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伍拾壹•吟啸徒伤时)


(所思在远道那章被pin了,还没能找回来,明天我再想想怎么弄……感觉梦回几年前,发一章黑一章的那段日子,叹气,真是麻烦啊……)

(上个月指标没完成,七月份会加速更新,谢谢大家)


归档 

伍拾章•绛光映重阙 

过于贴近的动作,陆白触到对方腰间紧硬,似裹了两三件夹衣般厚实,觉得奇怪,遂问他:“穿这么多?你冷吗?”

长虹心法至刚至阳,天魔心法走阴经一脉,如今早春时节寒意料峭,陆白自然而然以为,也许君墨比他怕冷一些。

君墨半抱着陆白,正要回答,耳边乍起一声大吼:“你是谁!”

却见站在校场高处的司马晞跳下来,紫色袴褶鼓风成翼,不过轻功没练到家,本该轻盈如鹤的动作像一只笨拙的傻雕在半空胡乱扑腾。

他原想冲到二人近前,靴底落地即陷入污淖,抬步时黏腻异常,血腥扑鼻,不由心生嫌恶,不愿再行一步。

而且,司马晞并不敢离君墨太近,方才雍王世子以一敌众的可怕场面历历在目,现在又来了个不知敌友的白衣剑客,万一对方怒而暴起,自己肯定吃亏。

于是司马晞隔着老远抬起手臂,先怒斥二人举止失礼:“宫苑之内,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白收敛笑容,推开君墨,很小心没有触碰到对方身上的任何伤口。转身面对司马晞,语气平静道:“宫苑之中,本不该有外男,我等应诏而来。却不知足下是哪宫内侍,竟敢穿紫配刀,旁若无人?”

司马晞先是一愣,转而大怒。内侍?这小子竟敢骂他是阉竖!

“大胆!宫禁森严,竖子执剑直入,等同谋逆!孤定奏请陛下,诛尔三族之众!”

态度豪横,语气强硬,怒目圆睁。

陆白啧声称奇,偏头对君墨说:“都道东汉末年宦官权势滔天,不料如今也能一窥遗风,区区阉党,也敢自称孤。”

他说这话时目光闪烁,唇畔挂着一丝黠笑。

君墨虽未见过武陵王,但看过形容肖像,刚才履荒也提到了司马晞的身份。陆白同样在场,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眉眼带笑出言讽刺,多半是故意的。

他不戳破,只装作附和的样子:“嗯,太嚣张了。”

司马晞被他们一唱一和气得肝疼,可还是不敢冲至近前,只得隔空大骂几句。他远远瞅见司马昱正往这边赶来,身边还有个阔别许久的熟悉身影,陆子长怒气冲天,走路呼呼带风。

君墨听见脚步声并未在意,面无表情拔出身上那几个长相奇诡的暗器,螺旋形刃口饱蘸血迹,血迹表面还泛着一层暗色冷光,怎么看都是有毒的样子。

他没有把暗器直接丢弃,而是用一方布帕包住,又塞回袖子。

这个举动让陆白眉头微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扁平陶罐,揭开盖子递给君墨:“是神医调制的秘药,现下没有绷带,不能给你身上的伤口包扎,先凑合涂一点药止血止痛。”

浓郁药草香气闻之令人精神一振,君墨却横臂挡下:“不忙。”手肘相撞,陆白想为他上药的动作也被打断。

悬停半空的袖袂停滞瞬间,药罐抛落轨迹形成一道弧线,末端落进君墨怀中。

陆白拍拍手随意笑笑:“也是,是我疏忽了,回头请鹿鸣翁主看看,如果不冲药性,再涂不迟。”

十年闭关,匮乏于童年和少年时代正常的人际交流,君墨对世情的把握不如常人敏锐,但他依旧能感知,陆白温润有礼语气之下藏着的几分暗恼。

可有什么办法呢,君墨的反应是人之常情。几天前,他们还是不死不休的世仇,陆楚的解释看似有理有据,但内里真假曲直,还需要用其他确凿的情报去佐证。时间匆忙,验证事实的阶段,他们都没来得及走完。

在取得足够信任之前,彼此需要保证适当距离,靠的太近,会不放心。

陆白抬眸又笑道:“反正现在伤口哗哗冒血的人不是我。”说着依旧出指如电,在君墨背后疾点数下,伤口血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缓。

