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伍拾贰•春晖寸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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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个词在唐代之前都是用来称呼父母,算比较正式的那种。)


视线摇晃,场景碎裂为现实,陆楚穿过重重宫侍来到鸾驾前,轻声唤道:“大人。”

景和高长公主征征转首,盯着长子看了许久,似期年分别未能立刻认出他,陆楚心下叹气,又唤了声母亲。

景和这才回过神,伸手抚上长子眉眼,那唯一肖似丈夫之处,喃喃道:“子长……我好像看见了阿鹤,穿着他最喜欢的衣裳,站在那里,你从前边来,可有看见你父亲?”

陆楚扶住鸾轼,请母亲下辇:“不是父亲,是子虹来了。”

“子虹……?”景和高长公主沉浸在回忆中,一时没有想起这人是谁。

司马氏兄弟闻得声音,亦趋行至前,请阿姊下辇。

司马昱位高权重,司马晞豪爽放荡,但皆绝重阿姊,言谈中多有敬意。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景和年纪大许多,小时候玩闹之余没少胖揍弟弟们,从小留下的阴影,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景和扶住长子手臂踏下步辇,侍女悄然上前,为她抚平帔带与裙摆上的褶皱。与衣上褶皱同时消失的,还有面容中萧瑟悲切的神情。

所见钗珠琳琅,锦缎宝光,等她安然站定后,又变成建康城里尊贵雍容的陆太主。

司马氏兄弟围簇在她身畔,长揖示礼,陆楚退于道边,恭身低首。侍女搀扶着景和大长公主面向司马氏兄弟福身回礼,一行人叙毕温寒,重新回到校场中心。

陆楚不着痕迹向弟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过来。

兄弟间的默契,此刻并不存在,陆白径直走向君墨,对他说:“你若不追究,我送你回府,若要讨回公道,我可作为见证——”

“来日群情汹涌,我将如实复述今遭见闻,不令小人信口雌黄。”

八王之乱,司马家的宗亲大部分死在北方。劫余宗室被世族们裹挟沉浮,流寓南方的藩王们失去了军政大权,作风收敛许多,但某些刻在骨子里的秉性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

如今司马昱以亲王之尊兼任录尚书事,与同为录尚书事的殷浩共领百官,总摄政务,行丞相之职,因此有人称他为“相王”。武陵王司马晞执武事,拱卫左右,他们的言辞应对,不得不防。

虽然君墨不打算在今日与司马氏兄弟撕破脸,但保不齐司马氏兄弟过段时间反咬一口。

君墨好心提醒他:“你母亲来了……”

剩下半句“不去问安吗?”被陆白划过来的冷飕飕的目光刺了回去。

“走。”陆白言简意赅,拉住君墨衣袖,准备带他离开。

“止步。”景和高长公主不疾不徐,随口下令。

随行高长公主鸾驾而来的四名宫侍立刻掠至二人身前,挡住去路。

她身边的卫士多数是肃祖当年挑选出来的高手,连带家人一同作为嫁礼陪送至武陵,剩下少数来自羋族,是陆回对她的保护。

出入宫省,景和高长公主从不会带羋族人,一是避嫌,二是她本人对羋族并不那么信任。虽然陆回真心诚意对她好,但羋族严苛法度之下的不近人情更令她不悦。

四名宫侍纳首道:“请止步。”声如洪钟,气息沉稳,丝毫不逊于几大门派的高手。

陆白驻足,隔空与之对峙,面容冷峻。君墨见此情此景虽有疑惑,终未发一语。

“君世子。”景和高长公主离开众人,扶着一名侍女,款款上前。

妇人的低声呼唤充满慈悲亲昵,令君墨心下一动。他先看了一眼陆白,发现对方毫无反应目视前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君世子。”

景和高长公主又喊了一句,君墨这才徐徐转身,拢手标立,直视这位宗室里颇有话语权的中宗之女。

不得不说,陆太主保养得很好,完全不似年逾五旬的妇人,一双眼睛湛然有神,有少许混浊但不苍老,微微下垂的眼角更是柔和了周身气质,看起来十分好亲近的模样。

君墨终于知道,陆白那双干净澄澈人畜无害的眼睛是随谁了。

按照礼法来说,君墨是后辈,直视宗室长辈的行为是无礼的,尤其对方还是一位辈分极高的公主。

然而景和高长公主并未介意,反倒以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起君墨来,嘴角带着微微笑意,半晌,她说:“你很像你的母亲,比鹿鸣更像。”

