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拾叁章•蛛丝乱如絮)

归档君


拾贰章•轻舟万重山


陆白并不是在阅读闲书,而是阅读从武陵源里带出的文札。


星火司传来的的消息与大祭司给的讯息正在脑海中逐渐形成模糊的轮廓,轮廓不断变化着形状,试图尽可能还原那场,或是那几场,久远动荡下的真相。


——大兴四年,主君出山游方,长安得友,自言秦卿天水人,意气相投相见恨晚,常共出入,情甚笃。


——永昌元年,王敦之乱,主君与友转战数城。友伤,主君解衣疗疾。


——咸和二年,苏峻之乱,五胡狼子马蹄南踏,成汉挥师东进,建康城破。友与主君反目。主君同七剑诸君七剑合璧,丧师城下,天下遂安。


——咸和三年,朝廷敕书,开府仪同三司。同年,玄府建军。


——咸康三年,主君嗣子楚昆仑遇险,侍叛其主,子楚囚昆仑神宫。主君奔救之,山下遇故人,结伴行,行未及半,见喋血人持剑出,其周环人千众,仆尸数百,皆西域昆仑奴。主君与友仗剑破阵,察之人,乃楚。


——咸康五年,江淮流民动乱,青光君遇袭殁,幼子投玄府。主君遣宗室归九教习青光剑法。


陆白揉揉眉心,手札中多次提到“友人”二字,但这个友人到底指谁一直不清楚,看记载应该是一位从天水来的人,小字秦卿?奇怪的是这人从未听父君提起过。


要是大祭司或者大室老在就好了,还可以问问。陆白有点后悔没早些看这些手札。


一旁的葛衣少年轻声道:“府君,天色不早了要不早点休息?”


不知不觉船外夜色如墨,陆白放下书页解衣上榻,见少年还束手束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由温声道:“我这里没什么规矩,出门在外也不用太多讲究,安安稳稳的,睡吧。”


舟中只点青灯一豆,光线柔和温暖,陆白着素衣趺坐榻上,墨色长发没有頍冠束缚柔顺垂肩,侧着身露出半边床榻,微笑着看他。


少年脸一红,急忙道,“府君请安歇!我去外边和舟人们一起守夜去!”


说罢提着衣摆往外冲,陆白把他拽回来,“里外都是自己人,你守哪门子的夜?”


也不听他辩解,一把将少年按在身边的被子里。


“睡吧,明天有的忙。”


灯光应声而灭,船外舟人们低声交谈声、桨撸声、呼呼风声交织成一支催眠曲。


少年的确很累了,这一天过得比一年还要漫长,还要惊喜交加,眼角湿湿的似有有热流浸出,他知道,那是眼泪。


幼年时,父亲曾交给他们兄弟一种叫做忠诚和责任的德行。


然而他的兄长却在十四年前背叛了这份信任,昆仑山上白雪皑皑,他的阿兄背叛了主君的嗣子,致使嗣子遇险,身陷囹圄。他的氏族更因此蒙羞,被打上叛徒的烙印。


父亲不堪屈辱引剑自刎,母亲追随父亲而去,若不是宗族仁慈族叔勉励,他们家早就被逐出山门了。


但是现在——身边人的呼吸绵长平静,十四年前被背叛的那个人的亲弟却再次选择了他们的家族。


少年暗暗发誓,他要用生命守护这份信任。


日升月落,一夜很快就过去。


第二日清晨陆白起的很早,醒来时景行还在睡,小小少年一个人蜷缩在榻旁,被子裹得紧紧的,可能在做梦,清秀小脸上眉头锁在一块。


另一边的某圣兽睡姿豪放多了,四仰八叉打着小呼噜,被子踢得到处都是。


见着天还未大亮,陆白没叫醒他,给麒麟盖好被子,转去盥洗整理,整贴好首服足衣并衣裳外袍后推开舱门。


清风徐来神清气爽,丹田真气汹涌翻滚,汇成一道长啸激越而发。


夫气激于喉中而浊,谓之言;激于舌而清,谓之啸。


艨艟正打算靠岸换取文牒,船已经缓慢驶入港口。闻及啸声清越入云,四周船只莫不肃然,四方众客皆震悚。


钟全心中长叹,江中一长啸,万里清风来。陆氏少君固然年青,但真不愧为七剑之首长虹剑主之名。


稳了稳心神,钟全敛首拱手道:“少君晨安,大概明日正午时分可到广陵。”


