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车队走远不久,一紫一蓝两个身影从隔壁房檐底下探出头。
穿紫衣的姑娘长舒一口气,恶狠狠揪住身边蓝衣汉子的耳朵。
“要你手贱拍一掌!咱俩差点就被发现!”
“哎哟!媳妇轻点。”
俞砳虽比钟离高出两个头,在媳妇面前小鸡子似的一句话不敢回,遇事只顾讨饶。
紫云剑主一听更火大:“你刚才怎么不轻点?长青帽子都打飞了,啊?好奇心哪这么重?”
俞砳委屈:“不是媳妇你说想看的吗?”
钟离柳眉倒竖:“我哪有想看?我只是随口说了句子虹和谁走一起,你就急吼吼去掀人家帽子?”
“原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俞砳捏着嗓子学媳妇的话:“子虹就仗着脸好,刚进建康到处沾花惹草,也不知拐带的谁家郎君,遮得严严实实,本姑娘都有点想看了。”
俞砳挠挠后脑勺:“这不是看见了嘛,媳妇别生气,打我不要紧,仔细你手疼,嘿嘿。”
钟离:……突然不想说话。
俞砳见事不妙,立刻掏出墨盒碳笔,写纸条搬救兵:
蓝妹子亲启:我家媳妇儿又生气了怎么办。另提:刚看见你家长青被子虹架走,情状微妙。为防“双璧”话本内容变成事实,请速来建康。
写完呼哨召唤正在附近无聊啄地的小三子,送信回武陵。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亲历过无数遍。
等钟离回神,只看见一羽黄影眼前擦过。
“你传信给谁了?”
俞砳不敢隐瞒:“蓝妹子。”
“给玄泠?说的什么?”钟离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俞砳大义凛然,完全没提到自己:“让她快来建康,不然他家猴子要被猫拐跑了!”
钟离薄怒:“你少看点奇怪的江湖话本!”
俞砳继续挠后脑勺:“那都是媳妇你看剩下的,我随手拿来看看……”
钟离默默盯向俞砳,神情微妙。
俞砳以为钟离是想和他讨论剧情,高声道:“长青太过分,居然对孕夫下手。”
钟离:……看的还是某篇巨著,十万言的风月生子录。
“子虹也是天赋秉异,身为男子不仅能怀孕,还一怀怀俩,可惜后来都被长青搞难产了……”
“媳妇你说,子虹做了什么孽摊上长青这只大马猴?”俞砳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控诉话本里少儿不宜的剧情。
钟离敲上俞砳脑门:“你可闭嘴吧,居然敢从我枕头底下扒拉话本,我说怎么最近你总躲被窝里撅着屁股看什么,好的不学却学麒麟做贼!”
正在和小小黑抱团取暖的某武陵瑞兽仰天打了个大喷嚏:谁又在背后说我哪!小小黑翅膀一动,盖住麒麟毛绒绒的小脑瓜,继续睡觉。
俞砳委屈捂头:“怀安能和他媳妇一起弹琴一起吹笛,我俩一起看个话本怎么了,就是媳妇咱们能不能看些清淡点的,话本太刺激了我现在满脑子还是子虹挺着大肚子满江湖乱跑长青在他后头撒丫子乱追的场面,已然不能直视本人。”
钟离不想说话,问就是很后悔,自己怎么不藏好本子。
若眼前是蓝若、公孙沐、谢令姜这些小姐妹,钟离一定会欢快抱住她们然后津津有味讨论几个时辰话本剧情不休不眠。
一旦换作自己丈夫,光天化日从他嘴里听见话本内容,除了难以启齿的尴尬就是无与伦比的违和。
事已至此,钟离只能拽着俞砳朝长干里狂奔,口中说道:“这地儿是建康,再胡说把狐狸招来,我俩和写话本的小娘子都要玩完。”
“我滴乖乖,还是小娘子写的。”俞砳回想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描述再次震惊:“现在姑娘家口味挺重啊……”
“啊嚏!”谢珏泡在水池里,突然鼻子发痒,凌空打个喷嚏。
坐在屏风外头假寐的陆白眼睛睁开一条缝,语气慵懒:“要喊人加热水吗?”