听闻此言,君墨眉头微皱,神情里藏着些许不解。

“阿舒在建康时,我常去烦扰她,那时候你随雍王在襄阳,并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你的妹妹。”她语速很慢,说出的雅言音调和缓,像波澜不兴的洛水,悠然绕洛阳城池而过。

“鹿鸣应过了及笄之年吧,许了人家没有?也不知道哪家儿郎这么好福气,能娶到天家宗室的第一美人。”

君氏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虽然金册与司马家共置一处,但毕竟内外有别,藩王地位微妙,按理是不划为宗室,但在中宗临朝之后,宗王式微,君氏世有军权,为了彰显天家威严以威慑世族,君氏与司马氏子弟同归宗室,以至景和高长公主会有“天家宗室”一说。

君墨依旧不答。

“那就是没有了。”景和高长公主不以为忤,笑道:“若是没许人家,君世子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家儿子?”

“陆太主。”君墨终于向她拱手示礼。

“您儿子?”他问。

“是啊,我儿子。”景和吹起儿子来丝毫不脸红:“一表人才谈吐风雅,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模样好,性情也好,君世子愿意许下一门亲事吗?”

她身后的陆楚暗道不妙,虽然经脉受损,内力还留着点没散完,母亲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内心无奈,怎么您这和君墨第一次见面就乱点鸳鸯谱,还当着猫崽子的面。

司马晞也是表情微变,司马昱立刻问他怎么了,司马晞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司马晞暗道,什么亲事,陆氏和君氏怎么可能结亲,我定是听岔了。

君墨皱眉侧首打量了一眼陆白,似乎想让他说点什么,可陆白完全不为所动,目光冷冷落在对面宫侍们身上,刺得对方两股战战,恨不得拔腿就跑。

“我与子……”

景和高长公主突然上前一步,眸光染上几分狠厉:“本宫说的是鹿鸣翁主,和当朝侍中,君世子别误会了。”

她一字一顿补充:“本宫的儿子,只有陆楚。”

陆白修长的背影猛然一抖,喉头滚动,袖中双拳攥紧成拳。

君墨不由紧皱眉头。

他早年失母,妹妹远游,父亲严酷冷漠。

自九岁起独自闭关,十年面壁苦修,亲情对他而言是徘徊梦中的幻影,可望不可及的温暖。

已逝之人,过往旧梦,骨肉分离又算得了什么,乱世颠沛,多的是天人永隔。他看向陆白,后者漠然不言,牙关紧咬似是在忍耐什么难堪之事。

君墨心底涌出一阵无比荒谬之感,母子近在眼前,为何避而不见,甚至恶言相向?

“君世子?”景和高长公主再次笑问:“你觉得怎样?”

君墨回过神,冷言回答:“陆氏与君氏素有嫌隙,陆太主所言,不妥。”

“我家敬才惨死于王廙之手,无忌和王胡之依旧是总角之好,天家与琅琊王氏也没有刀剑相向鱼死网破,反而屡结姻亲。君氏贵为外藩,我儿亦有贤名,所结良缘并无不可。”

她所说敬才指的是谯愍王司马承,司马无忌的父亲,蓝若的伯父。王胡之则是王廙的儿子。

司马承参与平定王敦之乱,兵败被俘,受尽折磨后被王敦族人王廙杀于武昌,这件事情少有人知晓,景和就怎么堂而皇之说了出来,甚至拿来类比陆氏与君氏之仇。

君墨正色道:“侍中固为天下所崇,鹿鸣亦有声名远播,吾不愿效世之俗人,强求两姓之好。”

虽然你儿子陆楚名声很好,但我家妹妹也不差,只是我觉得他俩不配。

“既是门当户对,何来强求之说。”景和高长公主言语慈爱,又步步紧逼:“还是说君世子看不上陆氏,或者——看不起天家?”

“婚姻嫁娶,当择心之所属,或王公贵胄,或江湖草莽,所求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对影双人,如此而已。”君墨凌然一笑,掷地有声道:“君氏之女,岂能充继室之妻,杏林高足,不必效深闺之秀!”

