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第壹章•武陵群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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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武陵群山深


云梦大泽以西,是武陵群山。其中山峰错落,丘壑纵横,加之地势险峻云雾缭绕,几乎算得上是与世隔绝。但好山好水好景好物,福山圣地天赐之,先民们怎会错过?早在先秦时代,此处就有百苗夷人定居,战国末代,有几支芈姓王族也迁居到此避祸,慢慢地,山林间除鸟鸣猿啼之外也渐有了人声。


货殖流通,大山之中产出的山珍野味、芝草药材被山里人家陆续带出来,来往的南商北客敏锐嗅到了味道,牵了驮马队,载着各地的米粮布帛金银盐铁,三三两两聚集在山脚下为数不多的平坦地带,铜铃叮当一响,开始居奇兑货盈利万金。


随着流经武陵的河流日复一日呼啸着向东入海,在她身后留下数万顷的冲积平原。尘世的喧嚣在岁月里沉淀,村落聚集为城镇,城镇组成州郡。武陵郡由此而生。红尘繁华,千百年足够一个国家从鼎盛走向消亡,但武陵群山依旧幽静如恒,并不允许任何外人打搅。


至于有些特殊情况,那得另当别论了,比如一直有传说山里住着神医,即便是得见神医的人几近凤毛麟角,但求医问药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再比如林深兽繁,居住于此少不得练些搏击之术用以防身,加上古楚之地,本就民风刚健崇尚武力,因此若有人想占据一二山峰开派建宗,只要说明来意,山人问明相关事宜,也并不为难。


但这些宗派往往存时不长,一两年就得从山中迁出,江湖人疑惑问其故,宗派掌门往往摇头叹息,并不多言。


钟灵毓秀如武陵群山,但仍在南方,还是在长江之南。自古以黄淮秦岭为界,以北是华夏中原,以南为蛮夷杂处,无论是人文、经济还是武备,在某些人眼里是根本不能相比的。就算是云梦郡治的长沙郡,放在北方的一众城镇中,绝对也只是末流。更不用说还在更南边的武陵郡,在没来过这的中原人眼中,是瘴气缭绕虫孽滋生的穷山恶水,是贬谪之地,是指射之地。


几番朝代更迭,到如今已经是两晋之交,五胡之乱,神州陆沉,北地一片狼藉。中朝的高门士族被追杀得灰头土脸,只得当了过江之卿,全部涌来南方。


衣冠南渡,故国沦陷,身前是陌生的他乡,身后是燃烧的故土。


只是未曾想,换了地方而已,士族歌舞达旦如昨,寒族辛苦挣扎如昔。


朝代更迭,不变的仍是狼烟四起与兵乱匪祸。


早春的清晨总是寒凉,微风扫落一层层水汽,飘散在空中形成漫天浓雾,细草和冬叶上还凝有前一夜的薄霜,即便如此,南国冬天也从来没有灰色,四季常青的巨木与知春早发的幽卉,在薄霜浓雾中隐隐约约。


此情此景在武陵群山中更是尤其,刚下过一场小雪,雪中夹杂着雨滴,风雪相挟,冰晶全都凝结在树梢,晶莹剔透的雾凇包裹着新绿树枝和早开春花,宛如玉髓雕琢。


山间路全是羊肠小道,窄处只够一人半的身位,宽处也不过三人位,道上泥土和青石被冻住后之后异常的湿滑,一边是绝壁,另一边是云雾飘渺的万丈深渊,人走在上边几欲两股战战。


外来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山,只有世世代代在这里过活的山人们才不怕春寒路险敢晨起赶路。


一个寻常的清晨,就在这条道上,两头白羊甩着尾巴嚼着干草慢悠悠往前走,清脆的铃声从它们脖子上系着的小铃铛里传出,幽幽在山间回响。


看起来小羊们被照顾得很好,浑身雪白和铃声一样干净。它俩似乎对嘴里的干草很满意,一对小眼睛半眯不眯的吃得十分的享受,下巴垂着的一撮小胡子随着咀嚼的动作在山风里一翘一颤。走在稍前些的白羊脖子下还有一根拇指粗的红绳,绳子另一头落在走在俩只前边的穿着褐色衣裳的老翁手里,老翁的神情也和羊们如出一辙,咬着一杆旱烟,眯着眼睛砸吧砸吧个不停。


“你们慢着点,别往外走小心掉下去。”老翁回过头瞥见两只越走越往崖边赶忙回头用手里细竹竿把它们往里边撩,羊们顺着竿子蹭进去,咩咩叫着似乎在说老翁瞎担心。


“就会瞎叫唤。”老翁看见它俩贴着山壁了才满意的收回竿子转身,又把烟杆叼住,待往前走了没几步,隐约看见眼前薄雾里走出一个人来,穿着宽衣大袖,依稀是个少年郎。


老翁不由琢磨这么早时候谁这是,看着打扮莫不是外边谁家的府郎误闯进山迷路了?


