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叁拾陆•聊且夜行游)


情人节快乐~


归档


叁拾伍•结交幸为友

寂静无人的廊下,突然响起老家人的传报:“容禀少主,翁主请入见。”


苍老的尾音还未消散,一直紧闭的庭门再次被推开,绣鞋踏过老旧的木制阶面,窗外月光将女子纤秀的身影投落在朱漆屏风之上。


君月隔着屏风,身体微微前倾:“我可入内否,哥哥?”


君墨与陆白对视一眼,能清晰看清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苦笑。


长虹剑主深夜现身玄府东苑,与此间主人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场面有多养眼,就有多诡异,两个人都是衣衫不整的样子,恐怕就是换李秋雨这个话痨来解释也说不清。


陆白无声指指房梁,意思是我要不要上去回避一二?


君墨一边皱眉一边摇头,虽然没出声,陆白也貌似能理解他想表达含义,晚了,没用。


果然,只听君月又说:“哥哥,为何你房里有另一人。”言辞肯定,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君墨自知瞒不过她,当然也不打算隐瞒,于是温声应允:“稍等。”说罢便起身往寝室去。


过了不多久,君墨穿上雪青外袍,束扎满头乌发,足踏簇新白襪,腰束朱紫缓带,衣冠齐楚地走回来。


问题是……他自己是穿好了,可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


我的呢?陆白传音入密道。


君墨表情淡定:已无,只身上此件。


陆白不信:你堂堂一府之主连件多余的外衣都没有?


君墨神色自若:府中行李尚未来得及整理。


陆白不服:为什么中衣会有两套?


君墨沉默以对。


此时屏风外的君月内心已是疑窦丛生,屋内另一个人的内息雄浑绵长,即便与自己兄长相比也不在话下,心脉跃动又强劲有力,可见年岁应当是青年,从未曾听闻建康有此等人物,不由有些担忧兄长处境,秀美微蹙:“哥哥,我可入内否?”


君墨抬手指向他寝室,目意陆白:如若不然,你可进去躲避。


陆白愕然:内中居所,我怎可擅入,若被鹿鸣翁主察觉,岂非更无从辩驳。


君墨略一思索,扯下頍带递给陆白,首服予你,先用再说。


陆白:……为何越发诡异了。


当他们还在继续眼神交汇心意相通时,久等多时的君月突然起身,口道“月儿失礼。”随即推开屏风迈入起居室。


君墨立刻抬袖轻扇,寒冷的掌风刮过室内,墙边数座壁灯应声而灭,整个起居室陡然一暗。


偌大厅室静谧无声,云山与瑞兽并刻的博山铜炉里,六和药香已燃至尽头。连榻正中,褒衣紫袍的兄长袖手正坐,观之威仪煊煌,如宗庙之肃肃。


君月目不旁视行至座前,敛衽行礼后正坐于兄长对面。


这时,她才问道:“哥哥初来建康,理当及时修整,颐养精神,以期明日入宫省奉应对之策。为何星夜外出,复晤见武林豪客于寝殿之内?”视线从兄长头顶滑过,只见一头乌发随意散落,连根木簪都无,心中又多了几分疑虑:“不知又是哪位好友在此,竟得哥哥在暗室之中散发相迎?”


说到最后一句时,提到“暗室”二字还特别停顿了一下。


她的叙述沉着而有力度,甚至没有左顾右盼去寻找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只是静静望向自己的兄长,昏黄的烛火倒影着少女澈比琉璃的秀目。


“去了趟桓公府邸,查探山河社稷图的踪迹。”君墨不假思索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山河社稷图?”君月道:“陆楚历经千难万险从长安带回来的舆图,最后居然为了送给舅父。”


“是。”君墨淡然回应。


“即便是为了报答当年舅父公车征辟的知遇之恩,这份礼物的份量也足够了。”君月慨然。


陆楚年少时游历荆州,曾被桓温征召入府,三辟不就,后桓公乘车亲至,方拜为长史,此后在荆州军中效职数年,卸任之后才赴往建康。


“可曾将舆图借来一观?”紧接着君月又问。


“并无。”君墨沉声道:“舆图所绘山川险要、津渡关隘,料想不过纸上死物,且成图岁月既久,沿途风貌恐早有摩灭,不可同年而语。”