“真是好孩子。”景和高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倒是本宫狭隘,格局太小。”

接着,她指着不远处的地面,把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这些江湖人,还有之前的宿卫,其实都是本宫安排的。”

伸着耳朵听消息的司马晞一愣,转头对司马昱道:“阿姊刚刚和君墨说,围杀的事情,是她做的。”

司马昱惊得瞪大眼睛,赶忙看向陆楚,只见他面容沉静,见司马昱望过来,转头与之对视,眼睛亮的吓人,没有丝毫温度。

“外子身丧武陵之乱,本宫难掩怨尤,誓要找雍王府报仇雪恨,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哭诉于兄弟。四弟、六弟素与我善,遂借兵于我,正值世子入宫,故生此事端。”

景和高长公主推开侍女搀扶,朝君墨敛衽一礼,君墨立刻侧身闪过,不受此拜。

见母亲打算一人承担,陆楚再站不住,疾步前行,路过司马昱身边时被拉住,会稽王小声道:“别过去。”

陆楚现在看见他就烦,若不是他们兵行险招,哪里会引出后续事情,事已至此,只能勉强补救,大力甩开司马昱:“为人子者,怎可置母亲于险地。”

“你弟弟在那边,怎么可能让君墨伤着阿姊,你别过去。”有陆白在,司马昱非常不解陆楚在担心什么。

就是因为猫崽在,所以更麻烦。事急从宜,陆楚懒得和他解释,只说:“你们站在此处,千万别过去,君墨困兽犹斗,万一暴起杀人,我弟也不一定能救下你们。”

司马晞凑过来:“那我走近点看看……”

“大王您省省吧。”陆楚直言不讳:“您去了怕是刀没来得及出鞘,就被君墨一掌扫地上。”

“有这么差吗……”司马晞还不死心,司马昱赶紧拖住他,向陆楚摆手:“成吧你去,小心点,我们就不给你添麻烦。”

陆楚深望他一眼,转身前行。

这边,景和高长公主保持躬身半蹲的行礼姿态,缓声道:“四弟、六弟待我,如同君世子待鹿鸣翁主,骨肉之情不可斩断,纵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抵死相助。”

她语气悔恨懊恼:“君世子贵为藩王宗亲,无端受此皮肉之苦,幸好祖宗英灵庇佑,令世子有惊无险。本宫惊惧交加,然覆水难收,大错已成定局。”

“方才往崇德宫中,本宫斗胆向太后陈情,太后仁德怜老,不愿宗室之类再生嫌隙,更不忍前线军民受苦,特下敕令,梁州免赋五年,以告慰雍王在天之灵。”

说着,从怀袖中掏出一卷诏书,双手捧至齐眉之处。

陆太主早已不再年轻,半蹲礼姿不能长久维持,双手平举更令身体难以平衡,没得到允许她身边的侍女不敢上前搀扶。一阵风吹过宫装,锦绣遮住视线,身体轻晃往一侧倒去。

“大人!”陆楚飞速扑来,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狠狠瞪了一眼君墨,立刻下令让侍女近前搀扶。

诏书也被陆楚抽走,他一目十行看起来,诏书很短,写明免去梁州五年赋税,末端盖上太后令章。

君墨并不相信陆太主此番说辞,他入宫前便知晓司马氏两位藩王的计划,但没有料到陆太主会自行承担此过——以一种看似奇怪又很合理的借口。

我丈夫被雍王杀了,于是想找雍王儿子报仇,但自己不能成事,只能求助两位弟弟,弟弟和我关系很好,不忍心看我一个人悲伤,所以借兵助我杀人。事情败露没有成功,只能找太后讲情,太后通情达理,下诏书免除梁州五年赋税,算是给雍王府一个交代。

陆楚铁青着脸,解决此事的办法有许多,无论哪种都要找人顶锅,只是看哪种能得罪人更少。把司马昱和司马晞推出去肯定不行,他们身死或者名誉受损,只会让世族们额手称庆,别看陆楚身处侍中一职,但毕竟不姓司马,不是藩王,臣子的身份难以逾越宗法的鸿沟,有些事情,必须让藩王出面才能镇住场子。