“不用,冷点更好。”谢珏道:“困了就去我卧房睡会。”
一夜未眠,陆白的确有些疲倦:“卧房在哪?”
谢珏略一思考:“开后门往东走,转过长廊经过耳房绕过小花圃往里,过了垂花门走一射之地,左转经过石桥就到了。”
“太绕了吧。”陆白无言以对:“你院子的格局为什么卧房离澡池隔那么远?”
“因为太大了,放一起挤的慌。”谢珏道:“这个院子是谢家在建康最早的宅邸,亩占数顷,给我一个人用,实属浪费。”
大族多聚族而居,各房支有自己的单独院落,彼此联系紧密又互相独立。
“谢伯父很看重你。”陆白道:“不过也不要太让自己劳累,广陵庶务复杂,万事小心。”
“他们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想让我为谢家夺取徐州。”谢珏笑笑:“不过也好,至少有事情可做。”
陆白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有事支会一声,打架记得叫我。”
谢珏看着印在屏风上的影子,活像一只瞌睡的猫咪舔爪子洗脸,不由笑道:“去睡吧。”
陆白还是摇头:“房里就我们俩人,万一你泡太久晕过去,摔水里淹死怎么办。”
谢珏笑容凝在脸上:“我可谢谢你啊,就不能盼着点好?”
陆白笑着回敬:“和我客气什么,所以你现在怎么样?”
谢珏瞥了一眼自己某个部位:“药效快过去了。”
陆白:“我不信,除非让我看看。”作势起身要推开屏风。
谢珏:……?
他面对屏风后站起来的身影,冷静出声:“子虹你总怀疑我好南风,我却觉得你才好这口。”
陆白脚步停顿,申辩着:“并不是……”
“从见面开始,几次三番撩拨我,是在暗示什么?”
陆白面色浮现出奇怪的神色:“哪里有?”
好嘛,无意撩人最为致命。谢珏想笑话好友过于单纯又觉得不厚道,至于劝诫的话今早玩闹时就已说过,再提赘余,干脆闭口不言。
陆白等了一会发现没有下文,不由催促道:“话别说一半。”
谢珏仰躺于石椅,全身浸入水中,澡池很大,放了些许艾草兰佩,淡淡药香十分好闻。
他的眼睛倒影着头顶彩绘壁画,万千光彩于雪原中盛放。
半晌,他才道:“知易行难,子虹可以慢慢去亲身感受。”
陆白不解:“感受什么?”
谢珏不答反问:“你觉得郗超怎么样?”
“郗超……?”陆白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
“嗯?你昨晚不是去桓府送图吗?怎么,没遇见郗超?”
陆白:“你跳转话题太过生硬了吧。”
提起昨晚的事情,陆白脸色微沉。兄长历经千辛万苦从北方拿回的山河社稷图,转手送给桓温,但桓温本人目前在徐州游访,陆楚只能把图交给桓温手下的谋主,那个出自高平郗氏的少年天才郗超。
陆白体谅兄长重伤未愈,自己带着图去了桓府,不想没见到郗超,还被桓冲怠慢一番。
这类尴尬的事情,陆白不打算往外说,随口答道:“郗超这人吧,言谈清迈,颇似其祖父郗鉴。”他来建康前看了很多人物肖像,对建康的人文风物有初步印象,随口胡诌几句糊弄一下。
谢珏端起漂浮在池面上的莲花盏轻啜半口,慢悠悠道:“郗超年少,却生得一副好美髯,子虹觉得如何?”
陆白顺着话头接下去:“是的……吧?”他都没见过郗超,哪里知道人家美髯长什么样,只能继续含糊其辞。
“呵呵。”谢珏低笑出声:“子虹别装了,郗超未加冠,脸光溜得和水煮蛋一样,哪有什么美髯,你根本没有见到郗超吧。”
陆白暗自磨牙,谢珏简直在欺诈。
所以说好友过于机警并不总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着自己人的时候。
“让我猜一猜。”谢珏道:“舆图不在你身上,说明已经交给桓氏,可你并未见过郗超,说明昨夜桓氏内部派出来见面的是另一个人。”
陆白还想辩解:“万一路上被人夺走呢?”
