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陆楚绕过一众躺尸走到苻雄身边，半蹲下来，解开缠绕手臂的止血带扔在苻雄脸上，又从地上抓起一捧白雪仔细擦洗干净手臂，晶莹剔透的雪花融化掌心，雪水一遍遍冲刷皮肤肌理下的乌紫血垢。
苻雄没有醒来，阵势崩溃瞬间所有人被踢出幻境，过于强大的冲击直接让人陷入长久的昏迷。剩下的苻薛和木托也一样，直挺挺倒地不醒。
血污将净，陆楚想都没想，直接把手探进苻雄襟怀里，极其恶劣将满手冰冷的血水全擦在对方的贴身中衣上。
犹是在昏迷中，苻雄也被冻得眉头抽搐了一下。
陆楚整衣起身，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自己的幼弟，笑得优雅又雍容。
“小白，过来。”
“锵——”
陆白深吸一口气，慢慢收剑入鞘，长虹剑鸣一如剑主此刻的心情，无奈又无力。
“阿兄，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作死，还有这个奇怪的称呼，“在外人面前不要叫我小白。”
陆楚目光投向此时唯一能动弹的“外人”道：“君少主刚才好像说对‘个中恩怨’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么？”陆白微微一笑：“好巧，我也是。”
“所以阿兄可以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说一遍么？”
清浅如水的眸子坦荡坚定，温润如玉外表下深掩浩瀚如渊的气势。陆楚这才意识到，昔日的青葱幼树已然拔地而起，历经十数年风雨沃灌，有朝一日终于长成为托梁架栋的南国乔木。
坚韧挺拔的背影同样倒影在君墨眼中，四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年前的血染梨花的青年，到现在风华绝代的长虹剑主。
如玉、如剑、如日。
拢于袖中的双拳紧握，君墨眼底风起云涌波涛如晦，胸口真气翻涌急切叫嚣着要去同他拼力一战。
可惜绝不是现在。
和陆白一样，他也有太多的疑惑要问，太多的答案要去确认。
那些关于玄府，关于武陵，还有他死的不明不白的父王的密辛。
这些年里他周转各地，去过父亲曾经到往的每一处地方。终于发现似乎所有的线索都缠绕在某几个人身上，陆楚就是其一，可能还是最为关键的一个。
君墨看着陆楚，“很有兴趣，我要答案。”
“如此的话。”陆楚笑道：“我全都告诉你们。”
你们，不只是你或者你。
陆楚垂下眼睑，遮住一闪而过的杀意，嘴角逸出轻轻低喃：“希望你们能够相信。”
“但这里并不是能够说话的地方。”陆楚看了看周围，对君墨说：“广陵的兵马也许很快就会到达，扫尾的事情可以留给他们。”
陆白脱下自己的氅衣盖在兄长身上，仔细为他系好衣带，方问你道：“广陵这边的兵马都是归属于桓司马？”
桓温桓司马，名义上司掌晋朝所有官军的统领大元帅。覆灭成汉之役使得他成为当今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没记错的话星火司的邸报上写着他此时正在广陵巡视军防。
少年时期的陆楚周游在朝廷与江湖的边缘，在士族和豪族中都打下几分人脉。细算起来陆氏与桓氏还算是比较远的姻亲，两家关系比之旁人更加亲厚。
陆楚甚至在桓温手下任过掾吏，随效左右鞍马之劳征战沙场。虽几年之后陆楚离开幕府，然二人书信往来亦未间断，当世名士皆称其为忘年美谈，推崇备至。
如眼下的扫尾之类的事情对于司掌天下兵马的大元帅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月白氅衣还带着幼弟身上的温度，年青人体温偏高，暖烘烘的气息让陆楚脸上多了些血色：“那也不是，广陵还有许多流民帅与游食，而且属于广陵刺史的军队并不属于桓司马掌管。”
君墨突然发问：“自你之后，桓氏幕府的掾吏更为何人？”
陆楚想了想，答到：“高平郗氏，郗超。”
君墨不置可否，点头表示知悉。
聪明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前者郗超，后者王坦之，皆是此代士族年轻一辈的翘楚。
高平郗氏在几十年前盛极一时，郗超祖父郗鉴平定因苏峻之乱有功被朝堂重赏，开府仪同三司，郗家风头无二，甚至盖过了太原王氏、颍川庾氏、琅琊诸葛氏，以及江南的一众吴地旧贵族。
可惜自郗鉴一死，郗家后继无人，只能日渐颓败。直到郗鉴嫡系长孙郗超被桓温看重并提携，郗家才又有了起色。
在盘根错节的世家氏族关系网中，除了玄府少主这个令人艳羡的头衔外，君墨还有另一个身份。
他是桓温的外甥子。
桓温有一个姐姐名叫桓舒，桓舒未出阁时在桓家尽享父兄宠爱，嫁给君泽后亦是尊荣无限，夫妻和顺相敬如宾，只可谓羡煞旁人。
后来桓舒遇难，桓温大怒之下发兵千人横渡长江，连破羯族数十坞堡杀敌近万方在陆楚制止下鸣金退兵。
桓温对玄府的疏忽一直心有怨恨。若君泽当时可更加谨慎，那么玄府就不会混入细作，自己亲姐与外甥女也不会一死一伤。
更可恨的是君泽就此事根本没有向桓氏有任何过多解释，两家由此产生嫌隙，最后背道而驰。
陆白站在二人之间，背对着君墨，替兄长紧了紧领口。他的身量原比陆楚小一圈，可后者最近又是伤又是毒外加奔命疲惫，整个人都瘦了太多，一来二去衣服大小刚刚好。
听着兄长和君墨的对话，陆白心里有一点微妙，武陵陆氏与天水君家从父辈起就被江湖人谓之世仇，而此时陆氏家主和君家少主之间的对话好像可以用“融洽”来形容？