至于甩锅给宿卫,会得罪宿卫身后的世族,更损害司马昱的名声。甩锅给江湖人,会令司马晞的声望扫地。此二者,也不足取。

这时候,司马晗,也就景和高长公主站出来,却可以完全消弭这二者的反面效用。

不管君墨内心相信与否,只要他默认接受,围杀藩王一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楚怅然思索之际,耳畔继续响起母亲的话:“本宫自知虽身死难辞其咎,只是如今天下动乱,天家暗懦,世族并不齐心。我死无妨,愿君世子万勿与天家生疑。君氏外藩,子弟本与宗室诸子齐贵,当勉励同心,助陛下共匡社稷,扫平北方,收回长安、河洛之地。”

堂堂高长公主之尊,能说出这番话不啻于哀求,远处的司马晞面色变了数变,要不是司马昱拉住他,他早忍不住冲至阿姊眼前,请她不要自轻至此。

见君墨不答,景和高长公主声声泣音:“大抵世族清流,非主苟安,即谋抗命。唯寒士疏门,或王室近戚,始务功勤,有志远略。君世子天潢贵胄,不同于豪门守户豚犬,本宫愿以身死而换世子为天下计!”

实则君墨不是不愿回答,只是一时没想好该怎么答。

他和君月早先密谋于暗室,料想过无数结局,甚至连造反这条后路都想过,但完全没有料到陆太主会冲出来大包大揽,把事情全推到自己头上,疑窦丛生之余又有些敬佩。

可能晋室能够苟延残喘至今,就是有景和高长公主这样能屈能伸的“王室近戚”吧。

只是玄府少主、雍王世子被重伤于此,只是五年梁州赋税,就想让君墨闭嘴不提此事,这个代价未免太小了。

“箭入靶中,拔之见痕,刀劈于身,虽愈留疤。墨不畏刀斧之苦,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孝之先也。”君墨缓缓道:“我朝以孝治天下,墨岂敢伤父母之德。”

打落牙齿和血吞,陆楚问道:“君世子当如何!”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君墨道:“我今日所受之伤,并由二王承担!”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才是玄府诸人立身之本。

司马晞闻言一抖,哆哆嗦嗦和司马昱转达君墨的话。司马昱面色瞬间极其难看,低吼怒斥道:“小子辈当真猖狂!孤王乃中宗之子,怎可受此屈辱!”

“虽然江湖人行事都这样,但真让他君墨打回来,我俩肯定受不起啊……”这方面司马晞比他弟更务实一些,知道一些规矩。但知道归知道,让他接受并承担是不可能的。

景和高长公主同样一口回绝:“本宫之错,怎可让从弟代过,愿以己身赎罪,虽死不悔!”

话说得硬朗,实则打定主意君墨不会和她这把老骨头一般见识。

果然,君墨片刻后道:“诚然,我辈行事须磊落,不可欺老弱。”

她刚想顺势道谢,君墨目光越过半空,锁定远处的司马氏兄弟,冷哼一声:“不求代过,只求公道,事情原委如何,你我心知肚明,陆太主何苦为区区庸人,为难自己?”

景和高长公主闻言幽幽一叹:“南方不定,如何北伐?令尊毕生所愿,不外乎如此,世子竟不愿蹑先辈踵迹?”

君墨一言回赠:“若无中朝八王之事,我等悠然河洛之间,又何来北伐之患?”

他虽不擅长言辞答对,毕竟饱读书史,拾遗野获信手拈来,一句话怼得在场所有姓司马的人面子上都挂不住。

对啊,如果不是你们司马家的藩王们闲着没事掐架内斗,哪能给五胡可趁之机,更不会所有人被撵得像丧家之犬一样,全逃到南方来。

这时候,景和高长公主目光重新转回之前一直刻意忽略的那个人身上。

白衣襦袴,只一个背影,足可见气质卓绝。

“会稽、武陵二王,为社稷所重,君世子不愿欺老弱,又执意索人代过,幸本宫有子,将遂节下之意。”

陆楚更加头疼不已,示意母亲别说了。

君墨嗤笑:“陆侍中重伤未愈,陆太主您也舍得?”