想归想,路还是得挪一挪让个方便的,倒不是看对方的着装,只是山里走道的规矩,三分缓七分让,况且他这边还有两头羊,个头不小又占地方,别挡人过路。老翁身手健朗,手下动作很麻利,手里绕几圈拽羊过来,又抬手用竹竿给它俩扒拉贴近山壁,自己也背靠山壁,尽力让出道给来人先过去。


雾气因为人的走动缓缓流动,不知何处的雄鸡打起晨鸣,高昂的鸣叫在山间回荡,天边金乌随之跃上云端,惊得朝霞四散,绽放出万丈金光。


来人就这么拨开成团迷雾,踏着路边霜花冰晶折射过的晨光,从迷雾里一步步走了出来。


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复襦加上月白敞口褶袴,再罩上一件月白色广袖鹤氅,袖口没有像当世士人一样故意为了穿著飘逸而做的极大,二尺宽袖在袖口出收袪成五寸,里边可以存储物品。


白衣青年双手拢在袖中又虚虚压在腹上,袖袂垂下盖住腰侧玉坠,只余玉坠尾部的一小截蓝色的流苏穗子留在外边。左腰插着一柄不知是刀还是剑的直兵,用纯白色的具袋仔细裹住,就着拢手的姿势斜斜搭在左手臂弯处。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就看了一眼,老翁惊得脑子里只余这一句话。每年的春祭秋祀,他们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献上丰厚的贡品,奏响肃穆庄重的礼乐,唱起这首自远古流传下来的祝辞,歌颂楚地太阳神东君的风神俊伟,武德无双。


老翁并不识字,他只记得幼年时山里巫觋在田间地头一字一句教孩童们唱祭典的歌谣,他仗着年幼,霸占了巫觋怀里最舒服的位置。暖阳散在身上热烘烘的,稻禾的香气扑鼻而来,歌词拗口只听得人昏昏欲睡,这时突有一只蜻蜓从脸上飞过,孩童被蓦的被惊醒,耳边巫觋低沉幽远的歌声,唱的正是这句。


孩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装作思考的样子飞快提问:这句什么意思呀?


巫觋笑着把他肉乎乎的小手扒拉下来,不急不缓道:这是说我们的东君大神穿着像白云一样的浅色衣裳,带领我们去打败坏人。


那东君大神长什么样子?


我也没有见过,不过若是有幸见到了,一定可以一下子认出来吧。


寒来暑往六十余年,这祝辞也唱了百十来遭,昔日的稚儿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幼年时巫觋所说的话却始终言犹在耳。


在此之前老翁是绝对不相信自己福缘深厚能得见真神,以致于有朝一日当此景出现在眼前时,直吓得他腿一软,两只手死死按在身后石壁上才堪堪止住下滑的身体。


只见那人未帽未冠,三千青丝如墨如瀑,只用一根月白色发带随意束住再长长垂下,发梢在山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轻轻触在背脊。 


并不是料想中的少年人样貌,而是已经褪去稚气了的弱冠青年模样。诚然没有太过分明的棱角,却绝不是藏于高宅府邸之中的花架子,温温和和南国乔木一般,立于大山巨谷之中,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眼眸澄湛清透,如同百草谷寒冰洞里万年玄冰般未染尘污,没有原本想象中的冷冽无比拒人千里,眼角的笑意分明,蕴藉着足以安定人心的温润柔和。


老翁还处于震惊之中,猛一抬头看见他的东君大神已经立在眼前。


“丈人晨安。”晨光中的欣长身影微微前倾,须臾间一礼已毕。


老翁激动得涨红了脸,高声唱祝:“噫歆!东君大神!” 


