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离开前请君月给他兄长看一看臂上的刀伤,言语间很是客气,客气又谨慎,谨慎到陆楚本人都忍不住低笑出声:“伤口我自己切的,手下分寸自有把握,并无什么大碍。”
陆白不接他话,只微微倾身对君月道:“烦扰鹿鸣翁主。”
青年眼神干净纯粹如一潭汪泽,眼底深处自有一片风轻水暖。
几乎无片刻犹疑,君月即道:“唯。”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温柔吧,君月暗暗想到。
君月用细盐水把半尺长的伤口冲洗干净,又拿出一个密闭漆盒递给小思,小思小心翼翼揭开盖子,红漆底上躺着三两根晶莹剔透的冰线。
陆白道:“冰蟾丝?”
冰蟾丝取自雪山峰顶的冰蟾脊背上最粗的一根经络,韧性极强,用以对合伤口不留创痕,是最适宜于四肢外伤。
“是。”
小思低头小声答,飞快穿好两口针递给君月。
两针一大一小,大如拇指盖,针头三棱形,小如小指盖,针头圆尖。而大小针都呈半圆形,针身光滑,针头锋利无比。
陆白半托着陆楚手臂固定不动,君月道一声得罪了,然后拿起圆头小针连续缝合伤口里层鲜红的筋膜和肌理,等君月缝一针打好一个结,小思马上剪线,只留半寸线头在外,再等下一针。每一针缝线皆与伤口垂直,绷紧的张力可以把两边伤口对合得十分整齐。
两人配合快速又细致,须臾之间创口已缝合完全,小思又飞快跑到里间去取创药和干净绵布。
看到这里陆白突然想起在六奇阁养伤时神医对他说的话,“你不要总嫌我事多烦你,自古医家多磨叽,我已经很利落干净了。世上医家千万,最细致的莫过杏林,他们的医术没的说,绝对是上上之等。等你以后遇见了就知道了……大医精诚,每一丝的诚意都隐藏在细节里。”
冰蟾极稀,物稀则贵,陆楚看得直肉疼,道:“鹿鸣翁主,无需如此浪费,一根线缝到底即可。”
君月不搭话,只做她自己的,一旁做兄长的直皱眉,警告陆楚:“不要打岔。”
陆白也点头:“对,阿兄你不要说话,听鹿鸣翁主的。”
陆楚气乐了:“你俩什么时候这么齐心了?”
俩人抬头对视,眼神一个冷漠一个温润,眼神里却是谁也不服谁,瞪了半晌没分出个胜负来,于是同时甩眼刀扔陆楚,警告意味特别明显。
陆楚闭嘴安静,哼小崽子们,城门失火殃及我这个池鱼。
缝好线搽了药再包一层干净绵布,医者还要照例嘱咐不要沾水等等一大堆事项,陆楚慌了,忙不迭扯着幼弟离开。
君墨跟着起身送他们出门,回来时发现柴门口插了一株极灵秀的草芝。
是陆白留下的。
君墨在门前立了半晌,还是取下草芝带回了屋。
内室收整一新。耳杯器具都归置到后堂,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厨下,平日供君月和小思两人主中馈。
素衣少女叠手正坐,小思正埋头仔细整理刚刚用过的医包。
君墨把草芝递给君月,“诊费。”
君月接过草芝一看,讶然赞道:“陆子虹真是个通透人。”
“哎哟,是麒麟火茸芝。”小思捂嘴道,圆鼓鼓的脸被捂成带褶肉包子,“小狐狸真大方呢。”
麒麟火茸芝,独产武陵,伴麒麟而生,神医曾叹道,千金易得,一芝难求。
陆楚的伤势幸好处理及时,不然后果会比较难以估量。而回赠医者,以财帛太过粗鄙,若以随身物品相赠,君月又是女子,未免太过轻浮,唯珍材奇药既不失礼数又可算投了医者所好。
虽是小事,君墨也不得不承认陆白对人情世故的把握的确很有分寸。
“小狐狸?”君墨想起陆白那张温和的脸和澄澈的眸,哪里像狐狸,分明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白猫,加上不食人间烟火样子,嗯,可以称作猫中大仙了。
但小思姑娘可不这么想。
“狐狸的弟弟,不就是小狐狸嘛~”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托着一大盘东西回后边去了。
不多时君月已重新煮了新的驱寒汤水,分了一杯一壶放在君墨座前的案几上,方问道:“哥哥以为,此事究竟是如何呢?”
君家祖居天水,天水胡汉杂居,君氏也常年活跃在雍凉一带,因而言辞间会带上些胡人的口语,比如哥哥二字,即意为汉人所说的“阿兄”。
“月儿是指哪件事?”