景和高长公主缓缓对君墨道:“长子怎能代过,你身边不是站着陆白吗?他也算我的儿子。”

“也算”儿子,连“是”这个字都不愿提起。

陆白像一尊木偶杵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弹。

陆楚越前一步挡在景和身前,阻止道:“猫崽好不容易来建康,请您不要恶语伤他心。”

景和高长公主装作没听见,目光从陆白脊背上滑过,鹤纹与虎纹交织缠绕的上襦,虽多年收纳,但保存极好,就像当年陆回第一次穿上一般。

她当然知道,这套衣服是君泽送给陆回的礼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复襦,一件长袍,纹样尤其特殊,底布颜色可随光线明暗而变化,精巧程度世所罕有。

陆太主嘴畔不由溢出一丝冷笑,抬首对君墨道:“他是你的了,但本宫提醒君世子一句,这孩子无论多痛都不会哭喊,你切莫失手弄死他,否则羋族那边没办法交代。”

“大人!”陆楚大声喝道,母亲这话太过伤人,猫崽何其无辜,要承受这般屈辱的无妄之灾!

君墨同样惊奇,陆太主目光寒如坚冰,看幼子如同看仇敌一般,他不懂,世上哪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让母子之间冷漠至此。

见陆白不答,景和高长公主突然换上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悄声低诉,如慈母夜间哄孩童入睡:“小白,母亲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扶住她的侍女突然打了个寒颤,差点跪倒在地。司马晞同样牙关紧闭,不知道从哪来的冷气顺手臂往上爬,激起一阵毛骨悚立。

崽,子也。湘、沅之会,凡言是子者,谓之崽。这个字脱胎于楚地方言,景和高长公主生长于建康,从小说的,听的都是雅言洛下音,她不喜楚地俚语,从不会叫陆白小字,喊一声小白,就是她对小儿子最慈爱的呼唤。

然而“小白”这个称呼也已经十多年没有再提起,自景和高长公主决然辞别武陵回到建康,心思全扑在长子陆楚身上,对于武陵源中的幼子,不闻不问不见不说,好像从未生过他。

陆白依旧没有转身,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肃杀。

陆楚着实不忍心,尤其在场还有其他人在,他母亲当着君墨的面,丝毫不顾及陆白的颜面。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拍拍陆白肩膀,安抚道:“猫崽你不要管母亲的话,先回家去。”

陆白不为所动,紧抿嘴唇目视前方,眼角随皱眉的动作微微下压,无比委屈又极其无辜。

陆楚转头对君墨道:“等我伤好了,再去找你。”顿了顿,又小声说:“你真想杀了司马昱和司马晞,随时可以去,我拦不住更不会拦,前提是玄府和梁州,真的做好谋逆的预判。”

君墨漠然不答。

陆楚疲倦不已,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越搞越复杂,无奈摇头道:“你们走吧,宫门……”

“听见了!母亲!”

陆白毫无征兆调转身形,朝景和高长公的方向按剑示礼,一字一顿道:“白,愿为代过。”

陆楚、君墨同时一惊,齐刷刷看向他。

景和高长公主立刻对宫侍下令:“你们还等什么!送君世子回府!”

司马晞远远瞧见一群宫侍在他阿姊指挥下用丝绦把陆白绑住手腕塞进步辇,和君墨座乘一起抬出校场门外

他全然不可置信,喃喃对司马昱道:“老六,你不觉得事情发展有些奇怪吗?”

“何止奇怪,简直诡异。”和司马晞一样,司马昱同样有种不真实感:“为什么阿姊会把猫崽五花大绑塞给君墨?”

“会不会是趁机监视君府?”司马晞道:“现在君府和铁桶一样,我安插进去的钉子全被杀了,外围的人更是连龙蟠里都进不去。”龙蟠里是君府所在的巷子名称。

“嗯……也许是的。”司马昱沉吟半晌,一脸严肃点头:“阿姊果然,手段果决深不可测。”

司马晞点头:“这番苦肉计用的,出神入化。”

“我怎么觉得更像美人计?”司马昱提出异议:“猫崽长得多好看。”

司马晞默默后退一步:“我不好此道,道万也少玩南风,子嗣要紧,别掏空了身子。”