“东君?”青年一愣,表情有些迷茫:“怕是您认错了。”


“认错了么……”老翁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就是东君,而且和他在青岗头祭拜时见到的神像连形容都有几分相似。


当即就想要跪伏行大礼,青年赶紧抄手扶住他,“丈人折煞了……”


突然间,从远处传来一道长啸,啸声清越直冲云霄,经过四周山壁的数次折返,在群山里回响成一片。


青年皱眉。


老翁好歹没跪下去,立于青年一旁,好心为他解释道:“这声音天天都有,一会儿就没了,是山里猴子们在互相打招呼。”


话音刚落又传出一声长啸,比之前更加悠长,回声更响。


“您看,另一只猴子来了。”老翁得意道。


青年按按额角,俊逸温和的脸上却有几分无奈,“嗯,其实是人。”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山上出现了一个灰色身影,只见那道影子在对面山峰中的林间疾驰飞奔,离得虽远但正如老翁所说的却如猿猴般敏捷矫健,腾越回转几个跳跃已往这边过来了,这时两人头顶上山壁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倏忽又有一个灰色的影子沿着藤蔓急速滑下。


蒙雾遮蔽视线,完全分不清是人还是猴。


但老翁已然认定就是俩猴子,眉飞色舞地青年说:“东君您看,这是咱们武陵特产的猴子,但没有您座前的白猿机灵,不会侍筵也不会鼓瑟。只贼兮兮喜欢到处乱爬偷东西,逃得很快一般我们都捉不住。今日小老儿沾您的光一下子见到俩,估摸着附近有猴王,他们来这上贡的!”


“这个……”青年轻声打断激动中的老翁,他一看这熟悉的身法大概知道来人是谁了,那俩小孩傲得很,绝不喜欢被人当成猴子的。


果不其然,转瞬间落地的是俩货真价实的少年郎,面容十分清秀。从对面掠来的少年稍年长,长发于顶上束作一髻,插了一根木簪,虽是一路疾驰过来,发簪也稳稳正正未有歪斜。一身薄杏色的琵琶袖长襦,内穿白色中衣,下穿檀色大袑,左腰上悬着一把一尺二左右长的缳首直刀,背后背着个竹篓,右手拿着把柴刀。


从山上滑下的少年小了大概一两岁光景,才十一二岁左右,也是相同的衣着,只是腰间的缳首刀稍短,右手拎的是镐子。顶着俩童子总角,用红绸子扎着,脸圆乎乎看着就让人想捏。小少年被人叫做猴子不太高兴,皱着眉头,薄汗在阳光下泛着细光。


白衣青年微笑,似是等他们先说话。


少年们对视一眼,把镰刀镐头丢进身后竹篓,慢吞吞挪上前,走到差三个身位时站定,把手拢在袖里抬至额上再一个长揖到底,顿了一下收身,高声道“府君晨安。”青年微一点头算是还礼,嘴角挂着浅笑,道:“又麻烦你俩了。”


一旁的老翁顿时有些讪讪,不好意思:“这么灵巧的,真还以为是猴。”


年长的少年闻言,只抬头笑了笑:“师父说被当做猴子总比被认成野人好,野人伤人,要被扑杀的。”


年幼的少年也小声嘀咕:“被当成猴子也比天还没有亮就又要满山遍野找这个迷路的家伙要好。”说完向一旁长身玉立的青年撇撇嘴,“都找了俩时辰了。”


被嫌弃的青年仿若没有听见,依旧含笑如初,看见老翁朝这边看过来,笑道“阿子陆白,从西海峰林来。”


陆……陆?陆少君么!


嗝——老翁两眼一翻,直接厥了过去。


少年们离得近,立刻伸手接住了,转头看向青年的眼神很是复杂。


长虹剑主,我发现每次见到您都会出点事情。


不对不对,这次是还没有见着就出事咯,师父现在很生气。


陆白默默思索了一下,怎么就晕过去了呢,难道说陆白这俩字比东君大神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1.汉襦(音同儒):交领上襦的一种,袖稍宽,袖长盖过指尖,衣长视情况定过臀或膝。多为贵族少年武士常服的一种。
 2.月白色:浅蓝色。
 3.褶袴(音同裤):有褶子的传统裤子。裤筒口分为收口敞口两种,前者类似灯笼裤后者似剑道裤。是日本奴袴和指贯的起源。
 4.广袖鹤氅(音同敞):男子罩衣的一种,衣长一般垂至脚踝。

5.东君大神:即楚地的神灵太阳神东君,大神是尊辞。

6.丈人:后辈对老人家的尊称。

7.阿子:在长辈前后辈的自称,也有叫阿奴的,不过po主喜欢前边的那个。


第贰章•兄弟和且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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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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