失血太多的人应变速度随之下降,等到当事人有所感知时陆白已经拢袖入怀,恢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君墨声音低沉,眸如点漆:“你敢封我穴道。”

是陈述不是疑问,眼中血色隐没,袖底袍衫风动,凛冽真气再次弥漫场中,一扫之前和煦温存的氛围。

连司马晞都感受到二人之间的气息变化,口中叫骂瞬止,再次后退数步,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暗暗希望他们打起来。

见过君墨的人大都畏惧他的凌然如锋的气势,陆白显然不在此列,不仅没有躲避君墨冷冽刺人的目光,还凑进一步,掌心贴上他的肩膀,另一手指着足下血迹道:“君大少主,这血不止住,你连建康宫都走不出去。”

伤口处流速减慢,但依旧不断涌出,绛袍下摆濡湿一片,满地血污令陆白有些诧异,这么大的出血量,君墨居然还能站稳?

陆白想和君墨开玩笑转移他的疼痛,说道:“万一晕过去,我可不打算抱你出宫,虽然你不胖吧,但也有百多斤,扛起来怪累的。所以只能暂时封住任督二脉止血,不过别担心,一炷香后会自行解开。”

君墨冷笑,随即抬掌闭目,竟然要强行运气冲关。陆白抵在他肩上的手掌猛然下压,五指陷入衣料,源源不断的热流开闸放水般冲入经络,瞬间冲散君墨丹田聚集成团的天魔真气。

陆白好心劝他:“你不要再运功了,不仅失血更多,暗器上的毒素也会压不住。”说着长虹真气愈发汩汩不尽,流经处筋脉舒展,气息平复。

君墨虽然心里不悦这般软弱示人,但伤口的确没那么痛了,他直视陆白道:“司马家的人,要杀我。”

不知为何,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在陆白耳中竟有些百转千回的味道。

忠臣戌边多年,数代人的浴血奋战,无数人死伤殒命,换不来朝廷重用和厚赏,反而陷入功高震主的泥潭,天家猜忌和同侪忌惮随之而来。

如今边烽未休,己身岌岌。天下之大,雍凉之远,却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也没有人可以倾诉。

陆白脱口而出:“他们现在再不能杀你。”

长虹真气毫无保留倾注而入,小流汇聚成大溪,溪水拓宽为江河,小周天循环往复。

等到君墨面色恢复几分红润,陆白才收回手。不可思议的神情从君墨冷冽的眉眼一闪而过,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尴尬,他认为陆白是不是意会错了一些东西?

转念又觉得和他斗智斗勇无数次的长虹剑主不可能这样心思单纯,以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能艰难道:“……好。”

君墨看似难为情的回应再次让陆白加深了自己脑海中的画面,他开始联想廉颇、蒙恬、韩信等等几位将门功勋悲惨的遭遇,不由坚定道:“我会送你平安回府。”

君墨:……?

为什么陆白看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奇怪的神色,就像一个孩童路边碰见只无家可归的狗子,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给它几块骨头,并好心打算送回家。

君墨刚要申辩不至于这么惨,又想到自家妹子请他到建康后多留心俗世交际的嘱咐,身体逼近一步,垂首道:“我……”

“子虹!”陆楚隔空大呼。

陆白听见声音,偏头看见来人,惊喜道:“阿兄?”话音未落,左手突然一沉,手腕被君墨拽住。

君世子是个讲究人,没抓他握剑的右手,更没让自己带血迹的五指接触到他的皮肤,而是隔着两人的袖子,掌心从手腕滑至另一人的掌心。

不冷,很热。

陆白嗯了一声,抬头看他,语气疑惑,表情更疑惑。

手这么热,不像是怕冷的样子啊。

君墨现在眼里没有其他人,完全不管陆楚离他们不过三丈之距,继续道:“我……”

当兄长发现自己家白菜又被薅的风险,当即面色一变,疾速冲去。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跑过,就算是前段时间南归途中,他都能带着一堆仆从保持适当速度钻山穿林,惊心动魄的逃命之旅有点像悠哉悠哉外出游乐,从不至于现在这样步履匆忙,气息不稳。

暂时顾不了这么多,君家的倒霉孩子搂抱我弟不够,还敢再次上手?爪子都给你剁了!

