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叁拾贰•弃捐勿复道)

→这里还是归档君


叁拾壹•荒唐甚可哀


青浦口,陆家府宅。

 

陆楚和谢珏相对而坐,灯下奋笔疾书。


案上、几边、榻下都堆满了还未处理完的公文。

 

“你到底积了多久。”谢珏写完一本往后甩,文书正待落地之前,被两丈外跪坐侍奉的一个长史翻手捞住,快速浏览一遍后校正词句再递给身边另一个文吏戳印,最后传给第三个文吏装袋封漆,只待明日送至各处。


“一年多的。”陆楚表现的淡定多了,写完放边上,由身后景行帮他传给长史。


“我北游之后就没怎么管这边的事情。”


谢珏无力道:“怎不让府上长史代笔?”


陆楚横他一眼:“他们天天都处理,这些剩下的都是需要我亲自过目,不然怎么会就只有这点?”


足足三大摞,哪里就一点?


“我不干了。”谢珏放下笔:“如此机密文书不适合我一个外人做。”外人两字咬的特别重。


陆楚翻个白眼,手下笔耕不辍:“少偷懒,你算什么外人。”


“你才说不同意的。”谢珏眼神一亮:“是不是打算改主意了?”


陆楚呵呵一笑:“我不同意什么?你想要我改什么主意?”


“……”天大地大,新妇最大,谢家长青为了日后幸福美满的生活决定不能得罪大舅子,默默低头一顿狂批,把文书当成陆楚,几乎每个字都力透纸背。


陆楚见他如此卖力工作,十分欣慰:“小猴子是比小猫崽子勤快多了,他就不肯做这些。”


“说实话我也不肯。”谢珏从一堆文书里抬起头:“广陵的公文,我从来都不怎么过问。”

 

谢珏身上还领了个广陵刺史的职位,掌一方政务大权,但广陵事务复杂,各方势力纷繁其中,这个位置也没很大的实权。


最关键是谢珏也并不热衷这些,好几年里,他要么是呆在会稽,要么是游历四方,兴致来了还会去个淮北打打胡狗。除了农忙以及节庆时分,极少去广陵察看政务。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陆楚感慨:“谢家财大气粗,手底下宾客幕僚众多,自然不用自己做事,我们陆家就没这么好运了。”


锦毛狐狸你就继续装吧,信你我就娶不到若儿。谢珏又在文书上狠狠画一笔,面带微笑:“陆长君说笑了。”


这时三道梆声从屋外传来,景行看了眼天色,低头按膝禀告:“长君,长夜已深,您需要去休息了。”


陆楚也抬头看了眼窗外:“都到这时了啊,估计小白已经见到了嘉宾。”


嘉宾,郗超的字。


谢珏手袖袍一扬,又一本处理好的文书丢到后边长史处,他对陆楚说:“这么急着让子虹去见郗超,不完全是为了把山河社稷图这个烫手的山芋送出去吧?”


“当然不是,区区一本堪舆图册还用不着如此小心翼翼。”陆楚放下手中笔,开始清点他这边还剩下多少未处理的文书。


谢珏皱眉:“那如此谨慎作何。”


话一出口谢珏便陷入沉思。


陆楚三人的行程虽然已经很低调,但从他们吃完大食后已陆续有少数几家知道了陆楚已经带着两位客人安全抵达建康。


与其让一堆恼人的苍蝇在外窥探,不如直接告诉对方陆府来的两位客人到底是谁。


是以谢珏让陆府家人拿着青光剑穗去乌衣巷找谢朗,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


陈郡谢氏的子孙正在此做客,陆家兄弟以好酒相待,于是次一等的家门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自讨没趣往上凑。


至于王、庾、桓、诸葛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自矜身份更懂审时度势,且他们在王敦之乱后不再多插手军务。颖川庾家自庾冰、庾翼故去后子息不争气,警觉性太低根本就没想清楚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更何况庾氏与陆氏一直不和。诸葛氏这些年没有什么大动作。至于桓家……陆楚在广陵时就已联系好郗超,于是现在陆白已直接去找他了。


山河社稷图在兵家眼里可抵百万大军,陆楚机关算尽才从苻家兄弟手上抢回,但陆家自己并没有收留原图的打算,一不带兵二不统军三不窥伺天下,要来何用?不如就此送出,卖个人情又可免灾。


自陆楚拿到舆图的消息从渡河之后不胫而走,南回路上遭遇了各种势力无数次的追杀,当然也有无数人暗中保护。说来讽刺,就算北边打成一锅粥,但芈族和昆仑神宫这两方势力居然都是等陆楚过了云水关才知道的消息。彼时陆楚只差一点点就要命丧黄泉。


