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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如黛,绿水如带,水道两旁桃花林层次分明,夹岸数百步。其中无杂树,只余芳草鲜美与落英缤纷。
一艘艨艟轻巧地从水道尽头游曳出来,舟长不过三丈,舟头尖舟尾方,舷侧各设三组划桨,脚踏撸并手摇撸各一,舟设转向帆一顶,五丈高的油布长帆可随着风向变化调整角度以及降落或升起,舱底设骡马桨八组,人力风力畜力,三重动力共同驱动下,小舟速度极快,百数步长的水道不过须臾便从中穿过。
陆白踞坐舟头胡床,通过观察四周极速往后掠去的景致计算着舟速,对站在他身边的人道,“艨艟舟的速度比之前快上了许多。”
正在观察水文的钟全闻言答,“少君说的是,因为去年年初斫物司改进了风帆和桨撸,所以这舟速大约比之前快上了一倍多。”
“去年年初?大匠们动作倒是挺快。”
布衣汉子笑道,“哪里敢不快,主君那一顿火气发的,宗族里上上下下谁不是胆战心惊。”
自祖陵遇刺之事后,陆白又静养一个月。再后来兄长传书让他去梨花谷取出父亲留给他的手札,却不知在那居然遇见了君墨。
还没反应过来君墨为何死而复生,只知三年不见的光景,世仇相见无需多言,猛一下滔天战意汹涌澎湃,只激得上古神兵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沸腾。
然而并不是对等的对决,一个伤重未愈,一个正当盛时。是故只在刀光相交的一瞬间陆白就知道,这是必败之局。
势均力敌拼尽全力,这是对对手的敬意,如若不然也是虽死犹荣。
出人意料君墨居然关键之时抽刀回鞘?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又是情理之中。
相传君墨降生前夜玄府主母曾梦玄虎入怀,玄府明公闻之甚慰,遂将长子幼名取为“小虎”。
待二十多年后,蹒跚学步的咿呀幼崽终于长成了独啸山林的猛虎,雄据一方的王者自有属于他的骄傲,不屑于欺凌弱小之外更不耻趁人之危。
如此人物,可叹我与你为何却是世仇。
若是没有武陵之乱的话——
想到此处的陆白不由摇头嘲笑自己多事,如玉温润的年轻面庞上带着几分怅然无奈。
已矣乎,往者不可谏兮。
船下航行的狭长的水道是沟通群山与外界的直接通路。水道出口隐藏在某个大石湾后,绕过大石湾则直接注入荆江。
荆江是武陵的母亲河,浩荡江水途经三郡十二县,覆盖了整个武陵全境,江面最宽处足足有八十步,最窄处也有五十余步。
两岸百姓临水而居,江水滋养沿岸百里沃土,此间富饶自汉代起便有盛名,与毗邻的八百里洞庭云梦合称为“鱼米之乡”。
出了荆江折向东,入扬子江口,进入神州南方的第一大江——长江。
这里曾一度是晋室与北方五胡的边境线,东晋立国后,在长江与荆江分设水师,隶属江陵与荆州。
早先年为了抗衡西边氐族和北方五胡,水师不仅需要溯江而上来回巡曳提防成汉政权不宣而战,还得阻止来自五胡的各方细作渗透,任务十分繁重。晋室里武卒地位低下,水师们的粮秣衣物常被克扣,都尉府整日里忙的焦头烂额还要担心明天会不会断炊,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好在江湖之远有世家大族,再不济还有一方豪强。荆江和长江都是晋室主要航道,漕运十分繁盛,沿岸州府中不乏走商大户,他们倒是经常以各种理由“接济”水师的军士们。
若不然恐怕军中早已人心浮动至于哗变了。
