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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泽又玩了几盘,才伸个懒腰,走去柜首换了现钱。
等出了门,绕了几个巷子,果然看到了牵马慢走的主仆二人。
“嘿!”紫衣少年高兴得拍了拍灰衣少年的肩膀。
温雅的芈族嗣君转头看他,问:“少侠有何见教?”
“明日乐游原上,我请你喝酒!”
亮晶晶的眼睛如朔日星空,干净又静谧。
说完也不等回应,少年人大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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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陆回想起往事只能唏嘘摇头,第一次见面去什么地方不好偏要去乐游原,太不吉利。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天水来的少年还是一身紫衣,鞍旁挂了两坛好酒,已驻足多时。
青骢马首叮当作响,灰衣如鹤的少年郎独身前来,他的长随昨日深夜又赶回武陵去了。
紫袍少年扬眉一笑,大声道,“我叫君泽,尚无字。”
“陆回。”灰衣少年牵着马不疾不徐,鲜红的袹头随风飘扬。
“阿鹤!”紫衣少年像发现了什么,笑道,“你是不是小字叫阿鹤?”
陆回眉头一挑,嗓音略有些少年人的嘶哑,他瘪嘴道:“是啊~”
果然,如鹤一样俊秀挺拔。
“阿鹤阿鹤阿鹤~”君泽很高兴,策马上前,举着酒坛对他说:“来,我请你喝酒。”
如凝霜露,如结春风,长安柳陌,少年惊鸿。
人生若只初相见,那时最好的意气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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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偕游四方,一日看尽长安花,他们去到洛阳,交结四方游侠。
泰山万仞绝顶,刀剑一较高下,打得精疲力尽还未分出输赢,最后只能相拥着抵足而眠。
君泽抱着陆回,趴在他耳边问:“我刚才看到有片翠绿的山崖上写了虫二两字,这是为什么?”
年轻又炽热的气息极富侵略性,稍年长的弱冠少年腰腹用力,直接把他掀到身下。
居高临下的姿态,眼中盛满了温柔笑意,陆回摩挲着君泽圆润的肩头,俯身轻轻笑道:
“庭草交翠,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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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长江,暗凝眸,一点鱼灯古渡头。
他们静静地听渔夫唱淖水调。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陆回把酒舟头,长风吹开他的袹头,鲜红一点朱红衬着满身寂寥,君泽十分担心他下一瞬就要变成仙鹤冲水而去。
“我本武陵客,竖棹扣弦歌。世人笑我痴,不辨浊与澈。”
远去的歌声穿透迷雾而来,空气里,却有点点血腥凝结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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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时笑靥争相望,飞花不及少年郎。
他们尚不知道,这是最后的清净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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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东汉末年分三国,魏蜀吴三家火拼耗尽了华夏气数。
可恨曹阿瞒没有生下好儿郎,管不住这万里河山。
司马篡魏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惊涛骇浪,敢于上谏之人皆亡家夷族,士大夫惊惧交加于是闭口休谈政事。
无声之处惊雷炸响,司马家的子孙本事一个比一个不济,野心却一个比一个高。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帝国余晖后,华夏大地陷入更沉霭的黑暗。
中原成了空壳,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北方蛮夷五胡数百万之众趁机冲向中原。攻城掠地,烧杀抢夺。
荡阴之战,天家权威尽丧,苦县之恨,王侯公卿为之一空,西晋江山走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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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保卫战一战千万人身死,君泽赶回时只能看到满地残骸。
老雍王闭目长辞,嫡长兄和三位哥哥甚至连尸首都难以拼齐,侥幸活下的三哥断掌瞎目,生死不明。
就算只留一人,君泽也必须接受他应有的骄傲。
雍王幼子废去武功,决心重新以魔入道。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邪道总比正道快。
陆回静立一旁,只是看,但却不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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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是礼器,乱世无礼。”
君泽拒绝了陆回的怀刃。
陆回也没多说什么,几日后大军暂驻荆州,他消失了整晚,第二天晨光熹微,中军幕府外方出现灰衣身影。
君泽正查勘舆图,皱眉问:“夙夜未归,哪里去了?”