“子长好像一只护雏老母鸡啊……”武陵王司马晞从另一个方向悄悄溜过去和司马昱会合,小声说道。

会稽王司马昱一脸淡定纠正他:“子长明明是大公鸡。”

司马晞觉得不对:“大公凤凰。”

司马昱不耐烦:“凤凰是一对,公为凤,母为凰。”

司马晞不服:“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

“《山海经》、《五行志》这些古书上写过的,阿兄。”

“可《搜神记》上说凤凰是同一只。”

“干宝一介市井俗人,怎得窥尽山川精怪,又哪知宇宙浩瀚,所得数言不过醉酒之后梦中幻境,草莽俚语而已,阿兄不要被这些人引入歧途。”司马昱斜他一眼:“阿兄还是要少打架,多看正书。”

中宗的六个儿子,长子司马绍继承大统两年后殡天,次子裒早年死于北方,三子冲过继给东海越府,死于王敦之乱后,五子焕两岁早夭,如今还在人世的儿子们,只有司马晞和司马昱,是故司马昱和司马晞两兄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关系仍算和睦。

不过司马昱很瞧不上他四兄喜好结交江湖人并且舞枪弄棒的秉性,一有机会就拿这事说话,看似劝诫实则取笑。

司马晞果然不高兴了,反驳道:“我曾遍观经文,知晓《公羊》激越、《毂梁》审逊,后世儒生传习不一,故有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分,二者同出异名,相歧不悖。至于训诂之道,历久弥新,焉知古旧之说必定正确,今人之说必定谬误?况且古人也不是人人都见过凤凰,万一他们见到的是同一只,不过是朝为凤,暮为凰,昼为雄,夜为雌,错认为二,也未可知。”

司马晞虽不像司马昱一般通晓玄学,为世族所崇,但也并非不学无术之人,他少年时期跟着大儒范汪读书,耳濡目染略通经文。

司马晞的话,司马昱起初不在意,等听到“朝凤暮凰,昼雄夜雌”时眼睛突然闪过一道精光,轻飘飘落于陆楚背影之上,一抹笑容无声浮现嘴角。

“阿兄……所言极是啊。”他叹息一句:“我怎么没想到呢,难怪康帝当年不喜服散,原来他早就过上了神仙日子。”

“和先帝有什么关系?”司马晞不解皱眉。

怎么没关系,陆楚在康帝潜邸当了很长时间的幕僚,二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对。如今大族子弟早婚早育,男子十四五岁抱儿的不在少数。可康帝潜邸多年诸姬妾侍无一所出,直到弱冠娶正妻褚氏,即位之后才听闻室中有喜。陆楚更不用说,成家立业比康帝还晚。

这其中关窍,他司马昱自以为想通了,但不打算告诉司马晞,只道:“我们过去吧。”

司马晞有些踌躇:“君墨刚杀了一地人,又来了个不知身份的白衣客,现在我们过去,会不会太危险。”说完还拽了两句文:“古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俩犯不着和君墨这样的凶恶之徒决死斗狠。”

司马昱面色白了又白,最后梗声道:“怕什么,那白衣人是陆楚的弟弟,特别能打,有他在君墨不敢造次。”

“陆楚的弟弟……陆白啊!”司马晞大喜,他是武陵王,封地位于武陵附近,按法理说整个武陵郡和武陵源都是他的地盘,虽然具体操作起来是不可能的,但武陵七剑的名头从他刚进封地起就如雷贯耳。

四年前武陵一役,玄府折戟惨败,这事和司马晞没关系,但作为武陵王,自然站在七剑这边。七剑战胜玄府,助桓司马的荆州军收回益州,他觉得与荣有焉,面上十分有光,和江湖人闲谈时常提起“我们武陵儿郎如何如何”,全然忘记他这个武陵王的封号是过继来的。

武陵哀王司马喆无子,武陵郡国即将祀绝国除,元帝把自己儿子过继给堂哥,所以司马晞才得以继承爵位。

和司马昱一样,司马晞有封号、封地,但对封地的管辖权利并不大,武陵源最大的税源玉蟾宫算给他面子,每年都按时按量纳税。至于司马昱的地盘,会稽郡的臣民们,阳奉阴违多的是,大部分都会伙同郡县官吏们一起偷税漏税。

“我说怎么刚才鲜卑儿看见他来就跑了,原来如此。”司马晞恍然大悟,“陆白这小子在江湖上的名头果然很响亮。”

不过,司马晞想到方才一幕,感觉哪里不对,抚掌道:“所以他和陆楚一样,是咱俩的外甥?那这倒霉孩子还敢骂我阉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舅舅了!”