直到四年前成汉政权被司马大将军桓温击破,巴蜀之地重新纳入晋室疆域,出身于武家的桓司马重新被朝廷重用,连带着武人们都扬眉吐气。军人地位比之前大有提升,水师们才稍稍宽裕些,至少不会在饿肚子的情境下提刀上战场。
由此水师军中上下都十分敬佩桓司马,就如武陵之乱前步军儿郎仰慕玄府明公一般。
陆白所乘的艨艟舟名义上属于荆州水师,因为艨艟属于战舰,律法上民间不得私造——即便武陵用的艨艟都是自家造的。
不仅是艨艟舟,绝大部分长江水师和全部的荆江水师的战船都出自芈族人之手,芈族之下的钟氏,卓氏,庄氏更是掌握了南方大半部分漕运商利。
这些私下的东西明面上很少人知道,树大招风,一个家族要长久的首要之道便是低调做人。故而武陵人自用艨艟也得挂上“官船”的旗帜,而这些旗帜由水师直接掌管。
艨艟上了荆江,陆白不愿多事就往舱里去了。一行人对此十分感激涕零,这么号神仙人物一直坐在坐在船头实在太令人心神恍惚,刚刚路过的几艘船的舟子们就是为了看陆白差点把桨戳到同伴脸上去,还有一条客船上的老纲首,直接拿出一叠江纸烧了起来,口里头念念有词,对着艨艟的方向又跪又拜……敢情是把陆白当什么了?河伯吗?钟全内心十分忧愁。
走了不多远,水道旁斜窜出一尾小舢板,船尾站着个戴软布包头的小兵,见着他们靠近,立马抄起放在脚边的弯头桨蒿,伸长了手凑近一勾,小舢板顺着力道靠近艨艟,船身砰一声嗑在舟头。
船一靠上,小兵赶忙丢下桨蒿双手并用爬上艨艟舟,对着布衣汉子笑嘻嘻拱手一揖。
“小人代都尉问钟纲首安。 ”
钟全是这艘艨艟的纲首,俗话“船老大”的意思。细究血缘来,他还算是紫云剑主钟离的本家族人。
他对着小兵笑骂道,“一上来就把我的船给磕了,还安什么安。”
小兵扶了扶帽子,咧嘴笑开“您家的船江河湖海里见惯了大风大浪,还怕咱们脚下的小舢板轻轻一碰不成?那不和猫崽子咬大虎——挠痒痒似的。”
只听前半句钟全还和一帮舟人哈哈大笑,等小兵一把话说完他们瞬间全上闭嘴。
猫啊虎啊什么的,分开说还好,连起来的话可不能当着里边这位的面说出来。
凉风习习,吹啊那个吹,小舟摇摇,抖啊那个抖。
钟全伸脖子往船舱里觑,端坐在内的白衣青年侧身而坐,白襦似雪,气质出尘,他正翻看手中书页,狭窄的船舱好似变成广厦明堂,他们也不再是开船的舟人,而是侍奉公子读书吹笛的乌帽书僮,风花雪月才配得上如此风流人物。
正想入非非,突然一道寒光迎面射来,侍立在公子身旁的葛衣少年狠狠瞪他一眼。
钟全赶忙收回脑袋,这少年应该就是宗庙里挑选给陆少君的贴身侍从吧,怎的气性这么大,能照顾好少君的饮食起居么?
小兵正奇怪怎的场面一下子冷下来了,见钟全回过头来赶忙道:“纲首今日去往何处?到寨里喝杯水酒再走何如?”
钟全摆摆手,“不了,我们赶去广陵,耽误不得马上就要走。”
小兵哦哦两声,拱了下手,“那小人告罪了,耽误您这么长工夫。”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张白布包,双手递给钟全。
“旌旗和文牒都在里边,您点点。”
钟全看也不看,接过来直接递给后边的人,再对小兵说,“带我向都尉道谢,回来再请他吃酒。”
小兵闻言正色道,“太拿兄弟当外人看。”
舟人们大笑,钟全擂了小兵一拳,“好好好,你小子真会说话。”
小兵肃容一礼:“河伯保佑,顺水顺风!”
舟人们纷纷笑着道别。
张帆,起航,艨艟舟乘风破浪。
船转舵瞬间,小兵看见舟头似有白影翩跹。
月白衣裾如日之晕兮,气质清华如东君之临江。
小兵揉揉眼,江水浩淼波光粼粼,船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难不成——真的遇见了神仙?