陆白颔首,微笑道,“辛苦了。”


钟全笑了,黝黑脸上神采奕奕,“少君说的哪里话,这本是属下们应当的。”


码头上人影晃动,行商摆开摊位准备开张,渔人们收拾好竹筌鱼篓下江打鱼,赶着渡河的民众背着大包小包站在岸上等渡船,还有卖特产鲜货的小贩子,担着新鲜的货物席地而坐,等着买主过来挑选。一时纷忙嘈杂好不热闹。


艨艟张着水师的旗帜,直接驶入空着的官渡渡口,旁边紧挨着几艘官家渡船。


靠岸的一瞬间,艨艟上立刻跳下个年轻后生,拿着文牒挤开人群奔向离码头有两里路的哨口盖官印。


钟全站在船头向前他半个身位的陆白解释,“本来哨口就盖在码头边,但新来的太守说哨口警戒之地容易惊扰民众,就往后挪了两里路。”


哨口属于军营驻地。桓司马为防五胡的细作伪作汉人民众靠近哨口打探情报,遂定下规矩,哨口周围警戒五十丈不得通行,擅闯者杀无赦。


陆路上方圆五十丈之地不过骑兵瞬息即至。但码头本就地方狭窄,又是商贸繁盛客流拥挤之地,这五十丈地方一划出来,基本上占了大半地方。


沿岸哨口本用来给官船交换文牒,平日里来往的官船数量少的可怜,只是与普通民众相比起来,前者的身份地位自然高上很多。


一般来说为了官船换牒的方便哨口肯定离码头越近越好,能乘坐官船的人非富即贵,谁也不想得罪他们。不像这新来的太守,为了给民众腾地方,硬是把哨口往后推了两里路。反其道而行之,胆子不可谓不小。


“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太守啊。”钟全远目状感叹。


“新来的太守。”陆白笑笑,“你们不应该称呼一句青光府君?”


“诶?”钟全被戳破脸都不红一下,继续耍宝充愣,“原来您知道?小的还想给您一个惊喜呢。”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陆白身后的景行铿锵有力的哼了一声。


陆白无奈,长青赴任前还专程回过一次武陵,能不知道?


钟全继续一个人叨逼,“那您知道嘛,自青光府君上任来,广陵这地界可安泰多了,别说水盗水匪了,就连小偷小摸都少了许多,老有所养少有所养,乡老们感恩戴德。大家伙凑钱在郡上修了乡祠供奉香火,不少人家里边还给青光府君立了长生排位供着。”


陆白还未答,就听旁边官船上飘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谢珏说破大天也就毛头小子一个,被你们吹成这样 。”


江上晨雾还没散开,两艘船离得近,也只能看到船头隐约立着一个黑影 。


钟全奇怪,哪来的人这么没礼数,听声音对方是位老丈人,直接顶撞当然不行,他只能道,“岂不知长青公子的名声,还能作假?”


“名声这种东西,你问一问身边的那位,看他是怎么说的。”船分明未动,老者的声音却有些忽近忽远,不难猜测,对方是位内力深厚的练家子。


钟全见对方来着不善,回头询问陆白,“少君?您看是不是……”派几个人上去看看?


舟子们围将上来,手皆搭于腰间短刀上。景行背后长剑出鞘一寸,右手反搭剑柄,默默挡于陆白身前。


来者不善,众人肃整以待。唯有陆白神色不动,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挥,雾气仿若翻滚的潮水,打着浪头朝两边分开,中间留下一条干净通道,通道尽头正是立于官船上的那个黑影。


和钟全想象中的江湖人不一样,老人头戴斗笠,身穿裋褐短裈,手上拄着长竹竿,竹竿另一头扎在水里。怎么看怎么像是撑官船的老舟子。


见到雾气散开以及突然出现的两人,老舟子脸上写满了惊诧。


钟全一眼就认出他:“老刘头,你浑说什么?”