幸好有君墨路过。


后来还有派出骑兵救援的云水关守备庾庆,正在云水关做客并身上带有神医奇药的刘祈,夜晚来探痛哭流涕的芈族星火司司业,一连串的巧合让陆楚能够侥幸保下一条命。接下来陆楚让司业带着品儿回武陵,自己在云水骑护送下前赴广陵。再之后就是陆白出山,多方势力齐聚,一通混战。


直到他们抵达建康。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黑暗中操纵一切,甚至还瞒天过海骗过了武陵芈族和昆仑神宫。


谢珏暗暗心惊,不由自主看向了正在专心致志翻检文书的陆楚。


年近三旬的青年看起来尚很年轻,岁月似乎格外眷顾这位命途坎坷的陆家长子。


真的只是似乎。


陆楚出生时耀眼瞩目,年幼时万众期盼,游方时名震天下。或许刚极易折慧极必伤,所有赞美都化为诅咒囚笼,十年前昆仑绝顶倒戈一战,鬼神盛宴凤凰喋血。因背叛而陨落的何止是一个天才,武陵芈族等待千年的图腾从此化为飞灰。


流淌在古老民族中的血液再一次沉寂,圣物玉胆没有变成翱翔九天的彩凤,只有浴火不死的黑色幼鸟留存世间。


时也运也?芈族大祭司以身死平息东皇神愤怒前留给陆楚最后一句话:不要内疚,幸也不幸。


然而,谢珏想着,就算失去羽翼,凤凰终究是凤凰,就算没有觉醒逆天的血统,陆楚也是当世罕有的绝顶英才。


智令绝巧算无遗策,可谓大智而若妖。


“大概还有三十五份。”陆楚略点了点,看着谢珏沉着俊脸一派表情放空,直接砸了个纸团过去:“还有空发呆,这些都交给你了。”


说完站起来就要走,谢珏这才回过神:“你打算去休息了?”

 

“怎么现在这么体贴了?走了下神连魂都换了?”陆楚打趣道,谢珏当即垮下脸,果然天选之子命定之人的形象都是唬人的,不要脸才是这家伙的本质。


“要去快去,话这样多。”谢珏冷漠赶人。


“嗯,说起来的确还不能睡。”陆楚转头朝谢珏一笑,如狐狡黠:“是夜故人访,请君莫阻拦。”


谢珏抬头冷笑:“所以这才是你把子虹支走的原因吧,怎么,怕你的小情儿被子虹打出去?”


咳咳咳……


咳嗽声此起彼伏,在场端坐的三名长史纷纷提醒谢家的芝兰玉树说话要文雅些,这里还有其他人在。


谢珏直接把手上最后一本处理好的文书往他们身上丢去:“你们可以走了。”


长史们看了陆楚一眼,见后者轻轻点头,赶忙收拾好一地东西掩门出去。


“嗯……”陆楚似有所思,然后摸着光滑的下巴道:“被你说中了一般,不过这次的还不算小情儿。”


这次?难道还有下次?还不算?那怎样才算?


谢珏对他未来大舅子的操行越发怀疑,当下起身道:“那正好,景行带着那三十五本没看完的,我们去陆长君隔壁房里继续批。”


“你堂堂谢家子弟居然有听人墙角的习惯?”陆楚痛心疾首:“真让我始料未及。”


谢珏面不红心不跳:“不然等子虹回来后,我定告诉他你私会他人。”


“……”这下换陆楚沉默了。


“算了你爱听就听吧。”陆楚无可奈何。


谢珏满意点头。


“至于你。”陆楚又看向谢珏身后的景行,“小孩子就别去了,会长针眼。”


景行淡定道:“若主君需要时,长随有自荐枕席之义务。”


谢珏一脸佩服:……厉害了,你们芈族长随。


陆楚扶额无语:这孩子是真的脾气犟。


景行又道:“少君临行前让小人听从谢府君调候。”


也就是说,景行完全不怕什么少儿不宜,再有也不会听陆楚的指令。


陆楚心道:我还能说什么,孩子太早熟了真是麻烦。


“去吧去吧。”陆楚妥协:“记得不要给小白知道。”


谢珏对景行道:“不要让你家少君知道。”


景行缓缓点头:“嗯,不要让我家少君知道。”


青浦口,陆家宅府,后苑议事厅。


陆楚严肃正坐时气场一下变得雍容高贵,如万仞悬崖峭壁,高耸不可攀。


远到而来的胡人贵族与陆楚相对而坐,手里把玩着陆楚丢到他脸上的染血布条,脸上十分委屈。


正是从无常眼皮底下逃脱的氐族东海公苻雄。


“阿楚你好狠的心。”


“闭嘴。”陆楚不耐烦打断他:“我说,你听着,听不懂也不要问。”


“等下!”苻雄喊道:“我有一句话要说!”