君月皱眉,山河社稷图何其重要,兄长这番话更像求而不得后的苍白辩驳。但以兄长的秉性,又是万万不会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意识到自家妹子的疑惑,君墨温声解释:“我这几年在北方游历,所见之景与南来幕僚口中所说已有区别,某些地方对比禹贡地域图来看亦是不同,可见不能尽信书中之言。”


君月这才明白兄长指的是什么,宽慰道:“哥哥所言极是,但我曾听说山河图对于边域地貌的描述为传世舆图之最,若期来年建业之功,依旧不得不看此图。”


“省得。”君墨颔首。


君月继续说:“总归舆图在舅父府中,借来一阅应该不难。”


君墨沉默不语,只微笑以对。


难是不难,会不会推诿就不一定了。君氏兄妹的确是桓温的外甥,有一份亲情羁绊。但桓温终究是手握重兵的权臣,出镇荆州的方伯,他一拍案几,整个中枢台府都要跟着颤抖。


玄府有心建功立业,桓氏军府亦是耻于人后,两方会晤,不知会擦出什么火花,总之肯定不只是共叙天伦那么简单。


“那么现在,哥哥应当告诉我,那位一直坐在阴影里的豪杰,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鹿鸣翁主笑容温婉,语气漠然,心里志在必得。


君墨已经想好了应对,但在他开口前,一道炙热的真气划过面庞,凌厉的掌风像燃烧着的利剑,剑锋所指处,壁灯里熄灭不久的一点灰烬重新绽放出火光,汹涌火舌贪婪舔舐干柴,逐渐映照出一个人的身影。


陆白没有回头,更不能回头。


“在下失礼了,鹿鸣翁主。”


君月耳旁响起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语调,清冽如冰雪消融时的春水,那个不速之客面向壁灯,背对众人,略显瘦削的背影在橘红色的火光中腾然升起,像一座入定的神塑,火光跃动投下的阴影映照着单薄的素衣,摇曳明灭如同瑶台女乐曼妙的舞姿。


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但君月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人的身份,好奇心驱使她朝一旁的兰锜瞟去,果然看见了那把绯红的长剑,还有一柄从未见到过的短刀。就之前在竹林小筑的经历来说,这把刀估计又是一把武陵人常备在身的怀刃。


于是,所以,然后,为什么……长虹剑主会大半夜出现在她哥的寝室里,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素绢深衣,连首服都是孤零零的一根发带。发带上墨底金虎的图案一看就是兄长的,而且十有八九还是刚刚从兄长头上薅下来的,因为她哥现在头上什么都没有。


陆白身侧散落着一条白布巾,上边沾染了不知名的潮湿的液体,皱成一团被随意放置。两个人发梢上的水汽都没有散完,虽然看着不狼狈,但很凌乱。


鹿鸣翁主突然觉得自己也要凌乱了,你俩刚刚干什么去了,难道是一起沐浴吗?沐浴完了还共用同一个人的同一套衣服冠帽??是我们玄府太穷了还是你们故意为之???


君月猛然看向君墨,“哥……阿兄,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震惊之余她依旧注意着自己的言辞礼仪,因为外男在场,对兄长的称呼也切回了晋人的习惯。


“回来的路上偶遇长虹剑主,相谈甚欢邀请府中一叙,中堂酒残宴冷,只能移步寝殿,纵酒酣畅热汗淋漓,故涤洗再酌,以期兴尽。”君墨眸光湛湛,叙述重点放在起因和结果,中间怎么喝的,怎么沐浴的,又怎么穿上同一套衣服这类事情直接一语带过。


言辞中的恳切和坦然连陆白都忍不住翻个白眼再比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幸亏君月对自家哥哥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表面上还是选择相信了君墨这一番临时编造出来的胡话。


虽然内心还是不信的,但碍于当事人在场不好打破沙锅问到底,懵懂之中,君月皱着眉面向陆白的背影叠掌俯身,默默行了半礼。


陆白不方便回应,只能微微颔首以对。


君墨倒是不避讳他,想起来询问君月深夜到访的原因:“是有什么事情吗?”


“嗯,有两件事想询问阿兄的意见。”君月回神,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无常带回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位医者,因为出言不逊被削断了两根拇指,所幸断指未丢,我已差府中军医为他续接,若是近来无事,是否可以请阿兄允他半月休憩,待断指修复。”


君月指的是叛投玄府的苻薛与木托二人,被削掉手指的自然是木托。


“为何要替他续接断指?”