至于嚷嚷要诛陆白三族这件事情,司马晞很自然的掠过了。诛三族,我杀我自己,傻了吧。

司马昱不理他,径直往前走,顺带命令那些宫人们不要跟来。司马晞见弟弟不理自己也没办法,骂骂咧咧赶上去与之同行。

他们身前不远,陆楚黑着脸赶到弟弟身边,冷静推开君墨,“放开!”

陆楚拽住弟弟手腕,带着他离君墨远一点,无奈道:“我信里怎么写的,猫崽你干什么呢?”

那边君墨被推了个猝不及防,正没好气,听见这句猫崽立刻冷静下来。

陆楚连拽了几下,陆白却像足下生根般动也不动,并且表情清冷,一板一眼复述信中原话:“宫苑祸起刀兵,速来制止,不令凶徒闯入殿堂。”说完指向满地不知死活的人:“凶徒们都躺这里了,暂时没有威胁。”

陆楚一噎,内心涌出一阵酸涩,弟弟大了不听话了,还学会顶嘴了。

君墨旁观看戏,突然低声一笑。

猫崽是陆白的小字,君墨觉得人如其名此言不虚,比如现在和他哥哥斗嘴的时候,就很像一只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切开黑的蔫坏小猫崽子。

不过,男子小字多寓意茁壮强健,哪有叫猫啊咪的。也不知道谁给他取的,过分昵爱甚至于有点缺德。

想到这里,偏头又对上陆白望过来的眼神,无辜中带着迷惑,茫然中还有一丝不解,君墨终于绷不住,展颜笑出声。

君墨身为玄府少主和雍王世子,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大都肃正凛冽,现在突然毫无防备的会心一笑,卸去几分锋锐棱角,如春风掠过寒山,冰雪里蕴出一段俊美风流,让人目不转睛不忍错过分毫绝色。

陆楚离他颇近,见景心内惊叹,暗道君氏一门虽桀骜不驯,单论皮相气质诚然不输于任何簪缨高门。

君墨父亲君泽自十四五岁起即有佳名,王侯子弟贵游长安,五陵原紫衫如烟,刀光印照醇绵酒香,迷醉了所有旅人和过客。

等他与友人赴约洛阳,铜骆街十里花团锦绣,冠冕如云。纵使宝马雕车浮华扬尘,也抵不过少年听雨歌楼上,铜鼓龙笛,意气冲天彻。

譬如江上柳烟,雁飞残月,转瞬为幻影。等陆楚第一次见到玄府主人时,君泽早已以魔证道,毒疾沉骨,面目全非。

如今见到君墨,依稀可以想象三十年前紫衫少年的风采。

这份景象同样落在姗姗来迟的司马昱、司马晞兄弟眼中,他们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惊诧以及惊艳的表情。

只有陆白观美自持浑然不觉,幽幽道:“好笑吗?”

君墨赶紧摇头:“不好笑。”然后语气诚恳补了一句:“很形象。”

陆楚冷哼一声,表示算他识相。

君墨又想笑,果然……

阿兄你又在外面随便喊我小字!陆白当场不高兴,可他一向拿兄长没办法,只能警告君墨:“憋住,不许笑。”

君墨立刻不笑,他是恩怨分明的人,陆白刚帮过他,好歹给人留点面子。

陆楚敏锐察觉到不对,赶紧把弟弟往后头推了几步,小声问他:“你怎么会和君墨这样熟稔?”