谢珏脱口而出:“目前建康城谁打的过你啊,大家都对你很有信心。”
陆白闭嘴了。
谢珏继续说:“郗超是桓温的谋主,聪慧异常,能替代他与你接洽,必须是智虑计策、身份地位皆不逊之人,那就很好猜了。”
陆白默默转身,不想再听。
在他准备离开之际,谢珏把话说完:“桓冲,桓温最宠爱的弟弟,刚从江州回来的鹰扬将军。”
“你昨晚遇见的人是他?”
陆白只想长叹一口气,无奈止步:“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啊,长青。”
昨夜荒唐,陆白非常想了结桓冲,出手时又想到兄长,担心自己的一时冲动会牵连兄长被桓大司马报复。桓氏如日中天,桓冲是桓温最喜爱的弟弟,桓温对桓冲的爱护,丝毫不逊于陆楚对待陆白。
“我昨夜……”既然如此,陆白也不打算隐瞒,斟酌词句准备和盘托出。
谢珏突然想起君月和他说的,陆白身上有“春风散”的气息,微微皱眉,迅速打断下文:“我马上洗好了,子虹回避一下?”
“嗯?”
“我要出来换衣服。”
“啊,好的。”陆白了然,迈向不远处隔间,“你先换,我去里边等你。”
稍微联系一下前因后果,谢珏差不多能推测出陆白昨晚经历了什么,被桓冲下了春风散,完了脱身出去遇见了君墨,在玄府换了身衣服。
至于春风散为什么不是君墨下的,谢珏比较相信按照君墨直来直去的性格,真要搞事估计会直接武力逼人就范。
不过按照陆白目前的状态,桓冲这个鳖孙应该没有得手。
如此尴尬的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省得好友难堪。
耳畔脚步声逐渐远去,谢珏换个了更舒服的姿势躺回石椅,合上眼,感受身体里的药力随水汽一点点蒸腾散开,困扰他好几个时辰的梦魇、幻境还有欲望,逐步消弭无形。
他睡眠向来不怎么好,在玄府步步为营,枕下藏刀,夜里辗转不安,难以熟睡。
至脱身后,又时常做梦。
总是梦见过幼年时的青龙门,父亲站在树下,模糊五官辨别不了形容,只知道每次都在笑,似乎是嘉许谢珏这些年的坚持,等他想走进,父亲却悄然转身,修长身影消失于山川林木之间。
有时也会梦见武陵源,成汉大军二十万人埋骨的永定川,云崖耸立的天子山,还有令人魂牵梦萦的玉蟾宫。
再有就是七剑诸友和玄府往事,他曾梦见自己提着一壶美酒找陆白对饮,陆白指着腰间大带说:“斩衰大丧,不可饮酒。”
梦里谢珏垂目不语,父亲早已故去,但他并未服满大丧,当年拼着一口气想要找君泽偿命,半途遇险命垂一线,幸而被带着君月外出采药的桓舒捡到,又阴差阳错以“孤儿”的身份没入玄府。
除去丧服,换上象征亲兵身份的两裆衫,从此成为鹿鸣翁主的随侍,这是他在玄府第一个身份。
他梦见过君月,依旧小时候样子,身着男子袴装穿山跃林,挑选高大青竹挥刀砍下,推他去生火,嚷嚷要熬一碗最上乘的鲜竹沥。
鲜竹沥甘甜清冽,清香萦齿,不醉人、不迷智,是他至今为止最喜欢的饮品。
他还梦见自己第一次杀人,对方是个骑黑马擎长槊的羯族骑兵,他飞身扑去,对准胡狗面门连刺五刀,黑血从五官迸射而出,脑浆飞溅半个马头。
他甚至梦见过朱无戒,搓着手神态猥琐说前方是玉蟾宫,老子倒要看看蓝若那个小蹄子骚成什么样。话音未落,一抹青影出手如电,猛然敲断朱四堂主脊椎,尸体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扑倒在地,血流在肥胖身体之下无声蔓延。
而十余年来,他唯独没有梦见过君泽。
这个教会他排兵布阵,韬略战法,骑御箭术,冲锋杀敌的王侯,本质桀骜不驯,又长年受疾病困扰,性格愈发凶残,猜忌与多疑随之伴生。
君泽用人不分胡汉,但他会给每一个异族将领喂下神仙丸,用欲望来控制这些投降而来的胡人。同时他对汉人并不仁慈,那些因罪没入奴籍的流民,在他眼里不过一粒尘埃,一块沙砾,一件可以供他手下军卒随意驱驰使用的器物。
君泽令行禁止,不讲情面,信奉绝对铁律,当年宁源惨案完全能够豁免青龙门,别说谢珏父亲谢据没有参与作乱,就算是他是罪魁祸首,只凭借陈郡谢氏这一个条件,就能避开一切罪责。
但君泽就是要撕碎所有的参与者,因为侠以武犯禁,他们触犯了律法。
