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叁拾捌•人去空流水)


归档 

叁拾柒•回迹以心染 


(这一章回答了之前的几个伏笔,凤凰命的血可以入药,所以昆仑神宫和苻氏会想方设法得到他。)


(天命这些东西在文中可能会比较少,残忍的历史经过尽量打算用唯物论来解释吧,比如遗传疾病,比如毒物,比如因为吃人肉导致的“朊病毒感染”——类似“疯牛病”或者“库鲁病”。)


(冰雪里封印的那些沉睡千万年的始祖病毒或者细菌,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董莞——陆楚的元妻,因难产而辞世)


“放下剑,否则你现在就会死。”


一直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从里蛮狠踢开,温热的暖流冲出内室,直扑廊下剑拔弩张的两人。


凌厉掌风与炭气同至,那人未留后手,看似随意击出的一招杀意十足。


身体的应对远快过头脑的思考,几乎完全出自本能,谢珏直接抓起陆楚甩到身后,同时越前一步挥剑斜挑,由正坐的防御姿势变成单膝点地,剑锋和掌风在半空中激烈相撞,青光剑像正在切进一匹厚缎,金属与布帛摩擦带起的呲喇声不绝于耳,毫不留情打断对方的进攻。


一击不成,那人立刻抽出袖中所藏兵器,两尺长一寸径的紫金杖,看不出材质,杖身紫光充沛更流动着暗沉的金芒,像一束夏夜中的闪电,闪烁着刺眼可怖的色泽。


古忘林的招式极其简单,紫金杖高举过头再用力劈下,好像第一次战场上的新兵胡乱挥砍手中的環首刀那样,大胆又莽撞。


但和他交手的谢珏知道,对于高手来说,越是简单的动作越是可怕,因为删繁就简,丢掉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华丽招数,剩下的全是致命一击。


谢珏立刻挺剑而起,青光剑随身而转,三尺水寒划过的轨迹形成一道圆弧,光华转瞬明灭,像拉满的秦弓突然崩断了犀角弦。


“够了!”被谢珏挡在身后的陆楚从斜里冲出,伸手握住蓄势待发的紫金杖,另起一掌正中谢珏左肩,轻轻推开他远离古忘林。


眨眼间发生的事情,谢珏和古忘林之间爆裂的真气都来不及收回,风暴卷起空中细雪与园中花叶,木制的窗棱和屋檐拉扯中发出呜咽的嗡鸣。


风在陆楚的袍衫袖底翻滚鼓动,雪与花从天上来,一如伎乐天手中洒下的赐福。手臂的伤口禁不住重压又被撕开,鲜血一时汹涌。陆楚站在古忘林对面,冰冷地直视着他,苍白的五官完美无瑕,眼神沉寂而威严。


“他是谢珏,青光剑主。”


古忘林面无表情放下兵器收回袖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大张双臂,一把抱紧陆楚。闪电般出手按住他正在滴血的伤口,紧接着身形一矮弯腰俯身,肩膀再往上用力一顶,扛起病人转身就跑。


谢珏一惊立刻跟进,然后听见陆楚气急败坏的吼声和房门砰然合上巨响。


“古忘林你有病啊,放老子……”


房间四壁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门一关上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陆楚甚至连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谢珏长舒一口气,平复内息,还剑入鞘。一转头,看见了阶梯下边站着的景行。


小少年身上穿着中单,脚下踩着室内草履,手里提着自己的剑,皱着眉仰头盯着紧闭的房门。


“长君怎么了?”他问谢珏。


谢珏淡然道:“大人的事情,小郎不要看,会长针眼。”


景行瞪他一眼,踢着雪气呼呼往偏厅里冲。


谢珏慢吞吞走下台阶,穿上庭屐时忍不住又回头,望向陆楚的寝殿。


二层高的小楼,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维护也十分用心,所有的雕梁朱顶都擦拭的纤尘不染,在暗夜里泛着微光。小楼旁是曲池,坂筑造成一座高耸的假山,绿植花木点缀其上。冬日泉水干涸,涌道没有活水流出,于是死水般的池塘里,再也不兴波澜,只剩下漂浮其间一片静谧的浮萍,稍稍掩盖了一些沉沉暮气。


