅膀扇动带起风声,一长队五彩斑斓的鸟儿从正门飞进,领头两只漂亮灵鸽,翅羽尾羽渐染橘色或蓝色,后头跟着鹰隼、乌雀、喜鹊、和一大群尾巴分叉样的燕子们。

 

鸟儿们喙上或是爪上都挂了一个个小小包袱,呼啦啦飞到麒麟面前把东西扔掉又呼啦啦从后门飞走。

 

俩小灵鸽在室内盘旋一阵,分别落到二人肩上,用小脑袋亲昵地轻轻蹭他们,接着也从后门飞了出去。

 

麒麟看着一地东西十分得意,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蓝若随意翻检一下,大大小小几十样东西,大都是灵芝仙草天材地宝,还有几支完整无缺的麒麟角。有些惊讶:“这些都是送人的么?”

 

麒麟昂首挺胸状——那当然,本圣兽可大方了!

 

陆白毫不犹豫打击他:“赃物居然积了这么多,可见这段时间闯祸不少。”

 

“嘤……”麒麟顿时趴地上,俩爪子蒙住眼睛。

 

陆白不理他,把物品分几堆码好,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短直兵,递给蓝若。

 

“锦儿嚷嚷要自己的直兵很久了,怀安怕他伤着自己一直不许。这把怀刃是我幼时开蒙用的玉剑,本说从六奇阁出来后取道十里画廊给他带去,不想出了这么档子事情。”陆白微笑“所以又得麻烦若儿替我专程跑一趟了。”

 

怀刃只有尺长,宽寸许,外以锦缎剑袋包裹,橘色底布上金银双线并五色帛丝,织就着百戏童子纹样。

 

“相传万年温玉所铸,欧冶子为其幼子特制,阿兄真是舍得。”蓝若浅浅而笑,双手接过直兵,“待他年麟儿开蒙,看你拿什么出来。”

 

陆白哈哈一笑,“连新妇都没影子,还说什么麟儿,远着呢。”

 

蓝若眨眨眼:“哪里远了?阿兄此番出山,请好好留意一二,说不定我的嫂子就有着落了。”

 

趁陆白尚未反应过来又补了一句,“这样宗室也可以放心,不会再天天跟着你后边催催催。”

 

“宗室对我很放心。”陆白看着自家妹子,清冽眸光中温柔如水且意味深长,“倒是若儿,丧仪之后也一年多了,长青那边——”

 

蓝若红着耳朵反驳道:“若儿上有二位兄长,嫂嫂未全,子息尚稀,我怎敢先论婚嫁?”

 

陆白摆摆手,“咱们武陵不兴腐儒那套,女儿家的婚嫁比糙汉子们重要多了。”

 

“噗……”蓝若被他逗笑了,“若陆家二君都是糙汉子的话,可叫世间其它男子怎么活。”

 

陆白无奈摊手道,“闲人多碎语,虚名累平生。若儿就别打趣我了。”

 

“咿咿咿!”麒麟看两人聊的如此欢实把牠扔一边摆造型,继续倍感冷落的某圣兽不干了!可恶的混蛋小白一个人出去玩居然不带上我!说好的爱呢爱呢爱呢!

 

“嗷呜嗷呜嗷!”

 

陆白蓝若齐齐转头,这家伙说他也要去?

 

身为堂堂御守圣兽居然想出山乱混?

 

宗庙会暴动的,大室老会狂怒的。

 

“不行。”陆白断然拒绝,不过他的理由十分清奇“你吃太多了我带的干粮肯定不够。”

 

麒麟磨牙嚯嚯,想着要不要扑上去一脚踩死这混蛋,心里盘念许久最终打消了念头,算了我打不赢,识时务者为俊兽,我还是用眼神瞪死他。

 

陆白继续补刀:“到时候坐艋艟舟,你这么胖一只脚还没上去船就沉了。”

 

这哪里是胖!混蛋小白你有没有眼力见!我告诉你这叫做威武雄壮!