陆白在兄长面前是个实诚孩子,回答道:“昨晚上我和他……”

话才起头,陆楚联想到桓府的事情,心内烦恼又暗悔,顿时不愿再听,抬手制止弟弟的诉说,转而对君墨道:“今年荆州给梁州的军粮,减三成。还有雍王府四年没派人朝觐,君世子此番前来,总得有所表示,骏马、皮裘、香料、琉璃,这些西凉特产,尽可充做上表之资。”

陆楚对待弟弟如春风般温暖,对待薅白菜的猪比严寒还要残酷。削弱玄府粮草还有勒索雍王府上供,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君墨对陆楚的话表现得无比平静,不回话也不动怒,但眼中笑意逐渐褪去,表情冷淡直视陆楚亮如庭燎的眼睛,任凭血液在脚下凝结。这份镇定,饶是陆楚也不由多看他几眼。

要知道换作君泽站在此处,早就一刀砍死陆楚,再用他身上朝服擦干刀尖血线,拂袖而去。

好在君墨不是他父王,陆楚也没穿朝服,以及场中还有个情绪冷静的陆白。

“阿兄,二州物资转运或朝觐之事,当以朝论,如今应先送伯尚回府,不然满地狼藉,恐被巷间风闻物议。”陆白劝兄长不要借题发挥。

陆楚更来气:“你还叫他伯尚!你们关系一夜之间就好到可以互称表字?那再给两三天是不是还要拜把子了?”自己这弟弟今天怎么回事,被美色糊眼了不成,尽给君家小子找台阶下。

陆白诧异兄长的动怒,君墨却低头若有所思状。

这边司马昱和司马晞两人一摇三晃终于赶到,司马昱听到陆楚的话,想装好人解围:“梁州前线重地,如何能一下消减三成粮草?只是去年洞庭湖稻米歉收,中枢无以为继,如今梁州兵事暂歇,可使千军卸甲,重归田土,不啻于一桩利民美事,至于雍凉路途遥远,朝觐或有不及时,中枢也能体谅。”

陆楚反问:“以大王之见该当如何?”

“或移甲于京师,行宿卫之职。”司马昱摆摆袖子,大度一笑:“当然了,移三成之军即可,多了中枢也养不起。”

比起陆楚的抢钱,司马昱直接上手抢兵,玄府三成甲士,接近两万多人,他也真敢开口。

君墨看见司马氏兄弟前来,眸光寒意大盛,逼得二人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他目光随之落于司马晞身上。

司马晞一惊,立刻说出他的想法:“或移三成甲兵与桓司马合军,充做荆州之军。”他建议把玄府位于梁州的兵马从江北移到长江对岸的荆州,交给桓温管理。

话说出口不仅司马昱、陆楚、陆白纳罕,连司马晞自己也觉得不妥。

君墨冷笑:“你怕是疯了。”

他们想搞掉玄府手中三成军队,不管是饿死还是抢走,目的只为削弱君氏手中势力。

问题是移军于荆州,这不是削弱玄府势力的同时又养肥了荆州的桓温?等桓温坐大之后,上游藩镇不稳,转头又和中枢对抗。司马昱和褚太后几位皇族已经为桓大司马恃功自傲之事头疼不已,司马晞还在这帮倒忙。

“无耻。”陆白眸光清澈,淡定说出内心所想,引得司马家兄弟同时瞩目。

他们五个现在站立的位置,君墨一个人站中间,其他四人围着他形成一道半圆弧,陆氏兄弟和司马家两位藩王分立圆弧两侧,其中陆白和司马昱并肩站于圆弧内侧。

司马家兄弟先前隔得远看不清陆白长相,如今近距离一见登时惊为天人。相貌自不用说,不同于君墨的凌厉外显的俊美无俦,陆白骨相天赐,气质清华,观之温润如暖玉,莫名引人亲近。

司马晞呆愣当场,联想到名动建康的陆楚,貌倾江湖的蓝若,艳冠西南的钟离,一曲琴瑟醉东风的刘祈夫妻,以及同出七剑,风流天下闻的谢珏。

如今见到陆楚胞弟,不得不再次感叹:“武陵源到底何等风水宝地,养出皆是美人啊……”

司马昱亦是吃惊不小,恍惚以为陆白是不是被陆楚眼皮子底下偷偷掉包了,不然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之前大战昆仑神宫地侍履荒的铮铮豪杰会是如此一副君子端方的神仙模样。

等等,他是不是骂我们无耻来着?司马昱回过神,故作质问道:“大胆!你是何人,敢带剑入宫!”