“他是医者,断指不便,若能恢复双手也能在将来的战事中多救助些玄府将士。二来断续之法有诸多问题未能攻克,我观他断指切口极其平整,应是高手所为。平滑的断口容易被续接,也能及时观察接面恢复时的伤况,所以也算是一个试验吧。”君月静静回答,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慈悲的神情,当然也不兴奋。


“可以,既然是医者,直接予你统归即可。”君墨思索片刻道:“不过毕竟是北降之人,若有叛逆之心,格杀勿论。”比起什么能够救人的医者,君墨更在意的还是妹妹的安全。


“唯。”君月点头称是。


君墨问:“那另一件事?”


君月沉思片刻,复道:“刚接到线报,舅父暂未回建康,明日朝拜,阿兄须见机行事。”


君月说完头侧微微偏向陆白,示意兄长。君墨缓缓摇头表示无妨,她才继续道:“建康人心浮动,多不愿谈北进之事,若是阿兄愿徐徐图之,可多言荆州强蕃之威。台府诸公所虑,不在子孙万代,而在目前所见三尺之案,足下所履方寸之地。”


君月话里的意思,君墨初来建康,要小心这里的当权之人,他们不愿意提到北伐的事情,比起一江之外的胡人,他们更担心的,是位于荆州的桓温。台府是中枢所在,那里的高官贵戚,没有什么长远的想法,想保全的也只是自己一家一族的荣辱得失。


听完她的提示,君墨沈然不语。


君月看了眼更漏时辰,俯身再拜:“一个半时辰后,宣阳门将会开启,在此之前,请兄长稍事休息,月儿告退。”


罗裙迤逦,君月来的快去的快,空气中唯留下一室清淡的药草馨香。


剩下的两人枯座片刻,等不到人的君墨手指击案,语气有些不耐烦:“陆白,你坐过来。”


人在屋檐下,陆白从善如流,起身坐回君墨对面榻上。


“有什么想说的。”君墨当先发问。


“嗯……”陆白小心斟酌着措辞:“鹿鸣翁主心念兄长,条分缕析切中肯綮,与其初拜朝堂锋芒毕露,不如先观察风向以求再进,荆、扬分立由来已久,中枢和方镇的矛盾从来不加掩盖,桓司马未至,君氏又是兵家,莽撞言及北进只会招人嫌恶,以为玄府急于求取功业。”


君墨意识到陆白是在敷衍他,更加不耐烦,直接打断道:“不要试探,我要听实话。”


陆白轻轻一笑,神色中多了些从容,像建康城里最常见的世家子吟赏风月般随意:“中枢久弱,宗亲中以会稽王、褚太后为首辅佐陛下。当初还是会稽王亲自举荐的桓司马,现在桓司马权势正煊,会稽王骑虎难下,若再言及北进,桓氏军府携平蜀之功,定然踊跃向前。只要有稍许建树,势逼中枢指日可待,到时候整个天下都囊括其中,说不定又是另一番高贵乡公故事。”


陆白一番话说的极其诛心,大胆到连司马家篡夺曹魏江山之类的旧事都敢直言不讳,直指桓氏即将有不臣之心。


如果与他交谈的是建康城里随便一家的世族之子,估计就会直接喊人将他绑了送交廷尉,告个谋逆大罪。


但他座前的是君墨,现在的玄府主人。听完他的话,君墨神色毫无变动,嘴角微微上扬心情愉悦的样子:“我的舅父,起于没落门庭,少年时尝尽孤苦,他和当今天下大多数世族都不一样,所做之事不只为自家所想,更为社稷计。你的话太过于武断。”


陆白悄然一叹:“桓司马是当世人杰,心怀丘壑,鞭指虏庭,但他终归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私心,况且桓氏军府内终究还有更多的普通人,就算桓司马不愿效仿宣、文之事,天底下有的是贾充、孙虑之臣。”


陆白继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甚至把中朝旧事都搬了出来。


是说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在位时为子孙拼尽攒下功业,但他们并未称帝。后来帮助司马昭完成关键一击的是贾充,贾充当街指挥军士格杀了曹魏的最后一位皇帝,才有了接下来的司马篡魏之事。


至于孙虑,是在八王之乱中帮助贾南风谋逆,以药杵捶杀愍怀太子于茅厕的那个阉竖。愍怀太子仁厚宽和,聪慧通达,若当年侥幸不死,如今的山河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南北对峙的局面。


“不能以莫须有之事离间亲情,若我与舅父反目,不仅削弱己身,更是亲者痛仇者快。到时世家大族额手称庆,北进遥遥无期,内斗不休,蒙难之人还是北地百姓。”君墨笑着继续摇头。


陆白眼神闪烁,反问道:“如你所说,当下破局之策应在何处?”


