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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
武陵芈族族长的大婚如期举行,景和长公主还随陆回改成了陆氏,名荆。
宗庙里大祭司说他们的主母,将会生下武陵源期盼千年的凤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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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长公主带着长子楚回到建康小住一段时日。
可惜司马绍年寿不长,只见到了他的外甥子一面。
晋明帝死后司马衍继位,是为晋成帝。
司马衍年幼,由其母垂帘,后戚庾氏愤恨琅琊王氏专权,故重用庾氏子弟平衡王导。
而司马衍的舅父庾亮本人独断专行,朝廷几度动荡。
首当其冲的就是武陵陆氏,他以“武家子弟以武犯禁”的罪名下令扣留陆回亲眷一家,又削弱景和大长公主封地和部曲,并要把刚足岁的陆楚作为武陵芈族的质子送入台府陪伴七岁的皇帝。
武陵当然不肯,陆回布衣解剑,只身前往庾氏府换回了景和大长公主和他的长子,庾亮还不罢休,居然下令想要陆回自废武功永锁宫省。
庾亮想的是王敦之鉴。陆回和王敦有个相似的身份——司马氏之婿。
朝廷哗然,僚属大惊之下差点要死谏劝庾亮收回成命。但他们动作都没有君泽快,玄府明公从北方赶回,甲胄未解带刀踏殿,墨阳宝刀光芒大盛,长锋行空倏然斩落,在众目睽睽下削掉庾亮头顶帻冠。
“区区外戚狂竖,焉敢迫天家贵胄乎?”
与他同来的玄府甲士同进三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几乎要踏碎人心,他们抽刀齐喝,怒目圆睁:
“杀!”
庾亮两眼一翻直接吓昏过去,太后庾氏从珠帘后滚落并伏地大哭,小皇帝呆呆坐在正殿上不知所措。
君泽举刀欲弑,王导冲上来抱住他,耳语道,快去庾家把阿鹤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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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在沉默中渐渐不了了之,武陵芈族派人请回了景和大长公主和嗣子楚。陆回却没有回去,一是养伤二是长待建康以安定人心,直接住进了君氏府邸。
幸好君泽还未娶妻,几乎算是府邸空荡无人住,只有同在此地休养的君泽三哥和他的独子。
君泽没时间留待,玄府一直在北方抗胡,他还要去主持大局。
庾氏为天下笑,但庾亮本人仍在推行他的“大政”。
南渡后的流民军将领更加不得善终,庾亮不顾臣僚劝阻,强行征召历阳内史苏峻到中央任大司农,借以削夺其兵权,以期消除朝廷隐患。
连番被欺辱的苏峻忍无可忍决定举旗诛杀庾亮。
王敦之乱后才三年不到,南方又迎来了一场大乱。
苏峻满腹委屈化作滔天怒火,与同被排挤的名将祖约合为一军,率领锐卒大举进攻建康,一路大肆杀掠。
无奈庾亮刚愎自用,禁止郗鉴南下,不许温峤勤王,不接纳王导建议,不肯三吴义兵赴京拱卫建康,最后给玄府下了死令,绝对不能南回。
在庾亮接连昏招下叛军势如破竹,建康最终失守,庾亮和他三个弟弟一起弃城逃至寻阳,只有王导与光禄大夫陆晔、荀崧等在正殿守护司马衍和太后庾氏,令攻进来的苏峻不敢上殿。
苏峻只能在后宫抢掠,残酷而凶暴,又驱役百官,要他们负担登蒋山,亦裸剥士女,令他们被逼以草席或泥土蔽体,哀号之声震动全城。另尽掠库存的二十万匹布,五十斤金银,亿万钱和数万匹绢布。
陆回留下君家家将保护君三哥一家,自带芈族子弟破开重围与王导会和,留下所有芈族子弟帮助守卫后只身往苏峻军中去。
苏峻自披鱼鳞甲,坐于金台之上,一手挎剑一手搂美姬,居高临下问他:“楚客是来投奔本将乎?”
“子高,收手吧。”陆回无视两侧斧钺高举的武士们,缓缓地拾级而上。
“我若不肯呢?”苏峻赤红的眼睛一如当年,他狂笑道:“外戚专政,司马小儿昏聩至此,楚客还要替他们卖命?”