他早就知道陆白是谁,疾言厉色不过为了先声夺人。

陆白侧身半步,按剑示礼,徐徐回答:“我辈白介之身,鄙陋之人,声名不显,此番应侍中召令而来,以阻凶徒勿闯内殿而扰圣驾,事遂将退,名号不足挂齿。”

听言辞似乎是个谦逊的人,和他兄长陆楚并不一样。司马昱暗自料到,顺势借坡下驴:“好一个事遂将退,你就是陆白吧,我听子长说起过你,真是好孩子。”

司马昱话里充满亲昵之意,微笑着仪态大度上前一步,作势要引陆白到身边来,被陆楚半路拍掉手:“好好说话,不要对我弟动手动脚。”

这个护崽子的死狐狸、焦凤凰!司马昱吃痛缩手,心内暗骂陆楚,脸上还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对陆白道:“我是你小舅。”指了指司马晞,“道叔是你四舅,私下无外人的时候,当以此称呼。”

私下里,无外人的时候,含蓄隐秘,还有一点警告。陆白不置可否,微笑以对。

司马晞本来对陆白骂他宦官一事心有芥蒂,无奈陆白那张脸太有欺骗性,让人生不起气来。

其实他们几个年纪只差十来岁,但辈分不同,司马晞一个名义上的长辈不好和后辈太过计较,这样显得自己没气量。

再说了,司马晞性情豪爽,最喜结交江湖人,对武陵七剑好感颇深,刚才见陆白执剑退敌,气势凌然,知晓不是徒有虚名之辈。于是心里那点子不愉快早飞到九霄云外,对陆白点头频频,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陆楚对司马家两位藩王的示好之言没过多表示,袖手站于原地,静观陆白自行应对,孩子大了得学会靠自己。

微风不燥,宫禁重围,有人在此共叙家事其乐融融,有人却要倍受冷落喋血遍地。

他们对面的君墨脸色越发苍白,连口唇都开始发绀。

陆白敏锐发现他情况不对,赶忙上前搀住君墨手臂,精纯内力源源不断注入颇有些发冷的身体,几滴血迹染红陆白的皓灰上襦,仙鹤得点丹顶,像马上要活过来一样。

“这血怎么没完没了还在流,伯尚你怎么样了,站不住就靠我身上。”陆白有些着急,想快点带人离开建康宫。

在此之前,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他面对三位血亲,疾言道:“君世子赴宫朝觐,遭人围攻,若非武艺足以仗身,早冤死于此。宫禁之内,天子所履,太后所居,祖宗英魂所栖。今日竟出此等喋血之事,竟不知天家佐吏何在,礼法何在,天理何在?”

始作俑者司马昱和司马晞表情同时一凝,不料陆白竟然此时发难,他们目视陆楚,希望做兄长的可以阻止陆白的行为。

陆楚目光牢牢锁定他弟正握紧君墨手臂的手上,表情十分微妙,仿佛看见了自家水灵灵的大白菜跑到猪圈,并和猪手拉手成为了好朋友。震惊之余,对司马氏兄弟试图求助的目光置若罔闻。

司马昱只能自行谋划,按照事情的正常发展,要么他们借机杀了君墨,再告知天下是君墨先杀宿卫意图谋反,进而坐实玄府谋逆的名头,趁机扳倒君氏一族。

可问题是现在君墨不仅没死还好端端站在眼前,身为受害者的雍王世子完全有理由把事情闹大,让天下人以为司马氏又开始陷害忠良谋杀藩王。

八王之乱才过去几十年,世族南逃江左,百姓流离失所,所有人脑海的惨痛记忆不能忘却,司马氏兄弟这么一闹,无异于自绝于天下人。

再想深一点,万一安抚不住君墨和他的玄府,他们回到梁州扯大旗反了朝廷,到时候南方必将陷入动乱,那是司马氏兄弟不敢相信也不能承担的后果。

司马昱最初想的找个借口搪塞,比如试炼君少主武艺。

本来可以说的通,但前有中领军庾蘇大言不惭把实话兜出,后有司马晞为防止意外喊了江湖人补刀,大半个南方江湖的精锐尽出,原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君墨这么能打,反杀干脆利落,让人不得不服。