 

“嗷!”悲愤的某圣兽仰天长啸,啸声直震方圆数里。

 

正在半山腰准备事宜的大室老眼角一抽,我刚离开一小会,白小子你们又在闹什么,主君还和你们一起就不能收敛点。

 

旁边侍从心有戚戚,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大室老正色道:“圣兽声气洪亮,武威隆盛,此乃武陵之福也。”


 侍从:我怎么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麒麟终于和陆白和蓝若二人达成了某项协议。


于是乎有了以下的对话:


“不行还是太大了。”

 

“爪子缩回去。”

 

“腿再短点。”

 

“阿兄……差不多了吧”

 

“唔,就这样吧。”

 

光可鉴人木板地上已没有威武霸气某圣兽,代之小小一团蜷缩陆白脚边,身覆绯红伴明黄二色短幼绒毛,圆滚滚小脑袋顶俩肉茸小角,小角藏在小圆软耳朵后,只探出浅头,不仔细看根本找寻不到。

 

陆白擎起祂平视“这么小了应该能糊弄过去。”

 

自七剑合璧之后麒麟发现自己可以无障碍变回幼年体,大喜之下凭借此法潜入各家各府偷吃偷喝,宗庙被扰的不胜其烦但又不敢对圣兽做什么,最后再三拜托陆白一定一定要看牢牠。有陆白在麒麟不太敢胡来,然而消停了一阵后,陆白因为遇险又回去了六奇阁养伤。

 

这下子麒麟欢天喜地,宗庙苦不堪言。


麒麟继续开始祸害武陵源的开心生活。

 

变回幼年体的麒麟君现在欢喜不起来了,小蹄子揪自己俩耳朵嘤嘤嘤,为了出山混吃混喝混玩本圣真是拼了。

 

蓝若对陆白说:“似乎还得重新取个小名,不然阿兄你一喊他就全露馅了。”

 

陆白思索半天,“叫二哈怎么样?”

 

……

 

蓝若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哈?”

 

“祂这个头比小小黑还小,取名二,长得这么像西域狮子狗,取名哈。”

 

蓝若仔细瞅了瞅陆白怀里的麒麟君,变小了之后勉强算是憨态可掬,而且冬膘还没消下去,圆头圆脑的确像西域来的狮子狗。狮子狗在中原地区还有个通俗的名字——哈巴狗。

 

但是这个排行二,怎么听怎么恶意满满的样子。

 

陆白绷着脸解释道,“小小黑排行老大,麒麟自然就是老二。”

 

那也应该叫小小小黑,好吧,蓝若明白了,取个小名还这么拗口,四个字叫起来也不嫌累的慌。

 

蓝若叹气,“这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奇怪。”

 

陆白笑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主要是好记就成。”

 

蓝若内心翻了个白眼,好记到令人无语凝噎也是一种境界。

 

陆白不以为意,“父君起名亦如此,可见还算是'子肖父'。”

 

蓝若继续无语,仲父给他俩儿子取名的确很随意,长子名让宗庙拟,次子的名据说是为了呼应他某位友人的长子之名而取——不过这只是传言,因为仲父从未明示过,也未在武陵诸人面前刻意提到此人。

 

而陆楚俩兄弟的字合起来是长虹,好听好记之外亦足以显明身份。

 

又听得陆白回忆道:“说起来咱们几个名字,最有意义还是若儿你的,季父果不愧为司马家第一公卿。”

 

“噗哩。”蓝若被兄长的话逗笑了:“还说呢,为了这个名字母亲差点和父亲翻脸。”

 

蓝若的生父本是司马家族宗室子弟,长于宫省学于成雍,文武六艺无不专精,清谈玄学更是自有见地。加之仪表歆秀,自少时起便广有盛名,如此人物自然仕途通达平步青云,又以其身份尊贵,世有阿谀者奉承他为“第一公卿”,而其人亦是平生颇自诩。

 

直到他遇上先代玉蟾宫宫主。

 

春风几度,夏至未央,江阴游舫惊鸿一瞥,从此死心塌地远赴千山。昔日公卿抛弃王侯之位将相之封,只为守候心上女子。

 

如此率性而为之人却在妻子生产当天紧张得把所有士族风度丢尽了。

 

绕着庭院转啊转,撞到无数花花草草不说,还变成一个大号人形障碍,给进进出出快忙晕乎的侍人们添上不少麻烦。

 

作为娘家人舅舅礼射四方祈求顺产回来的陆回看不下去了,一脚把这位准父亲踹开,让他拿着弓箭去林子里猎获。

 