梁州和南雍州,在君泽铁腕治理下民风肃然,路无盗贼,野无闲田,百姓虽然畏惧玄府高压,但只要老实安分不做乱,至少吃穿不愁。
在玄府之中,只有无用之人,才会任人欺辱。无能,是最大罪过。
这点与羋族如出一辙,只是武陵源血亲聚居,族裔绵长,比玄府更有人情味。
谢珏有时会生出荒诞的想法,如果当年杀害谢据的是其他恶贼,谢珏做出同样为父报仇的选择,结局肯定大不一样。
他会被仇恨左右,又在大仇得报的快意中迷失自我。
风起于青萍之末,天下只有一个君泽、一个玄府。因缘际会,从齿轮开始转动的第一个瞬间,后续的发展便可窥得痕迹。
世人大都以为谢珏这十余年沉浸于仇恨之中,过得痛不欲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于君泽,他有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敬佩”。
君泽性格恶劣但不卑劣,不屑于假仁假义粉饰残忍和严酷。他不在意外界如何评价作为,也不因言迁怒,更不强辨华夷,出自世族的谋士和起于寒族的兵卒可以同帐而食,南上汉人与北下胡人能够共同进退。
守御有术,征战有道,胡狗越不过襄阳,梁州稳如磐石,牢牢佑护长江上游防线。
平心而论,谢珏熟谙战事、精通谋略,大都来自君泽的教导。
玄府人才不盛,“常青”与君墨年纪相仿,君泽栽培他,最终目的是留给世子君墨。虽然他从来不属于玄府,更不属于君氏。
有心无意,谢珏学会了一切,甚至做的比君泽期待的更好。他在弱冠之年能够从容稳住广陵防线,游刃有余周转于徐州各路流民军头之间,光论才能,远迈所有谢家子弟。
对幼年时的谢珏来说,“报仇”只是起始,而非终点。
他知道总有了结一切的那天,于是坦然面对一切。
不后悔抉择,不怨天尤人,不垂影自怜。
所有的汲汲求索皆为砥砺锋芒,当青光出鞘,君泽身死神灭,绚烂剑光笼罩整个武陵源。
谢珏屹立山巅,脑海浮现历历过往,心中无悲亦无喜。
他恨吗?当然恨,杀父之仇,十载如临深渊。
他不恨吗?有失必有得,与其在谢家庇护下长成一个悠游世族,或是继承青龙门快哉江湖,他至少成为了另一个自己。
许多事情经不起假设。就像君泽当年没有以魔证道,他也许会是一个仁义藩王,他们也能以另一种身份相见。
谢珏淡然笑之,恨或不恨全无意义,死去的人化为尘土,活着的人在化为尘土的路上。
唯一没有料到,他还是忘不了当年惨事,本以为自己不在乎的、那些埋藏心底久远的恐惧在药力催发下变成连绵不断的噩梦,梦里的君泽被他砍掉头颅,戳穿心脏,又一次次原地复生,狞笑着向他走来。
最恐惧的时候,他依稀看见一抹蓝影乘着一叶轻舟,宫衫广袖拨开镜湖莲池迷雾重重,湖光山色随她纷至沓来。
那是无数个噩梦里最心安的场景。
梦,只是梦,谢珏睁开眼睛,身侧水声悠悠,半个时辰晃荡过去。
他站起身,擦干水渍披衣起身,拿起一旁被蓝色锦袋包裹的怀刃贴身置于怀中,神清气爽踱出浴池。
在隔间休憩的陆白久候谢珏不至,侧卧于榻闭目养神,长虹斜置臂间,如一段霞绮缠绕衣袖。
陆白从武陵长途跋涉而来,昨日与訾詈交手,昨夜被桓冲下药,凌晨与君墨夜晤,后来又外出斩杀苻雄意外救下唐灵儿。
回家刚同好友用过小食,被兄长传召入宫护卫天家,不仅要打架还要被母亲恶语相伤。
身体和精神都疲倦不已,甫一松懈下来,立即陷入沉睡。
谢珏放轻脚步,随手拿起一条软被走近,刚想给他盖上,陆白睁开眼睛,清透瞳仁蒙上一层迷濛水汽,迷茫又乖巧地看向他。
“我守着你,睡会吧。”
谢珏双手一抖,软被罩下把好友裹得严严实实,只留脑袋露在外边。
陆白迷迷瞪瞪闭上眼睛,嘴里嘟囔着:“剑都不帮我拿出来,硌着多难受。”说着下巴缩进软被,蜷成一团睡过去。
“睡你的吧。”谢珏失笑,还是依言小心掀开被子抽出长虹剑,再帮陆白把被子重新掖好。
等谢珏安顿好陆白,将长虹和青光架在一起,突然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瓜趴在门口,悄咪咪打量他。
谢珏冷冷回头,孩子被当场抓包吓了一大跳,慌忙抱头逃窜。
“阿羯!”