愣了会的老刘头也认出了钟全,正待给他打拱作揖,听了问话满面茫然:“我没浑说什么啊……”


声音厚重带些嘶哑,不是之前的那个人。


这下换做钟全发楞了,不由把目光投向陆白。


只听陆白道,“前辈既在船上,何不移驾尊步,受小子辈拜首之礼?”


声音从对面船上飘来,但不一定是从眼前人口里说出来。船是官家渡船,舱里有其他客人很正常。


老舟子一见陆白眼睛都直了,忙声不迭道,“钟纲首,这这这……这是谁家的府郎?!”


“老刘头,这可不是谁家的府郎,这是堂堂一府之君。”


眨眼睛舱中走出一名老者,衣着襦袴,足缠提行藤,背负三尺长剑。年约五旬上下,长髯垂襟,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人打扮,扔人堆里立马找不到的那种。


陆白嘴角轻弯,颔首致礼:“归九前辈。”


钟全心一凛,江湖上七剑的地位十分隆达,可得七剑之首礼遇的江湖人少之又少,虽然陆少君只行了半礼,但看样子他与眼前这人十分熟稔?不对啊,陆少君甚少出武陵,哪有什么特别相熟的“前辈”?那是宗族里的人?氏族里肯定没这个人,难道是宗室里的?


对了!钟全突然想起在职方司供职的大姐说过,这代青光府君的剑法是故主君派人去教习的,好像那人就叫归九?


哎呀我的亲娘!钟全默默擦汗,弄了半天这位是长青公子的师父啊。


难怪这么大口气,敢说长青公子毛头小子。


老者在船头一点,身形似一道青烟,无声无息降落到眼前。


人到近前,他上下打量陆白一番,捋须笑道,“借少君光,捎老朽一程可好?”


陆白侧身让出舱口,“前辈请。”


前去哨口换文牒的舟子重新上了船,钟全一摇桨撸,艨艟从狭窄渡口急速退出,船身在水面滑出一道银色轨迹,船身没有分毫倾斜,稳稳当当上了水道,剑速而去。围在岸上的人和其他船上的渔人们顿时嘈杂起来,行家眼里看门道,舵手操桨技艺之高超可以用出神入化来形容,有认出钟全的人都称赞道,钟家不愧是漕帮里的龙头行商,这船开的真厉害。


正是朝食的时候,案桌早已摆好,钟全又特意吩咐船上的庖子温了两壶酒来,待陆白落座后,景行也单膝跪坐在他身后。


钟全还待叫船上人给归九前辈来见礼,哪知道老人家根本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只让他们快去开船。


陆白斟下两杯酒,“前辈请。”


归九嘿然应承,“好好好,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陆白正色道:“这可不行,长青知道了肯定会骂我的。”


归九脑中自动浮现出自己徒弟黑着张脸一把火烧了他所有藏酒的样子。


手不由一顿。


只听陆白笑眯眯道:“长青也说了,只喝一杯还是可以的。”


归九默默把准备一口喝干的耳杯递到嘴边,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陆白突然想起刚才那一堆疑问,于是问道:“前辈可还记得几十年前外出游方的情景?说来惭愧,晚辈第一次游方,很多事情都不懂。”


归九顿时来精神了,人老了最喜欢回忆一下往昔的。


他抹了一把嘴道:“几十年前的长安还是汉人的长安。那时我也只是十五六岁的愣头青,第一次出山就是跟着先主君的,拜别宗庙出了武陵,取水道走官道直奔长安。那时候的长安呐,东西二市热闹喧天,渭水河畔游人如织,世家子们熏衣剃面乘车出游。还有携刀带剑的江湖客,酒坊里沽了酒,在河边的垂柳下闲闲一坐,就着春风美景呀,可以喝上一坛又一坛。”