“我从不替任何人卖命。”
陆回继续往上,离苏峻只有五步之遥,腰侧神兵发出低声悲鸣。
士之一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苏峻仍然不动,也未招喝武士护卫,只有紧握美人肩膀的手背青筋暴起,暴露此刻无比紧张的心情。
锵——剑芒暴涨,长虹贯日,徇烂刺目的绯色光华以奇诡的角度射向座中叛军首领。
刺啦——泛着黑光的紫云从旁乍起,绯光如击坚壁,去势顿消。
只见远道而来的紫衣人收刀入鞘,抬眸笑问陆回:
“伤好了?”
陆回瞠目结舌,看清楚来人后不可置信大声怒喝道:“你如何在此?!”
“我一人来的。”雍王轻笑道:“放心,玄府大军仍在北方,胡狗跨不过长江。”
“混账东西!”陆回越前一步揪住对方衣领,狠声道:“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建康城里多少双眼睛正愁找不到削弱玄府军力的借口,而现在玄府明公、君氏雍王竟然敢和叛军一路?
君泽一点点敛去眼中笑意:“庾亮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已经好全了吗?”
“没有。”陆回咬牙道:“但一战之力某还是有的。”
仅存的笑意被血色代替,已入魔道的玄府明公理智一点点抽身而去,在双目尽红之前君泽俯身在陆回耳畔,如往昔少年时一般亲密无间,他说:
“你不杀我,我也要屠尽士族讨一个公道。”
那些骄狂的外戚,沉默的朝臣,为虎作伥的名士,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却在庾亮带兵杀入景和大长公主府时战战兢兢不敢作为,武陵楚客以莫须有罪名关押在私宅被刑求数日,朝廷只能终日劝谏而不出兵相救。
昏聩庸碌至此,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已不介怀。”陆回颓然放开手中紧握的衣身:“小泽,我问心无愧何惧他人言说?”
“可我不甘心。”
君泽扫过台下高楼碧瓦,处处硝烟弥漫,隐约有哭声四起。
我不甘心苦苦保下的大好河山掌握在一群渣滓手里,我不甘心生死过命的兄弟被当做棋子被随意抛弃,更不甘心从此与你陌路而立。
玉树烟罗、琼枝堆烟,恍然间一过数年。
高台大风猎猎,吹开二人袍襟,青丝纠缠难分难解,他们明白,所有的一切,已然都回不去了。
西海峰林荒唐一夜,从此隔开天堑鸿沟。
苏峻从座中起身,四方武士如潮水般汇聚到他身边,刀剑出鞘,铁箭张弓,对准那个灰衣身影。
出身乞活军的黝黑武士们血污满面,杀伐过后的疲倦和欲望餍足后的空虚一齐挂在脸上,让他们看起来犹如地域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们哪里又算是保卫天下的军士。陆回冷笑。
远处五色信号弹依次炸响,城中乌衣巷里亦升起一道青光,七剑聚合的信息。
陆回仰首怅然大笑,然后他对君泽说,“雍王,我们战场见。”
大梦未觉,昔日年华,山水长问,谁人归家。
惊鸿照影春水难渡,挽留的话滚了几滚,最后还是咽下,紫衣人袖手垂目,他道:“幸与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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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剑合璧,以摧枯拉朽的姿态载入史册,他们年青骄傲的面容刀刻般鲜明夺目,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开府仪同三司,殊荣满身,天下大宁。
苏峻一族远没有琅琊王氏幸运,台府下令夷灭三族。
君氏三子不幸死于乱军之中,玄府明公闻言后大病不起。朝廷特下诏许雍王扶灵回天水,厚葬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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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路上走得很慢,雍王府队伍后远远坠着一匹青骢宝驹。
西北大风干燥煞人,又极度缺水,一月下来,灰衣人口唇都干裂了。
三哥拼死保住君泽性命,重伤之躯浑浑噩噩,一月里时醒时昏,有时候还说着呓语,一声声叫着阿鹤。
随行侍从想了无数办法要摆脱陆回,无论他们临行改道还是昼伏夜出,等行路到一半时,总能看见灰衣人骑着马不急不慢跟着。
侍从长忍无可忍,夜里跑到陆回面前,质问道:“陆大侠要做什么?”
灰衣人拨拉手里灰堆,似不经心问:“他还好么?”
“好不好的,七剑合璧。”侍从长恨不得一刀劈死他:“陆大侠应该最清楚吧!”