君墨从身边拿出笔墨,放于桌上:“我想你既能看出暗流涌动,必亦有破局之法,不妨你我同写,再举之同观。”


陆白会心一笑,掌心托起纸张,复以墨笔写上了一个字。


须臾写就,二人同时反转纸张,展示给对方看。


白纸黑墨,笔走龙蛇写下截然不同的两种笔锋。


一个飘逸无形,一个凌厉霸道。


但偏偏又都是同一个字。


二人会心一笑,再无多言。


陆白抛下纸张,扶膝向此间主人致谢:“叨扰已久,我当辞去。”


“外袍既无,如何回去?”君墨眉梢一挑,语气颇有些戏谑。


陆白垂眸浅笑,“廊下有人久候多时,便让他进来吧。


既被看破,君墨也不加挽留,何况时辰的确不早了,当即呼唤老家人:“阿叟。”


“唯唯。”立刻有人推门而入,手捧一套整叠干净的外袍,拜倒在堂中。


陆白接过老家人手中递上的衣物,直接起身走到后堂去穿着。


等到他离开,老家人才抬起头,目光飘过刚刚陆白拿来擦头发的布巾,神色有些愕然,问君墨说:“少主在哪找到这个的?”


君墨不假思索:“在我寝殿,榻旁柜里。”


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大惊失色:“这个是……厕纸,您拿来擦头……”


君墨神色微变,复又安然,反问道:“我房中物品应当未有外人用过?”


“那是自然!”老家人斩钉截铁:“您房中物品自然没有外人用过!”


君墨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突然老家人又说:“这几张不过是您幼年时用过的溺布罢了,老夫人爱惜物力,令仆妇们仔细洗净,反复曝晒,多次熏香之后贮存至今。”老家人眉飞色舞描述着,当初给白布巾熏的香都是老夫人亲自开的香方,时隔多年香气犹在,可见是上上之品,语气还颇为自豪。


君墨:……


陆白此时已经穿戴齐整,连头发都已用内力烘干,老家人给的一套衣服没有冠巾,还是只能仍旧以之前的頍冠收束。


暗灰色的纱绢复襦,下着同色褶袴,仙鹤的羽翼在芝兰卷草底纹中翩然起舞,袖口与领口缀绣着若隐若现的橘色云纹,黑色猛虎匍匐于赤红绦带,与垂于腰间的頍冠上的金色大虎遥遥呼应,威严勇武须发怒张。


飘逸中带着严肃,清冷出尘却又令人心生畏惧。


陆白在内室里已经模糊听见老家人高亢的声音,不由有些好奇,问他们正在说什么。


老家人已没了初见长虹剑的惊慌之态,端端正正向陆白见完礼,正要挥舞着方巾再次描述他家老夫人勤俭节约这一美德时,君墨及时出言打断,指着老家人手里东西,神色坦然:“你觉得这方巾怎么样,要不要给你带几块回去接着用。”


临了送方巾是什么习俗?陆白狐疑,但还是老实作答:“很是柔软,应该是上好的木绵所制,虽不是簇新之物,用来擦拭水污亦已足够。至于带回,承蒙好意,但我家有这些物品,便不需要了。”


君墨郑重点头,好像正在回答一件很慎重的事情,只听他缓慢吐出一字:“好。”紧接着转头对老家人说道:“阿叟。”


老家人已然看清场中局势,原来溺布洗净后改用的厕纸并不是他家主人使用,而是长虹剑主……忙不迭掩门出去。


慌乱下动作太大,衣衫袍脚带起微风,吹开了案上陆白刚刚写就的字迹。


光阴交织,一个“豫”字跃然纸上。


一笔一划,皆是狂草。


TBC

兰锜:兵器架。

溺布:尿布。少主无意间作了个大死,小猫还没回过神,等他有朝一日知道的时候,场面一定很美。


叁拾柒•回迹以心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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