按照陆白原本的料想,艨艟的船速加上顺风顺水只要三四天就可以到广陵,现在看来只要两天半左右便足以。明天的下午时分,他差不多就可以见到兄长。
怀安和星火司传来的讯息十万火急,说他家倒霉兄长各种作死。但实际上陆白并不怎么着急,蓝若也是。
作为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他们很清楚陆楚看似胡闹之下是无比强大的自信。
江湖皆知,武陵出来的某只锦毛狐狸除却名士风流谈吐雅度之外更为令人闻风丧胆的一面——
绝不吃亏。
或曰:智令绝巧,算无遗策。
十二岁离家游方,足迹踏遍晋室疆土。十三岁远走西域,登临绝顶俯瞰众山。十四岁北向长安,锦衣仗剑陵前走马。十五岁回转南下,谒访帝都建康开府。
身为七剑之首的长子,江湖人尊称他一声“陆长君”。年少令才,容貌昳丽,连一向不屑于武人的士族子弟亦愿意放下身份与之结交。
帝都建康,天子脚下,有多少达官贵人,王侯公卿。十五岁的少年郎君却敢以一人之力周旋其中。甚至有人还说,曾见他出入宫省,陪伴琅琊王与成帝对案而食。
晋室南渡后朝中风气低迷,公卿们惊魂未定之下不思进取或者干脆萎靡不振,尤其极厌言战。周秦汉以来几千年的尚武之风荡然无存,武人们地位低下,许多武家甚至由此衰败。
陆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独身一人来到建康的。
置办府邸,投递名刺,广邀名士过府清言谈玄。
最初时,有不怀好意的宾客故意提出刁钻诡异的辩题,想把众人难倒顺带拂一拂主人家的面子。谁知首席位面的主人放下手中耳杯,不急不慢开始反驳,一条又一条,有理有据直把人驳得面红耳赤不得不拜而告谢。
半月后陆楚首登道场寺,得慧皎禅师虚席而请,辩经三日夜,第四日清晨禅师亲送陆楚百步方止。
再半月后陆楚再登道场寺,法显上师延请其同游黟山,共赏奇松怪石云涛雪景。畅游终日后,陆楚先行下山,而上师独立绝顶三日夜,终于第四日下山。他没有回到寺庙里,而是直接往陆宅致谢。
又半月后陆楚三登道场寺,这也是他最后一次造访这所皇家寺院。被誉为现世贤者的佛陀跋陀罗亲出山门迎接。从佛国跋涉而来的高僧请他登坛辩经,二人相对而坐,拢手而谈。高坛下服色各异的人众不分身份皆席地而坐,只见人头攒动,人山人海。这一天中,不论是远道而来的佛家子弟还是闻讯赶来的建康民众,无不被叹服于眼前这位年轻府君的聪慧机敏,辞锋犀利。
辩经终了,跋陀罗解下项间佛珠系于陆楚手腕,予佛家无上醍醐赐福。
而最令人惊觉的是,这时的陆楚,不过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三月后,陆楚又与天师道道首杜子恭论道钟山,子恭抚其背而笑赞之。
这么多年兄长都过来了,陆白才不相信区区长安就能困得住他。
蓝若更不信,她在宗庙里对忧心忡忡的大室老说,在我们连成套的剑法都没有学全的时候,兄长就已提剑大杀四方。所以你放心吧,大兄再怎么胡闹,也不会吃一点亏的。
大室老还想说:……可是当年。
没有可是,当年他不是也过来了吗?
蓝若打断老人的话,笑容温婉而坚定。
凤凰命定之人,不涅槃,如何重生?
TBC
1.道场寺:东晋最出名的皇家寺院。
2.法显上师:俗姓龚,平阳武阳三下山西襄垣人。一位虔诚的佛家子弟,曾西行求佛法,比玄奘早出几百年。 3.佛陀跋陀罗:来自释迦牟尼佛的故乡,与鸠摩罗什同时代的佛经翻译家。汉文名觉贤。
3.頍冠:即抹额。
4.杜子恭:历史上南派天师道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