“嗯……”灰衣人手一抖,正开口要说什么,哪知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往火堆里栽去。
侍从长一惊,下意识扶住他,往鼻息一探,气息无比微弱。
七剑合璧,非死即伤,强大的威力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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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陆回比君泽还昏了久些。
他是在天水雍王府里某处主卧里缓缓转醒的。
刚一醒来就见君泽白着脸怒骂道:“你不要命了,七剑合璧之后还敢一个人到处乱跑。”
陆回晃晃悠悠往前一扑,把此间主人扑倒在榻,君泽才刚好一点,浑身没力气,挣扎下没挣开,就由着他了。
“小泽,小泽。”
被惶恐压抑了太久,声音里都是劫后余生的慌张无措。
“别嚎了,我没死。”
乌黑瞳孔外是一圈血色红晕,天魔乱舞不知练到几层的青年冷笑道:
“我没死,你也没死,我们都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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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相逢后就是长久的分别,陆回接受家族的安排回武陵陪伴发妻教养长子,慢慢学会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族之长。
君泽大婚那日武陵芈族送了长长的礼单,只是陆回没有出席,他在武陵源里狂觞烂醉,景和大长公主闻言只轻笑,说随他去吧。
远山沉霭,一夜轮回,头顶星光清冷,身旁酒坛破碎。
陆回喝了一坛又一坛,到极夜时已人事不省,陆荆带着裘袄只身上山,裹住他抱入怀里,安静的坐了一夜。
眉目寒霜,岁月伤人,春秋几度往来,大家都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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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楚一天天长大,天生命格不凡的少年自出生起就万众期待,后来陆氏次子的降生又给武陵源带来无限欢欣。
陆回从北方匆忙赶回,半跪在床边握住妻子的手等她醒来。
哪知景和大长公主醒来第一句问他:“玄府明公的长子名唤什么?”
陆回身形一僵,慢慢道:“单名墨,幼名小虎。”
“那我们的次子就叫白吧。”
“可以吗?”景和大长公主一点点抽出被紧握的手,虚弱笑道:“夫君?”
白,从日锐顶,象日始出地面,光闪耀如尖锐,天色已白,故曰白也。
藏于被褥下素手缓缓紧握,景和静静等待陆回的回应。
我要你记一辈子,记住他,也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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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楚长大到安然越过十岁大关,武陵芈族上下同庆,景和大长公主第二日辞别武陵宗庙,带着她的部曲侍从回到了建康,从此永居宫省。
陆回时不时写信探望,大概十封信能收到一封回执,他有空也会亲去宫省探看妻子,坐一坐聊一聊,景和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留他过夜。
君泽的妻子桓氏居在建康的时候,景和总是请她入宫长住,彼此聊些孩子的事情。
君氏小妹降生后,桓氏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景和见此赶忙写信给了陆回,说是让他重开梨花谷,允许桓氏去那里养病。
君泽亲自送妻子去的武陵源,但他还是没有见到陆回。
归路苍茫,天低含光,昔日策马同游的少年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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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正式再见时会在十多年后丧礼上。
疾病致死却能救,但人心坏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坚固的城池破灭,从来是从内向外。
君泽三哥遗留的独子与昆仑神宫勾结,意图杀死君氏父子,密行被玄府主母勘破,乱战之下,死的人成了桓舒。
君泽带着一双年幼儿女站在堂上迎来送往,目光一片死寂。
陆回也是一身白衣,轻声唤着秦卿,玄府明公瞬间微楞,哑声问:“阿鹤?”
正这时,桓氏的长兄桓温带刀直入灵堂,质问君泽为何御下如此不严,枉送他家小妹性命。
素衣白服的君泽不辩解,只说,“是我对不起她。”
桓温闻言大怒,一刀劈断堂中屏风,转刃就要向君泽砍去。
陆回还未动,九岁的君墨已张开双臂挡在他父王和幼妹身前,尚是幼嫩的的嗓音带着愤怒,小老虎似的凶狠,他吼道:“毁坏灵堂,逼迫主人,大舅意图扰我母亲安息乎?!”