灰衣人双手一托,淡笑道:“龙泉名剑不配君,墨阳宝刀何如?”
楚龙泉,韩墨阳,杀器一出镇四方。
用刀杀人,才是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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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道上每一寸土地上是多少良家子的血,扬子滩边长风肃杀尸骸遍野,死伤殆尽的汉家儿郎。
来不及南渡的士族们不愿成为胡狗刀下之鬼,纷纷肃整衣冠,举家举族投江自尽。
玄府转战千里时,不止一次从河里打捞出他们锦绣衣冠而面目浮肿的尸首。
一旁的玄府幕僚摇头叹息:“此之谓士之怒乎?”
君泽闻言冷笑:“庸夫之怒耳!”
千年前,安陵国大夫喝问秦王:“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唐雎曰:“此庸夫之怒,非士之怒也。”
静立于君泽身后的芈族族长缓声道:“死去万事如空,唯生者知命途多舛。”
要一死以明志,多么简单;要尊严的活下去,何其艰难。
汉人的尊严,早已不复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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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行的路上,他们遇上过很多支乞活军。
并州郎,广宗兵,陈留卒。
几乎都是褴褛不堪的战衣加上瘦弱如柴的身躯,轻飘飘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但每个人都有一双燃烧着复仇怒火的眼睛。
被逼到困窘死地的野狼,纵使伤痕累累,也要咬着牙撕碎对面的强敌。
这样的军团,有着不逊于任何一支官军的战斗力。
大家士族大都撤到了南方,北方的百姓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他们承受着外族暴虐的统治,在“五胡”争斗夹缝中苟延残喘。
为了躲避战火不得不背井离乡,胡骑残暴,青壮乡党为了妻儿老小能活命不得不抄起农具抵上前线,与胡狗殊死一搏。
这些活跃在五胡与东晋之间的广袤平原的汉家子弟,最终都化为乱世之中一股逆流,以血肉之躯阻挡住胡人气势汹汹的南下铁蹄。
谁说伟大都会被歌颂?谁说热血都会凝结成丰碑?
他们自称为“乞活军”。东晋士族不屑一顾,认为他们不识文墨,不懂礼数,只是四处作乱的强盗,并啐骂之“流民军”。
白眼和歧视发酵成不甘和敌对,流民的刀变成剑,双刃都是死,一向胡狗,一向士族。
乱世出流民,流民扰乱世。
纷纷扰扰,乱如滚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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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累白骨,滚滚头颅,玄府军转战千里,行进在胡虏盘踞之地,为得是尽可能救出离散的子民。
他们拜访士族出身的却成为流民帅的郗鉴,和儒雅的“草头王”一起打退围攻兖州的胡狗。
他们告辞淮陵,见证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点点成长为提剑跨马的武将,苏峻其人一如其名,砥砺廉隅,山高而蔽日。
少年将军豪气万丈拿出最后一坛浊酒请陆、君二人同饮。
粗粝烧喉的烈酒一饮而尽,少年将军抬眼问君泽:“雍王,你们天水的藏酒一定很好喝吧,什么时候请我也去喝喝。”
君泽答:“只要你去,喝他个三天三夜。”
苏峻哎呀一声,然后又去问陆回:“陆君,你放着好好的鱼米之乡不待着,何苦和这家伙一起在北方打仗?”
陆回摇着泥胎耳杯,抬头觑他:“那你又为何不南渡?”