刚才的打斗,并不是意气使然,古忘林感受到了房门外澎湃的杀意,自然会出手试探谢珏的身份,确认他是敌是友。正好谢珏也怀疑古忘林的武功,到底能不能保护陆楚。


东海杏林,武林中能排得上名号医者几乎全出自那里,宗派弟子以医术立世,手中一方千金难求,就连王公世族都要小心俯就。虽然杏林门人广布天下,但门庭远在海外浮岛。门中的直系长老们,除了陆楚的元妻曾经随他来到建康外,其他的都是行踪诡秘,所以这位杏林大师兄的身份,在谢珏这里依旧是存疑的。


但现在为陆楚治伤保住性命要紧,其他的都可以以后再说。


希望子虹早点回来吧,你兄长太能闹腾了我遭不住。临睡前,谢珏还在默默想到。


和谢珏料想中的有些许差别,世界上能勉强让陆楚闭嘴的人不是没有,眼前的古忘林就是一个。


古忘林,东海杏林谷主董奉座下首席大弟子,年岁不祥,性别不知,武功高强,见者必死。


以上皆传自江湖百晓生,谣言自有心证。


陆楚被丢上榻的一瞬间,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泰山府君家门口,全身筋骨都似被摔散,一直强迫自己忽视的剧痛从身体各个角落腾一下死灰复燃,额头青筋浮现,面色更显苍白。


“下手轻一点,我是病人。”陆楚张开四肢瘫在榻上,指责医者的粗暴。


“我若是你,早拔剑自刎了事,省受这些活罪。”古忘林手脚麻利脱掉陆楚外袍,把外袍袖子多次对折叠成方块形状垫到他伤臂下,再解开他交领中单左襟的衽带,褪去中单左边的袖子,完全暴露了整条伤臂。


“哪有医生劝病人去死的,回头我告诉老爷子,让他削你。”陆楚有气无力道。


古忘林怼回去:“谷主现在不想看到你,太不惜命了。”


之前在小筑,即便君月是医者但还是碍着男女大防,陆楚身上的大部分伤口都是谢珏帮忙处理的,让一个卧底十年的世家子弟去照顾伤员,手法不能说粗糙那肯定不会太细致,有少部分用奇怪利器造成的细微的口子很容易就被漏掉了。


至于手臂上那个新伤口来来回回撕裂了好几次,现在有点惨不忍睹。


“幸而不深,避开了重要的筋络血脉,又仔细缝合过,看着吓人,养一养还是能好全乎的。”古忘林快速检查了一下这道最显眼的伤口,奇道:“是我们谷里哪位弟子给你缝的,活儿整得挺好。”伤口下针和打结的手法都是特有的复杂繁琐,一看就知道出自东海杏林。


“玄府,鹿鸣翁主。”陆楚回他。


古忘林思索片刻了然一笑:“我知道她,严格来说不算师承杏林。只不过她母亲桓舒是我师叔唯一的弟子,师叔那一脉有免许皆传的特权,可以指定血裔继承衣钵,但每代只限定一人,这个人可以上岛认祖归宗。”


说着古忘林转到房间另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一架屏风,屏风后边摆着大浴桶,浴桶里有大半桶琥珀色的温热的药水,空气里全是淡淡的药草香气。


“哪门子的认祖归宗,人家姓君,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陆楚出言嘲笑。


古忘林蹲下身往浴桶底下的火塘里添了好几块银炭,再站起来用一块绵布白巾掩住口鼻,捏着白巾两角脑后打结固定。二指探进浴桶试了试水温,然后掏了掏袖子,把最后一味药材丢进去,临了再拿出刚才打架用过的紫金杖,伸入水中一顿猛搅。


一边搅一边回应陆楚:“你知道什么意思就好,我说的是师承。”顿了一瞬,又道:“是叫……君月吧。”


“很坚韧的小娘子,为她父亲的病可以待在藏书楼半年不出,外出采药更不要命,百丈高的悬崖眼睛不眨说跳就跳。”


陆楚扶着榻角横阑慢慢坐起来,“鹿鸣翁主父亲的病,你知道多少?”