君墨自认为不是什么好耐心的人,但对于自己妹妹,向来是要月亮不摘星星。
“父王殒身武陵。”
君墨趺坐下来,解开腰间佩刀横在膝上,“一年前陆楚找到我,同我说起这件事,我自是不信,于是他让我去一趟梨花谷,说是父王留了手札。”
君月问:“是母亲休养的梨花谷?”
桓舒产下君月后身体一直不好,君泽忙于军务无暇陪伴发妻,索性在武陵境内寻了个安静清幽的山谷供她静养,又拨了心腹随侍左右。平时若得空就会去看望她,直到君月长到七八岁,桓舒身体好了许多才搬回玄府。
“是那里。”君墨道:“取完手札还未及看,陆白却来了。”
“这么巧?”君月很奇怪,“陆长君邀你过去,陆少君又来了?他们兄弟是商量好的么?”
“不是,陆白看见我时也很惊讶。”
君月思索道,“梨花谷离武陵源太近,当时若陆楚有意设计,许是会很危险……”说了一半君月停下来,想了想才接道,“不过武陵陆氏向来光明磊落,假意引导又预计设伏这种事情是干不出来的。”
陆楚要出手早出手了,武陵之乱后最初那段时间玄府上下群龙无首,朝廷各势力蠢蠢欲动,君月发出潜龙令尚未起作用,军队还滞留在永定,可以说是最好时机。
“兵不厌诈,月儿不要把陆楚想得太好了。”君墨沉声道:“不过他那次的确不是有意的。”
“说的也是。”君月也笑,“那后来如何?”
“打了一架,陆白被我打昏。”
“……哈?”这么暴力?君月差点脱口而出。
长虹剑主与兄长的实力应是伯仲之间才对,正经打起来不可能输的这样惨。
她的兄长看出了她的疑问:“陆白那时候伤重未愈。”然后他又加了一句,“我打完才发现的。”
幸好发现的早,君月默默想,不然堂堂陆氏少君就要死的不明不白了。
而君墨则忍不住腹议,这位长虹剑主看起来就喜欢逞强,实际上更是如此,内息乱成一团还敢强自运气,真不怕走火入魔崩血而死。
君月表示理解了,这才说的通。然后又想起一事:“差不多也是一年前,昆仑神宫混进武陵源的细作引了一群昆仑奴入山,许是那时候留下的伤。”
君墨摇头:“若他连区区几个昆仑奴都对付不了,还当什么七剑之首。应是身上旧伤一大堆,没控制好复发了。”
“倒是很了解他的样子呢,哥哥。” 君月掩唇轻笑。
此言一出,君墨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白衣青年和煦如阳的笑,真的了解么?多少个日夜咬牙切齿的恨,父仇之重几乎是当时支持他为了活下去与病魔抗争的唯一信念。
至于了解,不过世仇死敌,或者萍水相逢罢了。
“哥哥?”少女轻声拉回微微走神的君墨,君墨嗯了一声,接着说:“手札有两份,分属父王和已故去的长虹剑主,我只看了属于父王的那本,上边记载了一些当年往事。”
“何时之事?”
“南渡之后,建府之前。”
玄府在正式建府前经历过一段极其艰苦的鏖战期,战五胡,救黎庶,北抵黄河,南至长江,那时候的玄府远没有后来气派,是一群由江湖人、没落武家、普通庶民组成的队伍。他们靠朝廷或各地豪族“接济”,战斗在最前线,战死者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写了什么?”
“人间炼狱起刀兵,新鬼烦怨旧鬼哭。”君墨仰头道“很直白,很惨烈。”
只说到此处君墨便不再往下深说,大概一个月之后君月看到了这本手札,方明白为何兄长不愿提起。他们父王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说唱郎话本上恢弘大气的沙场杀伐在他笔下从来一笔带过,但却以简洁刻骨的笔锋写下行军路上的世情百态,分食幼子的夫妻,劫掠为寇的流卒,横死垄头的母子,仓皇南逃的士族……
她不知道作为领军大将的父王是怀着何种心情记录下的文字,只知道她掩卷时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线杀光所有敌寇。
“还有部分是他与陆氏先主君的一些往事。”君墨道:“为何我得到手札后并未告知月儿你,是想再仔细求证一番。”
君月问:“所以,那些都是真的?”四年前的武陵,那么大的一个局,父王和陆氏先主君二人,远不是世人眼中的你死我活剑锋相向。
只能暗叹,士为知己者死,父辈那二人早些年的情义可不止“知己”二字,然分道扬镳数十年后仍可一言托生死,此间又是到了何等境界?