而且后来昆仑神宫也来了,事情变得诡秘复杂,司马昱意识到自己从最开始就被牵着鼻子走,围杀君墨不仅不自量力而且百害一利。

等见到履荒现身,司马昱冷汗涔涔之余不再想杀君墨。又怕君墨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按照玄府的秉性,根本不能善罢甘休。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君墨,收回玄府军权,回头扶持一个君氏的小崽子,保全雍王府的门庭,放任他们在北方自生自灭。

司马昱脑海里滤过无数条想法,但迟迟做不了最终决定。

而另一边陆白又说:“愿节下明断秋毫,严惩乱徒,如今边关不宁,獠羯猖狂,诸军府在外血战,内里却生穷凶极恶之人,若不止损,恐自毁我朝万里长城!”

嗯?人才啊!司马昱突然恍然大悟,陆白好像说了很多,但其实什么也没说,他没有指名“乱徒”的身份,也没有点出“穷凶极恶之人”是谁。但提醒了司马昱,可以让“他们”背锅,这样就能把司马氏兄弟和君墨都摘出去。

乱徒?地上躺着的和刚才跑了的,都是乱徒,就是他们伤的君世子!穷凶极恶之徒?还不是这些江湖人!以及少部分意会错上意的宿卫们!他们险些毁了我朝的万里长城!

司马昱当即指着地上一堆人,义正辞严表示:“说的是,我等必将查清这些人身份,给君世子一个交代!太可恶了!也敢在宫内行凶!”

陆白:……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没有点破是想大家别闹得太难看,而不是让司马昱甩锅给其他人。南方江湖精英尽出,竭尽全力为司马晞办事,到头来当替罪羊羔,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司马晞也不乐意:“道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当什么当!”司马昱低声吼他:“阿兄是你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会逞什么英雄!”

陆楚虽沉浸于白菜和猪的故事中,耳朵没闲着,听全了弟弟和司马昱的对话。他对司马昱犹豫不决朝令夕改的性格了解不过,完全理解他临时变卦的行为。

只是吧,你这是把人当傻子玩吗!这个狗屁借口还不如最开始“试炼武艺”更让人觉得诚恳,已然得罪玄府,转头又得罪其他江湖门派,即便你司马昱再是清流贵胄,眼中没有他们一席之地,也不能让素有豪名的司马晞失信于江湖众人。

一直作壁上观,看司马氏兄弟诡辩机锋的当事者终于开口,君墨咽下喉间血沫,对司马氏兄弟道:“半月之后,大朝会上,给我一个说法。”

“不然,梁州军民,将逐流向东,血谏帝阍。”

言毕,君墨恢复古井无波的神情,双手拢入袖中。他受伤不轻,眸光黯淡,几缕鸦羽般的黑发脱离长冠拘束,贴于苍白颊畔,让司马昱内心震动之余,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他开始重新思考陆白的话,以一位相王的身份。

不得不说,抛掉对君泽既往的成见来看,玄府和君墨所作所为,诚然比其他几个军府忠勇更多。

晋室的防务沿长江布置,上游的梁州与荆州,中游的豫州与江州,以及下游的徐州与扬州,这六个大州,是国家的重镇。

其中梁州、豫州、徐州位于江北,与胡地接壤,皆设有军府,梁州的玄府驻扎襄阳,豫州的西府驻扎寿春,徐州的北府驻扎广陵和京口,三个军府控制区域连年征战,民生凋敝,不能自给粮草,多由江南诸州供养,中枢通过控制粮秣转运来挟制各个军府,令他们不能擅动。

除此三州外,有两个地方比较特殊,一个是荆州,一个是扬州。荆州位于西南,内有洞庭大泽良田万顷鱼虾盈罾,外有荆州军府甲士遍野骁勇善战。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控制住荆州,就能控制住了大半个晋室江山,以至于历代担任荆州刺史之人皆有权侵朝野之力,譬如陶侃,王敦,庾亮,庾冰,庾翼,以及现在令司马昱他们头疼不已的桓温。

至于扬州,是帝都建康所在,名副其实的京畿之地,南渡世族多在此处求田问舍广置家业,三吴豪杰之中亦不乏朱张顾陆这类南士大族坐拥膏腴山泽,家私万金。和荆州情况相似,扬州境内的会稽郡同样是产粮重地,会稽内史一职可与六州刺史比肩,并称方镇之重。