谢珏低声呵斥,孩子闻声止步,垂手定在原地不敢再动。
谢珏偏头确认陆白没有惊醒,拉下帷帐走出隔间,掩上房门,俯身审视眼前的倒霉孩子。
小孩低下头,颤声道:“六……六兄,我错了呜呜……”
谢珏一语不发,提起小崽子后脖颈走到廊院外,放在露台之上,小孩两脚悬空坐着,视线恰好能与谢珏对视。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孩立刻提高嗓门,大声答道:“我阿姊说!”
谢珏皱眉打断:“小点声。”
小孩脖子一缩:“我阿姊说六兄带着朋友回来了,让我来见礼。”
谢珏冷笑:“见我就逃是什么礼?”
当场被戳穿小孩更惶恐了,红着脸绞着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谢珏抱臂看他,面色不虞:“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畏畏缩缩是鼠辈行径,你这像什么话。”
小孩大惊失色,自己被最敬佩的六兄嫌弃了!绝对不行!
他毫不犹豫选择出卖姐姐:“阿姊交代让我偷偷观察六兄和朋友私下里在干什么,回去告诉她情况。”
谢珏想到一些事情,大概两年前钟离和俞砳来建康卖酒,住在长干里,钟离遇见偷跑出家的谢令姜,两个姑娘因为一些共同爱好成为莫逆之交,从此成为了笔友兼同好。
姑娘家交朋友天经地义,但她俩的爱好总让谢珏陷入沉默怀疑人生。
小孩又问:“六兄这位朋友是谁呀?似乎让阿姊惦念了好久。”
“令姜最近在读什么书?”谢珏突然道。
小孩飞快回答:“刚读完《汉书》第三卷,阿姊以前都带我一起温书,可自从她开始读汉书,就不让我抄她笔注。”
“所以你偷了她的书?”谢珏指着小孩衣襟处露出的一角书页:“小子下手挺快。”
“喔!”小孩惊呼,急忙想要遮掩,谢珏已先他一步抽走罪证,翻开那边封皮写着《汉书》二字的书册来。
“我真的只是想看笔注!不然叔父抽查课业我答不上来多丢人!”小孩强行辩解。
谢家教养子弟不分房支,嫡庶皆可入族学,至于读得怎么样,看各人用功程度。
谢珏随手翻了几页,面色逐渐由不虞转变为沉重,最后面无表情合上,塞进袖子里,冷然对小孩说:“回去告诉令姜,让她来见我。”
小孩茫然:“啊?”
谢珏拍他脑门:“快去。”
小孩这才跳下露台,一溜烟跑走。
微风吹开书页,隐约可见一行娟秀题字,明显出自女子之手,写着——
“风流护法俏剑主,月下红帐卧鸳鸯。”
谢珏此时非常想一把火烧了这书,灰都扬掉。
正想着,书卷主人悄然出现,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花丛中探出身子,双臂交叠放在栏杆上,仰头与露台后的谢珏对视,无比乖巧道:“阿兄不进去陪伴长虹剑主,独自站在外边吹冷风做什么?”