古忘林放下紫金杖,甩手朝陆楚这边走回:“那位明公的病……谷中长老大都以为是走火入魔所致,可谷主的给出的诊断是中毒。”


杏林看病不问病人的身份出处,古忘林想了一会才记起君泽来。


“你觉得是什么?”陆楚问。


“我没有见过病人,望闻问切一项没做,不可臆断。”古忘林站到陆楚身侧,半躬身准备抱住他,被陆楚警告的眼神吓退,讪讪道:“能走吗?要不我抱?”


“不用。”陆楚扶着古忘林伸过来的手臂接力起身,半披着中单,慢吞吞走向屏风:“既然谷里其他医者都有论断,你也应该看过病史,只从病史看,怎么样?”


“我觉得是毒,君月自己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拼了命找解毒的方法。”


陆楚三下两下拿掉蔽体中单和绣袴,瞬间各种数不清的伤口布满全身,毫无保留暴露在古忘林的视线中。


饶是医者心性坚韧,也忍不住怒而叹气:“也就只有你能熬住这样的痛。”


陆楚没回话,惨然一笑而过。整个人仰卧在浴桶里,只有半个脑袋探出水面。


“是什么样的毒,可以折磨的人心性大变,面目全非,甚至要以血为食?”


浴桶旁边有张高案,整整齐齐放了许多工具,古忘林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柄剪刀一柄镊夹,放到装有烈酒的盆里过两下,再凑到烛火边缘烧灼一通:“世间毒物何其之多,砒霜、雄黄是毒,金屑、铜绿是毒,伤寒、疫气也是毒,有些药,这个人用了可以治病,但另一个人用可能就会毒发丧命。同一种药,从嘴里吃进去的是药,从血脉里扎进去的就是毒。”


等到剪刀和镊夹上的烈酒燃烧殆尽,古忘林甩了甩工具,左右手相互配合,从陆楚手臂的伤口开始,一点点剪除脓痂和息肉。细小的血线随着伤口的掀开又开始冒了出来,古忘林拿着绵巾轻轻擦去,面色不变地继续做他的事情。


“所以我只能从病史推断,应该是某几种微末的毒堆积在一起,随着年岁增加,毒力慢慢沉积,等到一朝毒发,症状突然显露,身体状况时好时坏,最后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直到油尽灯枯。但若你具体问是哪种毒,又是怎么来的,我学艺不精,并不知道……你怎么样,要不要闭上眼先休息一会?”


“疼得很,像刚受完刑就被丢进一桶盐水,哪里睡得着。”陆楚满头大汗,精神和体力都在极限边缘,但依旧强撑着和古忘林说话:“杏林以前见过类似的病人吗?”


“那你先喝点水。”古忘林立刻拿个竹筒过来,里边插着麦秆,不由分说怼到陆楚嘴边。


陆楚疼得迷迷糊糊,没能理解喝水和止痛有什么联系,只能顺从地遵照医嘱。


“谷主说君月好像查到了相似的病例,是一个前辈在吐谷浑部落的某个小氏族里遇见的病人,那人放羊途中遇见雪崩,醒来之后和发现自己同一堆尸体待在一起。那些尸体穿着很奇怪,身上戴着石斧石刀之类的武器,不像是现世之人。吐谷浑部落里最年老的巫师跳出来嚷嚷,说这些人死于千万年之前,魂灵冰封雪中,现在打破了他们的长眠,天罚即将到来。”


吐谷浑本来是鲜卑慕容廆的庶长兄,兄弟两个闹分家,吐谷浑气不过一走了之,迁徙万里到达西北边陲的枹罕河谷,从此定居下来,背靠雪山,逐水草牧羊马而生,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部落,部落名字就叫吐谷浑。


“……”陆楚有点无语:“我记得你们杏林最讨厌祝由之术。”怎么连巫师都出来了。


“是啊,那位前辈起先也是嗤之以鼻,可是三天后,那个曾经和死尸埋在一起的人突然就疯了,七窍流血见人就扑,掐住别人脖颈疯狂啃咬吸血。”