少年大灌一口,呲牙道:“老子娘都被胡狗杀了,等报了仇我就南渡。”酒水一路滑下,少年喃喃道,“得快点南渡,还待在北方,我们这里千户人家迟早被胡狗一点点拖死。”
陆回托着君泽摇摇欲坠的后背,一边在他耳边笑道:“这小书生喝多了。”
后来离去时,苏峻将老幼妇孺一齐送至玄府军中,请他们将这些无辜的人随玄府送至南方安全之地。
留下的青壮儿郎虎目含泪,唯有书生武将大笑道:“胡尘未扫,父仇不报,尔等怎可作此小儿状。”
君泽跃马扬鞭,拱手道:“定不负所托。”
苏峻还待再拜,陆回襦袖轻挥,却了这礼,只道:“别杀红了眼回头找不到和家人团聚的路。”
“我只担心杀得不够多,到时候没脸去见泉下父老。”苏峻掣刀朗笑,双眼血红。
马蹄扬尘,玄府军继续千里驰援。
然而只是杯水车薪——
再见时,以鲜血,以眼泪,只不过换来史书丹青上最为凄厉的一笔绝响:北地沧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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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定下来的士族们聚居在会稽、建康一带,为了区别他们和当地的江东旧贵族,史书多称之为“侨族”。
遭逢连年丧乱,朝廷税收崩溃,官军几近耗竭,侨族用他们的财力一边收敛随他们东渡或自行南渡的流民,把他们变成“隐户”或者“部曲”,效行生产供养以及成为私人武装拱卫士族。
税收无力,皇室势弱,司马氏不得不向士族们妥协,王与马共天下的时代就此开启。
王,指以王导为首的琅琊王氏。
士族内部亦有分歧,侨族不行税收但是侵占江东旧贵族的土地,在朝廷上也看不起粗鄙的“南蛮子”们,双方矛盾越发激化。
有限的土地扎满了过江之卿,谁又不是一方风云人物,哪里肯轻易低头。
骄狂自大,拥兵自重,再加上对无能朝廷的极度失望。
琅琊王氏王导从兄,大将军王敦,举兵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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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几进几出,王敦纵容手下兵士四处劫掠,在龙气散尽最后一刻,司马睿忧愤而死,王敦以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回到武昌。
这场叛乱持续太久,朝廷完全无力平叛,王室六军溃败,司马绍欲率将士与叛军决战,登上车子将要出发,中庶子温峤坚决谏阻,抽剑斩断马套绳,明帝才肯作罢。
无奈之下温峤只能下令还在北方的玄府军赶回救急。
三年,整整三十六个月。玄府军再次回到出发地。
后来不止玄府,流民帅郗鉴、苏峻等亦随之南下,一从陆路一从海路,行进极缓。
大战一触即发,司马绍正式讨伐王敦,并微服到芜湖察看王敦军的营垒,又派大臣查问王敦起居。
面对连绵铺地的营帐,新继位的明帝倾身问身侧两位青年,可一战否?
陆回笑道:“若不能战,陛下将之奈何?”
司马绍眉头紧锁,转头问君泽,“贤弟以为?”
年轻雍王的声音比腰下宝刀锋芒更为渗人,“必斩之王敦首呈于案前。”
几番激战,血色染红南方天际,玄府军血沃环首大破敌军。
君泽横刀立马,陆回喟然长叹。
王敦被盛怒下的明帝长跪戮尸,头颅斩下后与其党羽一同挂在建康城外南朱雀桁上,以警示天下人。
明帝回朝,诛杀王敦及其各党羽,但对王敦所在的琅琊王氏并未牵连,王导等人更获加官晋爵。
朝廷论功行赏,封王导始兴郡公,食邑三千户,赐绢九千匹,进位太保。又加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等特殊礼遇。
参与平叛武家、兵家亦是各有封赏。
唯独苏峻闻言后却破口大骂:“竖子无胆!”