陆楚皱眉:“说。”


“大哥托我转告你,他不应该打你,实在对不起。”苻雄模仿着苻秦皇帝陛下的口吻,惟妙惟肖学道。


“好。”陆楚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安静了吗?”

 

“还一件事!”苻雄继续举手。

 

“你真麻烦。”陆楚厌烦道。

 

苻雄被他骂了也不恼,指了指陆楚身后:“屏风后坐的谁?”

 

陆楚:“谢珏谢长青。”


“谢家长青啊。”苻雄咋舌道:“我还以为是你那武神弟弟。”


陆楚轻蔑一笑,“我弟在此怕不是你现早已横尸当场。”


苻雄不说话了。


只听陆楚道:“你的父亲,还有苻健的中毒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山河社稷图也不是我从密室里盗出来。”


“苻和早生歹念暗中勾结羯赵,在絮苑内外安插了无数人,那场大火也是他们放的,并趁乱盗走了山河社稷图。”


“所以北海王一支灭亡,纯粹咎由自取,你们不必内疚。”


苻雄眼睛一亮:“阿楚是在关心我?”


“并没有,谢谢。”陆楚冷漠道。


苻雄被伤了心,没精打采垂下头。


陆楚理也不理:“但苻薛本人对他哥哥所作所为并不知情,他现在归为玄府,被君墨庇佑,你们也不要赶尽杀绝了。”


“饶他便是。”苻雄闷声道。


“正如向前的约定,我帮你们肃清北海王苻和一家,你们三年内不南下侵袭。”陆楚眸光一闪:“但短短数月之间你们竟然开国了?”


苻雄辩解道:“我兄长早已执掌权柄多年,践阼不践阼不过是一个名头的区别,并无特殊。”

 

“但你们确然爽约。”陆楚神色冰冷:“作为你们爽约的回报,山河社稷图我已经从羯赵奸细那边拿到,而且现在,图已不在我手上。”


“阿楚你放出消息居然是真的?”苻雄眉头紧锁:“我以为那只是引诱苻和南下围剿你的幌子。”


“我也以为,拼死追杀我的只有苻和以及他的鼹帐。”陆楚笑道,眼睛里没有什么温度:“贵部,不,是贵国的信用真令人感动。”

 

“我才出长安,你们就放出消息引的四方风动,若非我之前留了一手,现在恐怕早已化为扬子江下鬼,丘陵山中魂。”

 

“阿楚你听我解释。”苻雄急忙开口,几分孩童似的急躁与他狠绝的外貌完全不相符。

 

陆楚冷静下了定论:“不用解释,向前种种一笔勾销,以后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顿了顿,陆楚眼睛转向苻雄手中的染血布条,后者立马将布条收入怀中,紧接着陆楚波澜不惊的声音清晰传至他的耳中:“至于昆仑神宫之事,我已仁至义尽,你们自求多福。”


苻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阿楚……”


陆楚直接下了逐客令,“景行,送客。”


说完袖袍一展,起身后室走去。


葛衣少年从室外进来,站在门口边,左手按剑,右手指门,道,“东海公,请。”


“阿楚!”


苻雄急忙几步冲上,要去捞陆楚衣袖,一柄青色长剑突然横出,直接挡住他去路。


从画漆木屏后转出一位世族青年,青衣金冠身形修长,周身气质泠然如苍松翠柏生于绝崖孤仞之间。


“私人宅邸,望东海公自重。”谢珏嘴角轻勾:“或许苻秦初践伪,东海公就想去我台府走一遭?”


不离开也没事,我把你直接绑了交给台省,到时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要么滚,要么死,自己选一个。


苻雄目光死死粘在陆楚后上,看着他穿出后门,走过回廊,最后消失在重重草木之中。


三尺水寒封死去路,执剑青年淡然立于身前。


苻雄到底没敢追上去,他回过头定定看向谢珏,氐人贵族沉声道:“若我有意置他死地,又何苦追至广陵才动手?”


“我是真心想让他,和我一道回长安啊。”


苍狼离开他挚爱的狼群,只是为了去寻找属于他的归乡。


而谢珏收剑还鞘,负手冷嘲:


“背惠怒邻,诚然可笑。”


TBC


叁拾叁•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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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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