“前辈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拿棍敲晕了第一个病人,拖走剩下的被咬的面目全非的病人另外搭帐篷救治,有几个失血太多了人当晚就没了,轻症的病人第二天勉强可以下地干活——你知道的,边陲艰苦,一日不做一日无食。”


“大概四五天后,部落里越来越多人开始发病,都和第一个人一样,嗜血狂躁,前辈束手无策,巫师们跳大神祈祷也没有用,最后氏族的首领下令杀光所有病人,他们的随身物品也被一把火烧干净。”


“就这样完了?”陆楚皱眉。


“没有,剩下的人一样没能逃过,一个月之后整个部落里的人都死绝了。连带所有的牛羊牲畜都没能幸免。吐谷浑其他部落的人不敢接近他们,赶着牛羊远远避开。前辈临死前写下这些记录,丢入蒸笼里,点燃灶火煮沸。直到两年后,被游方的弟子找到,重新整理录入藏书楼封存。”


杏林大弟子厚重的声音穿透层层布巾,一双眼睛在潮湿的水汽里明亮如炬。饱经世事的医者安然叙述,声音里一直没有起伏,手中的动作也从未间断,然而这些藏在波澜不兴中的恐怖却像蛛网一样蔓延开。


“吐谷浑的部落,在昆仑山附近。”陆楚的声音疲惫异常,喟叹道:“又是昆仑神宫啊……”


古忘林垂眸,声音极轻极缓:“不要想了,睡一会吧。”


略带薄茧的手抚过陆楚光洁的下颌、柔软的脸颊,微微泛红的耳廓,最后停留在额角,稍稍用力,以一种适中的力道轻柔按压。陆楚在温柔抚触中慢慢放松,渐渐合上眼睑。


古忘林悄悄拿出另一卷干燥的新绵布,轻轻盖住陆楚已然闭上的眼睛,遮蔽烛火的余光。水声淅沥,他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给陆楚推开皮下久滞的瘀血。


大概过了一柱香时间,浴桶里水色渐深,古忘林把陆楚轻轻抱出来放在躺椅上,重新换了热水,再洗掉留在肌肤上的浮药。陆楚大概是太累了,一直都没有被吵醒,乖乖躺在他怀里,连上药的时候都没有反应。


妥帖检查完陆楚全身上下,处置好所有的伤口,连最私密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年长的医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动手扯掉自己被水沾湿的外袍,只留下一件中单,这才重新抱起陆楚,走向寝殿的最内侧。


比最初的动作轻柔许多,古忘林慢慢放下这具消减了许多的身体,正准备给他盖被子时,陆楚突然睁开眼,目光如一簇熊熊燃烧中的庭燎,充满了攻击性。


等他转头看清古忘林,眼中火光熄灭,变成最纯粹的褐色。


他说:“给我用点安神香,或者再喝一壶曼陀罗,今夜不愿入梦。”


“之前是谁说,今生不复见,若能在梦里聚一聚也是好的。”古忘林拉下捂住口鼻的面罩,朝他温厚一笑,继续帮忙掖紧被角。


陆楚顺势缩进被子里,语气里有点可怜巴巴的委屈:“又弄的自己一身伤病,莞儿看到会哭鼻子的,不愿让她难过。”


古忘林继续笑着,却并不回话。


“还有我的旧衣,血给你,衣服别弄坏,都是莞儿做的,要洗干净熏香留到过年再穿。”陆楚语气呢喃,神志开始涣散。


“好,我记下了。”古忘林后退一步站起身,放下两侧金钩挂住的花罗缦帐,袖手转出满绘丹青的立屏。


他最终没有走出房门,只是独自坐在起居室里,望着火塘里翻腾不止的火舌,脸上再没有之前的温厚笑容,双手拢在袖中交叠揉搓,脑海里似乎还在回味刚才指尖流连的美妙触感,自嘲的神色逐渐浮现于脸庞,原本冷静眸中一片漆黑晦暗。


拈一片飞花醅酒,并肩走过春风十里与夏夜苍穹,钟山的松涛如旧,半扇残局徒对林溪杏谷,纵然相逢半生,也难以挽留那些随风逝去的剑鸣与琴音。


师妹,你可知道我曾有多羡慕你们。


TBC


叁拾玖•恩义剑下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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