桓温愤然甩袖离去,召集兵卒北上杀胡狗为妹报仇。
那时候陆回的长子陆楚已经领了南府官职,充为桓温掾吏,但他正和他的长随行进在昆仑山道中准备完成家族留给他的最后试炼。
不得脱身的陆楚只能急写五封手书托灵鸽寄回到南府中请求桓温三思后行。
桓温杀红了眼,等到书信到达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深入北方腹地,看到熟悉的陆楚字迹后他方才醒悟,赶忙收缩兵力,在胡狗们全力反扑之前安然退回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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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咸康三年注定是阴云笼罩血气弥漫的一年。
距离玄府反叛事情三月不到,西去昆仑的陆楚身陷囹圄。
鬼神盛宴,凤凰喋血,起源于一场背叛。
昆仑神宫发给五胡的“神旨”里说:火凤凰,圣麒麟,得之如得百万兵。
其实不止如此,这群披着人皮自诩为神灵的恶鬼更想用凤凰和麒麟的鲜血祭祀来他们的昆仑神,自己分食骨肉求长生不老与武功称雄。
凤凰浴火嗜血,主杀伐,陆楚怎么可能只坐以待毙。
抱着从极渊地底取出的芈族圣物凤凰玉胆,陆楚强行破关冲障,血洗昆仑神宫,大杀四方中,他抱以必死之心,想用自己一死来彻底灭掉五胡身后的最大倚靠。
可惜太过年少,尚且脆弱的经脉被唤醒的血统肆意冲刷,他最后只能无力倒在千里驰援的父君身上。
山河踏遍,死生诀别,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已矣乎,高飞还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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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年战损,少年终会老去,看得见的寒来暑往,看不见的世殊事易。
人情冷暖,悲欢离合,他们各自辗转却毫无交集,像说唱郎口里的泛黄桥段,半聋半哑,失了声息。
只感叹于岁月洪流的强大,让他们拥有成为传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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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仍在继续,陆氏长君从武陵来到建康,搅动一方风云。玄府少主从天水去到武陵,十年闭关苦修。君家翁主继承母亲衣钵,重回杏林钻研医术。而陆小猫则在父君和长兄庇佑下茁壮成长。
林间和诗,春雨倾盆,崖前剑影,洞里黄昏。
十余年风雨激荡,阴差阳错下世事安稳如沙河流过。
君泽觉得是时候了,他要去做最后一件事。
成汉像一颗钉子扎入南方,并仗着蜀地天险狼顾武陵,久必为大患。
陆回欣然应允。
他在梨花谷里备了美酒,请故友临席。
时隔多年,君泽第三次踏入武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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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荒唐或者青年怅恨,五十而知天命,人过半百,他们早已不再懵懂。
男人终会老去,他们心中永远有个少年。
激浊扬清,弹铗高歌,肝胆两相照。
轻狂横刀,峥嵘长啸,痛饮腹如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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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震惊天下的武陵之乱,一个月后在此处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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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遥望,最后一眼,他仿佛又看见长安古道外挺拔如鹤的灰衣少年。
千年前是谁在草木如织的河岸边踽踽独行求索行吟,唱一曲君子乐至,寿考不忘。
千年后谁又跃马纵横汉家陵阙,那时西风残照,埋葬了多少儿郎的痛与恨。
鹤冲云水敛翅翼,清歌纵酒豪情意,只一曲,如何道得尽?
道不尽,满座衣冠尽憔悴。尽憔悴,悠悠关山万里路。万里路,何人拔剑起长歌。
长歌兮当哭,江山为冢化血肉成丘,伏维灵鉴问英魂何胄?
何胄何胄,秦川如旧。
何胄何胄,云梦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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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的铁骑终究没能踏过长江。
陆楚血染锦衣提剑回望,武陵源一如往昔宁静幽肃。
氐狗敢走出川蜀,就别想再回去。
玄府帅令熨帖体温,寒武精铁早已被摩挲得如玉温润。
成汉大军死伤无数,玄府甲士长刀挥下,每一瞬刀光都淬满复仇的怒火。
陆楚道:
父君,九天之上碧落愿景,请您和明公一道,静观我们大胜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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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年后,郎君们踏着父辈的足迹策马北上。
洛水旁杨柳茂如往昔,而岸边高楼殿堂早已倾颓毁坏,两鬓斑白的丈人在儿孙搀扶下踽踽向前,一见官军便抑制不住地老泪纵横。
“老朽不料此残生之暮年竟复得见汉官威仪,死且瞑目哉!”
秦皇汉武的长安,苏武南望的长安,五陵年少簇拥马蹄风流,花香合着酒香醉了一路的长安。
月下柳色,玉楼高卧,玄衣白影谁家子,举杯同饮琼台浆?
终究是,忘却了娥眉雪柳,只在惊鸿一瞥间迷失在暗香红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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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THE END
还是太短,文有未尽之言,楚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