陆楚万般无奈,他竭尽全力想要修复的母子关系,瞬间分崩离析,只能先目送两座步辇一摇一晃离开视线,再另作打算。

君墨伤成这样,已然不是猫崽对手,等君墨到家,立刻派人把猫崽接回来就成。至于代不代过,做做样子得了,真打起来,他弟弟可不会束手就擒,到时候谁收拾谁还不一定。

陆楚揉揉额角,让人传令下去铺开人手搜索整个宫殿,把可能存在的隐患都排查一遍,决不能让昆仑神宫的人混水摸鱼。

不知死活的江湖人让司马晞全交给丹阳府尹看守,该救的赶紧救人,已死的装敛尸首,通知各派分舵拿钱来赎。

至于宿卫们,让司马昱找最好的医师,尽全力救治。

命令一道接一道传下去,司马氏兄弟对此毫无异议,景和高长公主环顾一圈见没她什么事情,转头准备离开,临行前说:“陛下晚间设宴,宗室里聚一聚。”

一天内发生如此多事情还想着晚上聚餐,陛下心真大,果然稚子做派,司马昱颇有微词,转念又想到陆白,于是问景和高长公主:“那把猫崽喊来?”

景和高长公主冷笑一声,转身往崇德宫方向走去,走前留下一句话:“道叔,道万,子长,太后于崇德宫中请诸君临席,共叙国是。”

半刻钟后,君氏守在阖闾门外的差点要和守卫打起来的部曲,终于等到了他们的世子。

步辇落地,无常立刻迎上,扶住君墨:“少主您没事吧!”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君墨悄然竖起两个手指,唇语道:“暗器,后背。”

无常表情一松,清了清嗓子,放声哭嚎起来:“少主啊!您怎么了!为何好端端上个朝回来,就溅了一身血啊!建康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哪家狼子野心下此狠手,要置您死地啊!”

旁边围着的部曲见状,跺脚高吼着冲向阖闾门守卫面前,举着未出鞘的刀剑誓要个说法。

抬步辇的宫侍也被盛怒中的玄府甲士团团围住,而四名宫侍处变不惊,背靠背站成一团,挡在陆白那座步辇前。

阖闾门两侧是官房楼阁,供臣吏处理公文之地,来来往往都是清贵台臣。无常哭丧似的大嚎,把他们全吸引过来,趴在窗口或者走到门边,一个个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君墨掀开垂帷踏出步辇,半干涸的血迹从褥垫滑下,淅淅沥沥落了一地,更别说他身上的绛袍,到处都是血。

无常扶住他家面色苍白的少主,哭声震天响:“苍天可鉴,我玄府兵士连年血战,忠于天家未敢诉辛劳,少主朝觐宫省,归来喋血满地,呜呼!何人竟狠毒于此,绝我君氏忠良!”

自苏峻之乱后二十余年,建康防务安稳,未再出现动荡,台臣悠然日久,猛然一见君墨浑身是血的模样,敏锐之人立刻嗅到威胁,想起昔日惨烈之事——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顿时冷汗如雨,缩首掩门,不再外窥。

君墨一步一晃,一晃一血,无常哭嚎着搀扶他踏上君氏安车,转头怒瞪阖闾门守卫队尉。

队尉如芒在背,压力无形中陡然大增,赶紧让人执盾林立组成人墙,君氏部曲如狼似虎,唾沫星子喷了他们一头一脸。

眼见要打起来,君墨挑来车帘,对众人道:“会稽王会给雍王府一个说法。”言毕示意卫士驱车。

声音不大,音震人心,在场每个人,包括阁楼中的台臣都听得一清二楚。

会稽王啊,司马昱对君墨做了什么事情呢?无数人暗自思忖,尤其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殷浩、蔡谟和荀羡。

安车行前,玄府人让开大路,距离另一座一直没动静的步辇半丈远,君墨推开车门,轻声道:“上来。”

步辇垂帷轻轻一晃,一道白影冲出,瞬间闪入君墨车驾,车门随之关闭。

片刻,一道断绳被君墨抛出车外,狠狠甩在为首宫侍脸上,力道之大扬起一长道红痕。

无常吹响呼哨,君氏部曲令行禁止,眨眼间排成整齐队列,一语不发护卫车马萧萧离去。

安车之中,君墨与陆白相对而坐。

陆白自景和高长公主出现之后再无笑容,浑身散发冰冷的气息,安静的像一尊神像。

此间主人在车后暗格翻找多时,挑选出一盒油膏递给客人。

陆白看了一眼,不想接。

君墨沉着脸,一把拽过陆白衣袖,不由分说推开袖口露出手腕,其上鲜红勒痕清晰可见,衬着白皙肌肤,居然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艳绮之色。