等到他提着活物回来,洪亮啼哭声从内室传出。

 

做父亲的兴奋得语无伦次,急急往里冲,一把扑倒在妻子榻前。

 

颤颤巍巍将刚小婴孩抱在臂弯里逗弄,说来也奇,小宝宝并不像其它刚出生的孩子一样脸红红皱巴巴小猴子样。而是白白胖胖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他几乎立马联想到刚刚逮到的用以祈求新儿祥瑞的活物——一窝活泼可爱的小白兔。

 

产后虚弱的妻子温柔道,“是女儿,你给拟个名吧。”

 

是女儿!那应是随母亲姓的!狂喜之下他想也不想大声道,“兔!就叫蓝兔如何?”

 

玉蟾宫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晋升为父亲的青年奋力比画着:“你看咱们家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像兔子一样可爱啊可爱。”

 

兔子?跟在他后头的陆回同样不敢置信,这家伙乐疯昏头了吧?

 

“小名叫这个可以,大名不行!”

 

“不行么……?”遭到妻子的反对的年轻父亲略显苦恼,“那若怎么样,也是‘小’的意思……”

 

“小什么,小兔子吗?”

 

产后情绪激动的宫主恨铁不成钢,平时牛气哄哄的丈夫偏偏关键时刻掉链子。

 

“孩子放下,你人出去!”

 

后来被扫地出门的前公卿钻进书房啃书去也,决心要取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名字再出来!

 

然而直到百日宴行名子礼之时,他还在纠结中,蓝宫主咬牙嚯嚯,纤手一挥,就叫蓝若了。

 

若,若儿,其实还挺好听的。

 

轰轰烈烈的名子礼结束不久,前公卿某日抱着小女儿看花鸟时突然灵感汹涌而出,玄泠!

 

玄者,奥也;泠者,清净也。

 

好寓意啊好寓意。

 

正处理事务的蓝宫主继续专注于手上牒册“那就定为字好了。”

 

收到妻子肯定答复的父亲内心飘飘然,颠吧颠吧臂弯里的漂亮小女儿,欣喜唤道,“若儿若儿,玄泠玄泠。”

 

那时候蓝若尚不知事,等到她年纪长到终于可以明白父母当年近乎胡闹佚事下蕴含的深情时,双亲早已先后辞世。

 

蓝若温婉一笑,眼中没有追思更没有悲痛。母亲为了大道而死,父亲为了他的道而殁。故言死得其所者,当无怨无悔矣。

 

陆白了然一笑,如彼翰林鸟,双萋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季父他们的婚姻,是被天下人所祝福与艳羡的。

 

“咿咿!”麒麟在陆白怀里不安分扭来扭去,表示我才不要这个奇怪的小名!

 

奈何幼年体毫无威慑力,陆白往祂脑门上曲指一弹,“就这么定了。”

 

蓝若笑着点头。

 

此时他们都不知道,麒麟的小名和后世某种神奇的生物不谋而合。一种从北方来的,帅气如狼却以蠢扬名坊间的二货哈士奇。所以谁说巧合不能来自人为?一切自由注定吧,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哒哒。”

 

云板两声脆响,大室老带着一行人回来了,十二名少年俱正装礼服,紧跟在他身后。

 

只随意一扫,陆白就看到了那个人。

 

大室老说:“按照惯例,陆少君此去算是游方,需要选一名长随。”


陆白不等他说完伸手随意一指。


被指中的少年浑身一抖,赶忙出列跪伏在地。


大室老和蓝若一起愣住,其他的少年们也愣住。


半晌,大室老憋出一句:“您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用了。”陆白目光清澈。


“可是,恐怕会有危险。”大室老思虑许久,最后还是小声提醒。


陆白一声长叹,言辞带上几分激烈:“比起外出的危险,武陵源的安全更令人担忧。”


蓝若秀美的眉梢微微蹙起。


先主君陆回的丧期在去年年初服满,随着大丧之期的结束,武陵之乱正式告一段落。芈族各项事宜准备也被搬上日程。


陆白除去斩衰服去拜谒宗庙,谁知刚跨出祖陵行及未远,就被一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西域人围杀。