东汉末年的动乱渐渐平息,三国一统天下归心。曹家的江山没坐多久,风水轮流转,司马氏稳坐钓鱼台。好像就是某一天的事情,老百姓们猛然发现,呀,天子又换了姓。


不过这又如何呢?长安仍旧是富丽堂皇的都城,内有别风之嶕峣,眇丽巧而耸擢,外则千门立户,顺阴阳以开阖。短笛嘲哳,道一曲秦汉咸阳里人故事。说唱郎坊间游走,唱的是游侠仗剑,世家风流,士族与豪族的少年们发扬跋扈,嬉笑人间。


千年的积淀与繁华,帝都从来歌舞升平,而且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安定会延绵万世不竭。


谁曾想,胡人的铁骑轰轰南下,锋利的弯刀,惊恐的嘶吼,溃散的官军,惊破了这一场千秋大梦。


归九喝了一大口酒,继续道:“我又随着先主君在长安各地游历,交了不少的朋友,见了不少的事情,说来笑话,之前我还嫌着武陵外头太吵太闹不想出来,后来嘛才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些事情必须见过才知道!”


陆白:“可以详细说说么?”


“嗯……这么说吧。”归九捋了捋胡须,“见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最不可能的结果往往才是真的。”


陆白:“……”


刚刚不还说的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开始打佛偈了?


陆白干脆直接问了:“我从父君留下的手札中得知,他在长安时有一位挚友,前辈可知那人的名号?”


归九打了个酒嗝,半眯着眼似有些迷惘:“呃……”


陆白心道,真是奇了,能和他父亲结交的挚友人物品性都不会差,但看前辈这意思,怎感觉特别的难以启齿??


陆白:“前辈这是……不能说么?”


归九闻言怒了,把耳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撩起下摆站起,颇为豪迈叉腰怒道:“什么不能说的?你居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宗庙里的那群混账一个字没和你提?”


看着谢珏的授业恩师如此失态,陆白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并没有?”


归九继续大怒:“那人是君泽啊!”


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的样子。


陆白眉头一跳,试探道:“那位玄府明公,君家家主?”


归九斩钉截铁:“不是!”


陆白长舒一口气,抄起一杯酒压压惊。


归九摇头晃脑,“准确来说是前家主,这一代是他家的那只小老虎——君伯尚。”


“咳咳。”陆白差点被呛死,心道这都是些什么。


归九十分嫌弃看了一眼景行:“星火司到底怎么办事的,怎么你的消息还不如我一个刚从南海回来的老头子灵通?还有宗庙里边那群混账东西,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肯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你们?!”


陆白察觉到其中的机巧,遂问:“诚然不知,愿闻其详。”


归九冷静下来,皱眉道:“当年我随先主君去往长安,待了大概一年余,某天宗庙急召我先行归家,就在我归家的前几个月,先主君和明公相识于长安城外。本来宗庙还要打算给先主君选派新的侍从,但被主君回绝了,他嫌后边总跟着人会打扰到他和明公宴乐谈言。”


“我在的几个月里,先主君和明公之间,完全看不出一点嫌隙……但是后来……”年逾花甲的老人慢慢坐下,“我只能说,世事难料。”


陆白听他说完,问道:“那后来的事情,您知道还有哪位前辈也许会知道?”


归九冷笑道,“桓温,唯一还在世的人,也就他了。”


“桓司马,又是广陵。”


陆白回头看了一眼景行,少年人冷漠着脸,见他看过来,扯开笑容勉强点头。


这一个个看起来茫然无绪的线索,到底要将他们引向哪里?


TBC


1.啸声:魏晋人喜欢长啸明志。《啸旨》言:夫气激于喉中而浊,谓之言;激于舌而清,谓之啸。


2.汉·班固曾在《二都赋·右赋西都》记载长安盛况:内有别风之嶕峣,眇丽巧而耸擢,外则千门立户,顺阴阳以开阖。


3.归九:人物出自《跳跳外传——月魔花传奇》是跳美的师父。楚风背景下,归九前辈与陆回君泽桓温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不仅是长青的师父,还是陆回年轻时的长随。


拾肆章•名神亦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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