君泽冷笑:“骂什么骂,你还喝不喝酒。”
陆回半靠在雍王身上,不急不慌道:“陛下也很可怜了,若大诛琅琊王氏,保不齐逼得狗急跳墙,又来个什么王导之乱。”
年幼的司马绍敢坐在父皇膝头笑看群臣,说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而登基之后他只能以弱势之中央,在南渡侨姓与吴姓士族间徘徊,努力缓解二者矛盾,小心翼翼地稳定时局。
他曾向王导、温峤问司马氏之所以得天下的原因。温峤未答,王导抢着说:“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然后出身于琅琊王氏的王导仔细叙说了司马懿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诛杀曹髦的事情。司马绍闻言后只能覆面著床,哭泣道:“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明皇忠臣,匡扶社稷,旁有大虎窥伺,又怎么能成事。
好在司马绍身边还有君泽和陆回在,明帝想,少时良友,总抵得过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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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之乱后朝廷开始逐步放弃北方故土,没了百姓,空有土地又有何用?
玄府分兵二部,一方长驻天水,剩下的主力巡营长江沿岸,提防胡狗南渡。
北方还有极少部分的忠臣在坚守,而南渡后的苏峻却极想回到北方。
士族排挤,朝廷冷眼,软刀子杀人恶心又磨人。
陆回劝过很多次,苏峻却越发暴躁。
只有君泽偶尔来陪他大醉一场平定其怒。
千里火线,从此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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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峻也奇怪,君泽现在都是一个人来,向来与他形影不离的陆回似是越来越少出现在身边。
他问君泽这是为什么。
雍王大口喝着酒,骂他多事,为何问这些。
后来苏峻连君泽也没有再见到。
他俩,好像一起就消失不见了。
三月后,武陵陆氏派人前往建康,向明帝求诏。
又三月后,景和长公主下嫁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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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泽纵马狂奔,只花了三日就从扬子江边奔到武陵郡。
雍王急冲冲一掌劈开衙门,以武陵郡守为质,逼迫芈族派人来赎。
足有半年未见的芈族族长终于又站到他面前,还未待他发怒,只见陆回竖掌一挥,直接劈晕了蓬头垢面的君泽。
“抱歉了。”芈族族长冷静的声线中添上几分薄怒。
郡守忙道不敢,战战兢兢送走两尊大神,整个人吓得瘫软下来。
雍王在武陵源里一处屋里幽幽转醒,身上清爽,想必陆回已经帮他擦洗过。
而芈族族长正守在他榻前打盹。
“阿鹤!”君泽把他喊醒。
陆回斜着眼看他,目光十分清亮。
“小泽,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君泽明净双目清清定定看着他,只问:“为何事先不告诉我?”
“我怕你闹。”陆回坐近了,想少时一样轻轻揉着君泽肩膀,这里曾经被胡狗的毒箭贯穿,每到他气急时便痛得发狠。
夕阳西沉,夜阑将昧,仆从送了烛火和大食进来,也不多说话,敛衽掩门又出去了。
“你这家伙!”君泽一把揪住他甩在榻上,又翻身坐上去,死死抵住他喉头。
“我会闹?我会闹什么?闹你与司马氏结亲?!还是闹你不告而娶!?”
青年眸子里又开始爬上血丝,以魔入道之人愤怒时不受控制,目眦将染血。
“胡言。”躺在他身下的青年斥道,但语气中更多是莫名,还有几分隐隐的痛。
“让我起来。”
清亮的眼光正正望向盛怒中君泽。
因气急而激起的绯色爬满青年纤细的颈项,如年少时月下畅饮醉眼朦胧间染红的唇,薄而艳丽。
“阿鹤……”紫衣青年低声道:“好歹你要让我早些知道。”
“我……”
柔软的触感却是冰冷入骨,青年人以吻封缄,年长的青年尚在惊悚之中,灵巧的舌已长驱直入。
——你的话,孤现在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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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绡春暖,一夜竟比一世还要漫长。
荒唐翻浪,谁都不知是谁先起的火。
情醉迷离,两头困兽拼命互相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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