武陵群山的防务一直是外紧内松,毕竟占据天险之守,只要把守住进出山里的各种通道,根本不惧外敌的入侵,加之上古大阵的庇护,过多的守卫着实很鸡肋。


更何况又是在祖陵附近,后山上的守陵人可不是摆着做样子的。


但这群西域人显然更有准备,埋伏在陆白下山的必经之处,一共二十四人,白衣白袍,悄无声息。


陆白在孝期身边未带长兵,上古神兵长虹剑供奉在宗庙里,平日里用来练武的木剑显然不适合生死搏命,还有杀伤力的兵刃就只剩下了怀刃。


好在他的怀刃是一把六服逆刃障刀,即便长度不够,但类似剑头的短刀总可以把长虹剑法发挥出五六成的威力。


西域人都裹着白色头巾,面上覆盖整块白布,连耳鼻都掩盖在白布之下,只留一双双冷漠如雪的眼睛在外。他们来时无声无息,身上没有血气,也没有战意,只余森冷嗜血的冲天杀气。


领头人扬起弯刀往下一划,声音冷漠吐出一字。


“杀!”


弹舌拗口的语调加上明显不是汉人的打扮,陆白几乎可以肯定这帮从天而降的西域人来自关外,更确切的说他们来自昆仑。


骷髅马,圆月刀,千骑卷旗出西关。冤鬼哭,昆仑奴,残身断肢何足数?


昆仑宫,昆仑奴,以汝之名,冠以杀戮。


陆白毫不犹豫抽出怀中障刀,脚下踏四方罡步左突右击,倚靠地势之便往来周旋,不多时辄血染素衣,怀刃下已留下四五具亡者之魂。


昆仑奴一共二十四人,他们分作三组,一组人用刀剑枪戟配合作战,长短兵器交替与陆白近身缠斗,一组人或在远处张弓搭箭踏弩远射,余下一组外围布控警戒四周。他们当然知道时间紧迫,不过交手十息,远射组便开始不顾己方伤亡往人堆里射箭。


刺耳的刀剑相交声铿锵交响。


血光四溅。


昆仑奴首领一直没有加入战团,他如一匹伺机待发的孤狼,手握钢钉游离在圈外,只待陆白漏出破绽再猛然掷出手中暗器偷袭。


陆白暗自皱眉,反手劈倒迎面来的一名武士,抽身回转,在山壁上一块凸出怪石上猛一借力,素衣广袖如流云横空,呼吸间越至昆仑奴首领面前。


未等首领反应过来,陆白于空中横刀斜挑,锋利逆刃裹挟万钧之势从他腰侧纵切而上。


首领震悚,上身后倒,堪堪一个铁板桥避过,未等脚下站稳又一下腰身折弯,原地平移出去数尺,想尽快脱离陆白锋刃可即之处。谁知陆白根本不曾落地,空中旋身而上直接又是两刀劈去。


连续两刀成十字,交叉点正中白袍首领,霎时鲜血喷洒而出。


首领被这两刀劈得倒仰,内心无比震惊,据四方情报所见,长虹剑主擅长的兵刃难道不是剑?但他现在拿的是刀?而且是短刀?怎么可能……?


“少君!”


风声飒飒,镇守后山的守陵人已经赶到,战局天平无可逆转倒向武陵人这一方。


首领怒睁双目,孤注一掷将手中暗器朝着声音的方向尽数甩出,梅花钢钉疾如暴雨,奔在最前方的守陵人猝不及防迎面撞上。


“速退!”


在他倒下前一刻,只听一声清亮长啸,伴着嗤嗤两声铁器没入肉体钝响,周围人惊叫起来,在混乱中却有一道如金玉相交般清音沉静,“无事”。


场面果然静了一两瞬,紧接着噪声大作,叱骂怒喝与惨叫倒地混响在一起。


白衣首领首当其冲,几个回合交手下被愤怒的守陵人刺到在地,他临死都没有闭上眼,眼前唯一的画面回到昆仑雪顶,出宫前吐混首座亲自接见了他们一行人,并说:“中原武林或许大不如前,但有些人绝对不可以招惹。”


而他们名义上的师父,那个曾经与武陵储君并肩而立的青年更加直白。


“此去无归路,若尚可留的一息回来,武座首领非你莫属。”