譬如一山二虎,中枢与方镇的矛盾向来不可调和,荆州之于扬州,当国无他衅,遂得相持弥年,虽有君臣之迹,亦相羁糜而已,粮草资调,一州军民,殆不为国家所用。

荆扬对立的局面,对于中枢来说十分危险,尤其在陛下年幼,国无长君的情况下,更要求司马昱他们几位天家血亲仔细绸缪,以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荆州对面的梁州,是玄府的地盘,有这样一支重兵的存在,可以牵制住桓温的荆州军,当然也不是全然无风险,毕竟君墨是桓温的外甥,他们两家随时可以血缘为纽带结成同盟,将长江上游势力连成一块铁板,威胁中枢,这也是司马氏兄弟想要除去玄府的原因之一。

思来想去,司马昱头痛无比,只觉得脑子不够用,而司马晞在谋划方面不添乱已经很好了,帮忙是不可能帮忙的。

司马昱只想马上找陆楚去中斋商议后招,顺带可以把陆白带上,这孩子像他兄长,极为聪颖。

其实君墨的要求完全不过分,甚至有妥协的意味,这让司马昱心里好过一点,玄府在君泽死后元气没能恢复,君墨消失人前许久,现在似乎威信不足,这是中枢介入梁州的好机会。

于是他颔首以对,似有歉意道:“令君世子受惊,孤定会严惩凶徒,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如今请世子暂先回府养伤,宫中太医随后既至。”

君墨冷然一笑,推开陆白。

绛袍猎猎之中,雍王世子独自站稳身形,负手翘首,啸然长歌——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皇灵大动变,震雷风且寒。素服开金縢,感悟求其端。拔树偃秋稼,天威不可干。”

至若摇风忽起,白日西匿,曲中幽咽之意似黄尘裹血,捶顿处难掩厉气。歌吹四散,白霜覆盖薄甲,烟雾隔绝气息,关山茫茫无极。

万物忍尤而忿作歌,明志以长啸。

宫城之外,御道两侧,无数台臣官吏闻得啸歌,心下大恸,纷纷走出阁殿,追随歌声传来方向,敛衽肃拜,一时宫禁冠冕,吊影惭魂,抚衿虚凉,百感凄恻。

陆白立于君墨身侧,袍带无风自动,真气翻腾乱撞,表情凝然冷清。

迤逦鸾驾颓然止步,景和高长公主看到那位皓襦灰袴,发带垂肩的白衣人,满心满眼不可置信,但闻耳畔悲歌汩起,血下沾衿,一时竟含酸茹叹,销落沉寂之余一声呼喊冲出喉头:“阿鹤!”

前代长虹剑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濯濯如春月柳,耀耀似明日光的人。

景和高长公主幼年时和几个兄弟藏在长兄议事厅屏风之后,暗窥其姿,果然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几个小家伙慌乱中撞倒屏风,兄弟们担心长兄呵斥,一哄而散,只留下身着袴装伪装为皇子的司马晗跌坐当场。

在长兄皱眉之前,陆回伸手抱她起来,江湖人不拘小节,轻声道殿下小心,等发现她是女子,并未过多惊讶,不着痕迹拉开距离,垂眸偏首,令侍女上前搀扶,避退之际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在下孟浪,得罪女君。

她那时已然忘记什么男女大妨,只觉得这个人怀抱很温暖,能够遮风避雨安然一世的温暖。

陆回没有辜负肃祖托付,在他有生之年,保全了司马晗身为一个公主的,所有尊贵无虞。

后来庾氏逼迫宗亲,大开杀戒,庾亮为了拿到南顿王司马宗“谋逆”的证据,不惜以景和大长公主试刀,告其欲效仿“孙吴大虎之事”。

陆回孤身涉险换回妻子,被庾亮私囚于府邸,直到十五日后君泽得闻消息从江北赶回,才把浑身淌血的长虹剑主抱出庾府。

景和至今记得,他们分别那一日,阿鹤站在庾府中庭,穿过重重护卫与她对视,眼睛里盛着熊熊燃烧的焰火,烈光洒落皓襦灰袴之上,鹤纹绫地与虎纹领褖栩栩如生。

旧事一如今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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