那为什么去年虎崽子一见到他就要打架，这差别待遇也太大了。
猫崽子有点郁卒。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陆楚又强调了一遍，“君少主可有僻静之处共叙一二？”
君墨回答无情又冷漠：“无。”
陆楚小声道：“鹿鸣翁主暂歇之处就在附近。”
君墨一听，墨如点漆眸子里有道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你如何得知？”
君月顶替嵇莜的身份住在会稽郊外已有两年余，除了君墨自己外没有任何人知晓，陆楚为什么会知晓，难道是嵇莜那里出事了？君墨立刻否定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嵇莜是君月的师姐，在四年前受伤后一直住在杏林养伤，从未外出过。而杏林又是天底下除了武陵外最安全的地方。
陆楚神色十分温柔，他笑道：“竹间精舍最初的主人并不是嵇莜姑娘，而是在下的内子。”
陆白心下一冷，搭在长虹剑柄的手不由自主微微紧握。
男子醇厚的嗓音带着几份怅然与忧思柔柔道：“内子的遗业，我自是知道谁住在那里。”
君墨皱眉盯着陆楚，直到确认他没有撒谎之后，方转身离开，陆楚兄弟二人立刻跟上。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三人在精舍里团团围坐。
陆楚重新换了身旧衣服坐在正堂上首。正如他所说，一直封闭的正房某处的衣箱里确实还有几套向前保留下来的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干净衣物。
君墨和陆白在下首并排而坐，身侧摆着一张方碟，方碟上有一杯撒了些许香料的温水。
君月放下耳杯就要出去，陆楚再次喊住她：“鹿鸣翁主请留步。”
“昔日之事，翁主亦有意乎？”
君月看了兄长一眼，君墨温柔颔首。
君月方道：“唯。”
言罢向陆楚敛衽一礼，静静的坐在君墨身后。
陆白目不斜视，盯着上首的陆楚道：“人齐了，阿兄你说吧。”
陆氏和君家的直系后人居然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听此代陆氏家主回忆过去的事情。若是江湖百晓生在场，看到如此一番天下太平的景象恐怕会惊得连笔也握不住了。
陆楚清清嗓子，教训幼弟：“年青人不要太心急。”
陆白不想说话，而他身侧的君墨，脸上已渐有乌云密布之势。
君墨沉声道：“别废话。”
“好的吧。”陆楚两手拢起，像说唱郎一般开场：“呔，话说当年……”
君家兄妹的脸瞬间就黑了。
陆白掩面无语，阿兄你能不能稍微正经些，你现在是以陆氏家主的身份在说话，你看看君墨那虎崽子的表情，快要咬人了啊。
陆白很无奈，决定虎口夺狐，救一救他的兄长：“阿兄你冷静点。”
陆楚不急不缓放下耳杯，袖手道：“武陵之乱。”
“正如天下人口耳相传，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匪夷所思。”
“起始匪夷所思，过程匪夷所思，结果亦是匪夷所思。”
“没有人知道玄府为什么会突然攻打从来与世无争的武陵，而固若金汤的武陵天险却在玄府面前如不设防一般被一击击破。最后芈族大族长以身殉剑，玄府明公身死人手，两败俱伤下无一人得利到底是为了些什么。”
陆楚问三人：“你们的疑问大抵如此，对吧？”
君月轻轻摇头：“陆家主把天下人想得太聪慧了，在他们眼里，父王是为了麒麟去的。”
十几岁少女柔和又温婉，说话也是一样，简直和刚才那位想和东海公殊死一搏的女子判若两人。
陆楚：“翁主也相信那些人的话？”
他甚是奇怪：“这不应该。”
“自是不信，但除却麒麟外还有什么值得我父王如此搏命呢？”
君月抬头道，目光中似有嘲讽：“总不会是凤凰吧？凤凰已经死了。”
君墨面露狐疑，而一旁的陆白脸上虽未见什么，心里早已暗惊。
这位君家女郎，知道的似乎有些太多了。
陆楚怅然一笑：“您真是……”咄咄逼人啊。
后边几个字他没有说出来，因为君月说的是事实，秘而不宣的事实。
半晌他只能长叹道：“凤凰不会死，只是从未活。”
陆楚白皙俊脸上浮现几分黯然，加上之前失血过多带来的疲态，两下对比整个人都有种油尽灯枯之感。
君月言出之后也有些后悔，自己这话无异于揭人伤疤雪上加霜，实则太过伤人。
思及此处，君月霍然起身，径直走到陆楚案前，双手隔空疾点，嗖嗖几道银芒闪过，堂堂锦毛狐狸瞬时变为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君墨：……
陆白：……
浑身被扎满针的陆楚哭笑不得：“翁主这是何意？”
君月神色柔顺，宛然道：“观陆家主神色萎顿，故以银针通窍，予安神之效。”说完裙摆翩跹，又回原位去了。
君墨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不想说话。
另一边陆白无比佩服，君家出来的女郎果然不似别家柔弱，说不定她和若儿在某些方面定能成为知交好友。
正在赶路的谢珏猛然打了个喷嚏，看了看一左一右蹲在肩头的俩拖油瓶，心下再次骂了腹黑猫崽子一万遍。
为什么要让我回去给他们找吃的，还挑食到只吃各种珍稀药材？
麒麟闭着眼睛继续打着盹，有人在骂你呐。
凤凰缩成一团眼神亮晶晶，有人在想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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