二十四名昆仑奴组成的力量绝对令人胆寒。昔年羌族左贤王不服昆仑神宫管辖,大神官大怒之下决定围剿左贤王王帐,也只是派出十六名昆仑奴罢了。


十六人的骑兵队伍在戈壁滩上突袭王帐,冲进中军帐下大杀特杀,又于三百亲卫精锐中削下左贤王项上人头。


这次他们潜伏数月一击必杀的结果却是二十四人尽殁。


简直算是奇耻大辱。


蓝若得到陆白遇刺的消息后立刻去了一趟六奇阁——陆白直接被守陵人送往了六奇阁神医处。


一个时辰后蓝若面色如常出现在宗庙她,当着大祭司的面召见八大长老。


武陵人大都不知道主君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长老们出来时一个个面如土色。


后来武陵十二司上上下下被长老们骂了个通透,据说有几名祭酒和司业差点挥剑去见了东皇大神。


幸好被人发现的早,蓝若主君得知后又说了,见辱而死,如何谒见众神?


昆仑神宫这帮人居然可以绕过重重守卫避开古阵的封锁跑到祖陵下边行刺身无长兵的七剑之首,蓝若作为一族之长的怒火可想而知。


于外,武备怠惰;于内,细作潜伏。


武陵人最恨细作。


尤其是昆仑神宫来的细作。


后来宗室上下加强各处防卫,职方司于武陵内外上下彻查,最终在阜帛司揪出两名。


他们随押运重建武陵的物资山队入山,潜伏已有三年。


再察之,发现他们在引伏击队入山的月余之前曾给紫云剑主下毒,并打算在栽赃在陆白身上——等杀了他之后把剩余药粉藏进陆白的袖里暗袋中,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不料他们首先低估了神医,再者低估了陆白。


这件事又给武陵人敲响警钟,武陵天险,真的不是万能的。


昆仑奴首领最后掷出的暗器细如牛毛,有个守陵人冲的太快没有看见,陆白折刀上去给他挡了,无奈障刀太短,划出的刀弧不够遮蔽全身,有几枚还是打在了身上。


最无奈的是暗器上淬了毒,所以刚出了祖陵又去见了秋雨。


西域剧毒带出旧伤,伤口越来越大,以至于延绵难愈一月有余才勉强可以运气提剑。


再之后,武陵的防备提升又提升了一个等级。


蓝若神情郑重,对陆白道:“阿兄放心,我会守好武陵等你们回来。”


陆白温柔一笑:“好,我相信你,但首先你要保护好自己。”

 

翌日清晨,随着一阵鼓声铿锵,蓝衣主君敛衽一礼,送行众人随之跪伏下拜。符纸燃烧成灰烬随水而化,船头悬挂着白茅草的艨艟舟速如疾箭,射向遥远的东方。


扬之水兮,不流束楚欤?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TBC


1符纸、白茅草:都是楚地中寓意平安的事物,楚人好祭祀,凡有事者必用此二物祭祀神灵。(这个习俗如今在湖北,贵州,以及湖南湘西还有保存。)

 

2.艨艟舟:一种快速战船。

 

3.扬之水兮,不流束楚欤?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出自《诗经·王风》

 

4.名子礼:楚人小儿满百日时正式取名,称为名子礼。


5.娘家舅舅礼射四方祈求顺产:楚地古礼之一,舅舅拿着弓箭在庭院里向东南西北各射一箭,祈求自家妹子生产顺利。(此礼最开始也许是为了用武力驱赶产房四周的闲杂人等,让产妇可以在安稳的环境顺利生产。)

 

6.父亲猎获祈求新儿祥瑞:父亲在妻子生产之时去外边打猎,打到的猎物越多,寓意孩子以后更有福气,猎物以活物为佳,当然了打死了也不是不可以。(此礼最开始也许有两个原因1.把父亲赶离产房,让他不要添乱。和古人警告男人进产房不吉利异曲同工。2.孩子生下来之后亲友邻居自然会来祝贺,主家肯定要设宴款待他们,于是打到的猎物越多,大家吃的越开心,场面也就更热闹,大家的祝福才会跟多……不愧是我大吃货国的老祖宗们啊) 


拾贰章•轻舟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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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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