谢珏闻言,默默转身,刚沐浴出来衣衫不整,族妹面前需得避嫌。
他背对谢令姜挥手中书卷:“这是什么?”与其是疑问更不如说是警告。
谢令姜惊得捂嘴,我的珍藏话本!
随即强自镇定心神,装出来的笑意里藏着绝望:“拿来消遣的阿物,我不会当真的。”
“这书在同类话本中都算大胆出格,你一个未出阁的女郎,不许再看!”谢珏极少动怒,一句重话都让人抖三抖。
谢令姜身形悄然一矮又伸出头,大半个身子缩在花丛中,心里暗自咋舌道,昔日玄府护法的气势果然可怕。
幸好她不畏惧谢珏,比起对待族中兄弟的冷漠态度,六兄对姐妹们和煦许多,不踩雷池就不会出事。
谢令姜眼珠一转,轻声问道:“阿兄怎么知道这本在同类话本里算大胆奔放的,难道看过不少?”
谢珏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谢令姜下巴搁在栏杆上,只露出一双亮晶晶滴溜溜的眼睛。
她大着胆子试探道:“阿兄和长虹剑主的故事早已传遍江湖上下,大家说你俩关系匪浅,说是知己,更似……”
“更似什么?”谢珏淡然发问。
“爱侣”俩字谢令姜无论如何都不敢当着正主本人说出口,只能讪笑着换了个折衷的词汇:“亲人。”
“亲人……”谢珏玩味片刻,大方承认:“这话没错。”
谢令姜蹭然钻出花丛,眼睛亮如明炬。
果然!我就说!你俩有问题!
谢珏将书本捏得咔咔作响:“子虹是我将来小舅子,不仅是我亲人,也是你表兄。”
谢令姜小娘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谢珏继续补刀:“见到子虹,得喊世兄,见到玉蟾宫主,要叫嫂子,若儿向来大方,一定给你包压祟钱。”
谢令姜一点也不开心,臭钱才买不到我的快乐。
她有气无力朝谢珏伸双手,无比虔诚道:“阿兄,书还我吧,你所求挚爱现身人世,我所求虚幻却在书中,请不要打碎小女子我的幻想。”
谢珏卷书入袖:“没收了。”
“为什么啊!这可是绝版!我求了佑余阿姊好久她才给我的!”被正主剪红线还要被没收精神食粮,谢家小姑娘说什么也不肯了:“紫云剑主送我的东西你青光剑主凭什么没收!”
“我这是救你。”谢珏语气一如既往平静:“陆楚已回建康,他若知道你手里有他弟被人乱搞的禁书,你觉得自己能活到第二天吗?”
“这个人是青光剑主也不成吗!七剑双璧,天生一对!”谢令姜豁出去了,直接在正主面前大鹏展翅。
“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认识。”谢珏竖起一指:“七剑双璧指的是历代长虹与冰魄。”
“其次,谁说七剑双璧一定天造地设?我觉得冰魄和青光更配。”
谢珏转身,雪原般的眼睛冰雪消融,盛满温柔春风,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笑问族妹:“江湖话本卷帙浩繁,换一类看也是极好的。
谢令姜呜呜问道:“还能换什么看啊。”
谢珏微笑:“妹子,你听过跳蓝吗?”
谢令姜一愣,然后默默捂上眼睛。
六兄太过分了,竟然对她一个无辜小姑娘使用美男计。
其实也不是没看过。话本里玉蟾桃林,鹣鲽情深,镜湖莲影,蒹葭苍苍,青光与冰魄二人并肩而立,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真实又带感,谢令姜生出一股莫名的愧疚,转身合十对天遥拜:佑余阿姊,请允许我爬个墙。
目的达到,谢珏嘴畔噙笑,天际外出现一个小点,伴随羽族振翅之声,一羽灵鸽轻轻落于谢珏肩头,带来玉蟾宫的讯息。
谢珏抚摸着小六纯蓝的尾羽,脸上的温柔笑意快要溢出来。
谢令姜嘤嘤嘤捂脸跑走。
青光剑主有媳妇了不起啊,我继续去看你和长虹剑主床上床下的那些破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