景和不仅把幼子推出去挡事,更不惜绑了手腕送入步辇,随君墨一同回府。

因为母亲的事情,陆白内心烦躁不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君墨一言不发,仍拽紧陆白,另一手拿了块白丝巾沾上油膏,仔细涂抹那道红痕,边说道:“此间不公,我更不忿,我本无意辱你,请你也不要和我置气。”

请?陆白闻言纳罕,这个字从君墨嘴里出来怎么听着如此违和,在他印象中玄府少主应当冷口冷面,欺身逼近,狠狠嘲讽一句陆白你也有今天,落在我手里定叫你好看之类的话。

细想起来好像君墨性情和四年前相比的确变了许多,简单来说就是更成熟并且更像个亲王。

手腕凉意冲淡灼痛,君墨盖上盖子,顺手塞进陆白怀里,“你送我一盒药膏,我也送你一盒。”

他表情郑重,摆出一副对方不接受就要翻脸的样子。

陆白被他有几分任性的举动逗笑了,忍俊不禁道:“多谢君世子。”

“你刚还叫我伯尚。”君墨义正言辞纠正他的称呼。

陆白从善如流:“好好,多谢伯尚。”

君墨这才没说什么,垂眸思忖,然后旁若无人开始脱衣服。

陆白:?

君墨动作不停,嘴上解释道:“我并不怕冷,只是提前得知司马昱和司马晞暗谋,故有所准备。”

最外层的绛袍很快解开,之后是一件单衣,单衣下又是一件袷衣,袷衣像从血池里捞出来,其上伤痕遍布,应该是打斗中被刺穿,衣服里外全是血,看得陆白直皱眉。

君墨拆掉袷衣丢到车角,陆白这才发现,衣服上用细密针脚分割出一个个方块,有些方块已经破了,不断有血从中冒出,有些还没有破,鼓鼓囊囊似盛满液体。

陆白知道了,这是一件塞满了血袋的袷衣。

君墨继续往下脱,拆下护身的银色软甲。

等到软甲除去,方露出正常的黑色中单。

君墨完全不避讳陆白震惊的目光,甚至有几分小得意。慢悠悠拿出一件干净的袷衣给自己套上,重新穿好最外层的绛袍,束起革带,恢复成最开始的朝觐装束。

若非旁观君墨从头到尾换了一身,陆白真没发现这家伙提前做了这么多准备,难怪一路上血流不止,合着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陆白表情复杂,不咸不淡问了一句。

“三日前。”

“所以打算用苦肉计反将一军?”

“没错,我本想趁机发难,以梁州东进为借口,迫使司马昱做出让步,外放我至豫州。”君墨道:“这样梁州和豫州连成一片,北方防务得以实力大增。”

陆白摇头:“目前谢尚在豫州,要打击陈郡谢氏的势力,怕不是那么简单。”

“去岁褚裒自徐州北伐失利,谢尚随之同败,他是败军之将,只要找个借口把他挤走,也不是难事。”君墨幽幽道。

陆白冷哼:“这么说来,倒坏你好事了。”

景和高长公主半路杀出,自行承担所有过错。君墨威胁司马氏兄弟不成,被陆太主撒泼打滚摆了一道,还莫名其妙收下了陆白这个“代过之人”。

保弟弃子,陆太主恶语无情,甚至有些奇怪的暧昧,像是在暗示什么。

“他是你的了。”

君墨细细回忆陆太主的原话,不知为何,只有这句印象深刻。

他是……我的了?

君墨望向陆白,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晦暗难测,“你要和我回府吗?”

陆白本想说算了,我回青浦陆邸去,目光对上君墨俊美无俦的苍白五官,隐约有些期待之色,于是改口道:“嗯,我随你回去,虽然路上应该不会再有刺杀,你身边也有玄府部曲守卫左右,但还是稳妥些好。”

只是这样?君墨想了想道:“陆太主说……”

“啊,我想起来了!”陆白明显不愿提起母亲,强行打断他的话:“长青今晨去找鹿鸣翁主,现在大概还没回去,我去接他一起回青浦吧。”

君墨脸色瞬间垮塌下来,表情阴云密布,隐隐有风雷之势。

谢珏,怎么哪都有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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