君墨闻言拉下脸,神色冷淡道:“此事暂且到此为止。”
“即便是真的,但还是有疑点。我们仍然未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变成了世人眼中的样子。”
“唯”君月俯身称是,“苏峻祖约起兵造反时,建康城下七剑合璧,站在武陵人对面的,虽无玄府,但有父王。”
话及此处,两人相对无言,直到小思端着一盘吃食跑过来。
“阿姊阿姊,我们一起吃打糕吧。”
粗陶碟底摆上六块白生生的糯米打糕摆成梅花形状,蕊心和五瓣各沾一点红,看起来就十分有食欲。
君月笑盈盈拉着小姑娘坐下,点她小鼻头“这么馋么,说好的明天再吃呢。”
开春时节吃打糕,採蒿草,祈求来年身体康健。
“这不是少主来了嘛。”小思偷偷瞄一眼君墨,又低下头看一眼怀里香喷喷的打糕,小心翼翼道:“少主不常来呀,当然要吃好吃的。”
君月笑看兄长,不答应也不反对。
君墨:“我不吃甜食。”
小思胖嘟嘟小脸立刻晴转多云,“啊?”
少主俊美如处子的脸上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小思快哭了,举起盘子大声道:“是阿姊亲手做的喔,可好吃了。”
盘子都快举过脑瓜顶了,君月好笑又无奈的把盘子拿下来放在案几上。
君墨这才说,“若是月儿做的,就尝尝吧。”
“唯唯!”小思欢跳起来,拿着干净的小方碟装上蕊心和一小瓣叶子,双手捧到君墨案上,规规矩矩按地行礼后跑回到君月身边,给君月也盛了一片叶子。
“剩下的不用分了,都给你吃了吧。”
君月笑着说,并把整个盘子递给小姑娘:“下次记得如果有吃的东西,要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拿出来,比如刚才陆氏二君也在的时候。”
小思抱着盘子歪头问:“狐狸兄弟也是客人么?难道不是病人和病人家属么?”
“来者即是客。”君月顿了一下,环顾四周道:“或许在陆长君前,我们才是客。”
竹林精舍是她从嵇莜师姐手里接过的,并顶替了嵇莜师姐的身份在此住下,师姐告诉她此间原是另一位师姐的故居,而那位师姐正是陆长君的元妻。
米糕入口即化,桂花的香甜掺杂蒿草的薄苦在糯米里慢慢发酵,又略带上几分清醇酒香,唇齿间回味甘冽,再喝一口耳杯里的温热花汤,花香草香混着一处,极是清爽舒畅。
连向来不喜甜食的君墨吃完后都称赞道:“月儿手艺越发好了。”
“是哥哥太久未吃过这些甜食了。”君月笑道:“哥哥滞留北地快一年多了吧,又预备何时去拜访舅父呢?”
“于此地可,回建康亦可。”
君墨出现在广陵不是巧合,他来这有正事要做。
君月道:“回建康吧,此地鱼龙混杂,新来的刺史又是谢家的人。不好不去单独拜访的。”
“拜访如何,不拜访又如何?”君墨轻啜耳杯:“谢珏一人,自武陵之乱后我尚未曾正式见过。”
猛然一下听到谢珏的名字,君月还是有些不适,按下心神道:“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什么区别。”君墨道:“月儿都不介怀了,我又怎会在意?”
君月掩襟危坐,十分正色道:“阿兄说笑了,他与我何干?”
君墨放下耳杯,同样正色道:“甚好,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个终究是谢家嫡系,一个仍旧是玄府翁主,身份同样煊赫但注定再无交集,两条平行线或许有交点,但之后就是永远的背道而驰。
君月何曾想不到,但过去的不只是她和谢珏,那些经历了所有事的所有人,真的可以都放下么。
劝人时易,自谏者难,或许吧——来者犹可追。
陆白半搀着陆楚走了半里路,温温笑道:“阿兄,你没有说实话。”
“哪有?”陆楚搂着袖子咳一嗓子,并不承认。
陆白停下来看他,眼里尽是了然般笑意。
对视良久,最后陆楚败下阵来,“这的确是明公的原话,还有就是……明公仗义千秋,不忍君父独自上路。”
“这个理由虽然令人疑惑,但如果的真的,我也可以接受。”这回答让陆白一愣,最后只能无奈摇头。
雪白日光辉映大地,耀眼得让人目眩神迷,他们回望一眼,不远处的屋外门边,君墨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山。恍惚间陆楚好像又听到那位紫衣男子留给他的最后一句。
黄泉漫漫,我又何忍他一个人寂寞?
声音苍茫又低沉,却没有悲伤,也没有不舍,正如千帆过尽后烟波浩渺,云水之间唯余一轮红日。
坦然而沉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