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黄昏影斜,虹猫提着刚刚钓上来的鲜鱼,脚步轻快走回西海峰林。
正在计算今晚上要给媳妇做几道菜的虹猫少侠距离自己小院十丈不到,突然一声惊天巨响,两层高的精舍小筑在眼皮子底下被炸飞。
虹猫惊呆了,拔出长虹掐起剑诀,冲进熊熊燃烧的废墟,隔着真气罩大声呼喊,试图寻找可能在里边的黑小虎。
事与愿违,他什么也没找到,怕是炸成了灰,连渣渣都没剩下。
虹猫默默退出废墟,心情沉重地收剑入鞘,开始回顾黑小虎慷慨激越的一生,以期为昔日魔教少主写出一篇恢宏壮阔的悼辞。
然后,他看见对面山崖上出现一个黑点。
只见全须全尾的黑小虎站在山头,一身紫衣没沾上半点烟灰,嚣张头型随风乱飞,表情写满狂傲不羁。
黑小虎怀里抱着一只红彤彤的武陵瑞兽,看见虹猫过来,他立刻抓起瑞兽毛绒绒的大爪子,满脸兴奋地上下左右疯狂摇摆打招呼。
“二狗子,看你爹来了,快叫他。”
麒麟浑身充满绝望,连毛发都萎顿下去,祂已经不在乎二狗子这个屈辱的外号,更不在乎莫名其妙变成虹猫儿子这种更屈辱并且差辈分的事情。
祂现在只知道小命比面子重要。
迫于性命之忧,麒麟不敢做出丝毫反抗之举,只能被黑小虎半抱半抓,像只卖艺傻狗一样后腿直立,拖着舌头装萌卖傻。
虹猫冷静地抬头,手里长虹剑发出不冷静的低鸣。
麒麟看见救星,眼睛爆发狂喜,激动得浑身乱抖,口水星子稀里哗啦甩一地。
黑小虎脸色一变手下一松,瑞兽麒麟顺着山坡叮铃哐当滚出十几丈,被虹猫凌空抱住,完美落地。
黑小虎在身上左拍右拍,再三确认他那身基佬紫外袍没有沾上麒麟口水,才满意的甩袖子走下山崖。
经过短暂的交流,虹猫从抖若筛糠的麒麟口中大概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与黑小虎和离之后的单身生活。
但,虹猫还想确认一下当事人的口供。
“发生了什么事?”
黑小虎走到眼前,热情洋溢想接过虹猫手里鱼篓,不料动作有些浮夸,吓得正在虹猫怀里躲猫猫的麒麟全身炸毛,夺路而逃,快到虹猫没来得及拦下。
“我想帮你生火。”麒麟跑路,黑小虎如愿接过虹猫手中鱼篓,神色淡定回答。
虹猫沉默片刻,转身面对正在熊熊燃烧的瓦砾堆,那是他曾经的温暖的由玉蟾宫倾情打造的小别野。
“生火为什么会把房子炸飞”
虹猫不相信,出自玉蟾宫大匠的房子会如此不堪一击,被个破灶台炸成渣渣。
黑小虎面不改色:“我嫌火折子太慢,所以拿了点东西助燃。”
“什么东西?”虹猫心生警惕,长虹剑感知剑主心意,于鞘中发出警告意味十足的低吟。
黑小虎无比平静道:“雷火霹雳弹。”
非常好,至少不是黑火药。
虹猫长叹,果然不出我所料,黑小虎总能给二人平静的婚后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
黑虹已经是成婚许久的人,难免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左右心态,虹猫多么希望黑小虎在爆炸之前能为他们的家庭做出哪怕一点点微小的贡献。
于是他问:
“院门口的腊肉收了吗?”
“没有。”
“房顶上草药收了吗?”
“没有”
“那房子里的被子呢?”
东皇太一大神在上,他可不想今晚上没地方住。
“没有。”黑小虎还是摇头。
虹猫一个眼刀冷冷甩过来,黑小虎赶紧补充:“我抢出来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虹猫神情振奋道:“是不是书房里的心法?”
“不是。”黑小虎继续以平静的语调淡定述说:“我把正在厨房偷吃的麒麟抓出来了,武陵最珍贵的东西。”
藏在不远处大树下的麒麟嘤嘤嘤叫着控诉黑小虎的无耻:“放屁!没有你老子早跑远了!你就是想趁机对本大爷上下其手白嫖撸毛!”
可惜黑虹二人都没听到。
但这并不妨碍虹猫提剑杀向黑小虎,他想着,比起和离,还是丧偶算了。
黑小虎大喝一声双手接长虹,屈膝半蹲道:“猫崽冷静!你想让麒麟从此失去他爹吗,想想孩子还有我们的未来,不要冲动,三思啊!”
麒麟气得直跺脚:“谁是你儿子!本大爷岁数够当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你这个不肖子孙!”
虹猫又气又饿,但此刻就算活劈了黑小虎,也改变不了现状,无能狂怒,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今晚上的食宿之地。
于是黑虹二人手牵手去找下家,并且忘记了他们的崽。
麒麟委屈地缩成一个球,咕噜咕噜滚走。
入冬之后的西海峰林露沉霜重,俩人顶着漫天星斗,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草木丛中,背影坚定而悲壮地走向六奇阁。
为什么是六奇阁?
本来是要去玉蟾宫,他俩拐弯走岔,不知不觉直达神医家。
六奇阁山高路崎,从山脚到山顶全是机关陷阱,还有数不清的毒虫鸟兽。
虹猫先行迈上台阶,挡路毒虫自动退开,流出一条路给虹猫通过,等到黑小虎跟上时,毒虫却像闻见什么大餐一样汹涌而上。
望着黑压压满地一片蠕动的场景,黑小虎顿时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连发冠都怵得起立,宽袍大袖卷起真气波浪,天魔心法四下翻飞,原地蹦哒转圈想极力驱赶这些有毒四害。
虹猫站在上头俯瞰全景,目不转睛,睛彩闪烁,烁光有神,神采飞扬。等到黑小虎快把自己转晕,虹猫终于挥了挥衣袖,带来一片云彩。
绯如霞蔚,灼如热浪。绯光所过之处,万虫避退。
黑小虎终于有些不淡定:“为什么虫子只咬我?”
虹猫思考片刻:“虫子更喜欢你。”
长虹剑法至刚至阳,天魔心法走阴经一脉,虫子多喜阴,涌向黑小虎也是正常的。
黑小虎怒上心头,周身气场骤变,誓要和虫子拼个你死我活。
虹猫赶紧长啸一声,通知逗逗快下来不然你的宝贝药虫都要完犊子了。
可是漫山遍野唯有回声相应。虹猫这才想起逗逗好像说他出去游方了不在家。
长啸余音刚落,山道两侧出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十余座人形木头机关冲上山路,高举千奇百怪的武器对准虹猫。
黑小虎一看乐了,百忙之中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拆吧,破阵子。”
拆机关是最简单的事情,但虹猫动手前想象了一下假如干掉这群机关,逗逗回来之后会怎样暴跳如雷找他俩算账的场面,还是决定改道去其他地方。
于是绯色真气再次笼向黑小虎,群虫望风而逃,虹猫拽住他袖子,拖着人离开是非之地。
也不是拆不起,但咱们不能当医闹不是,拆医生的家,不好不好。
星光静谧,冷风如刀。
虹猫想起他还有个妹妹。
妹妹家里有矿,矿上建别野,别野藏娇夫。
玉蟾宫的建筑群占地面积极广,白天看令人惊讶,晚上看令人惊悚。向外的所有宫墙全是机关消息,光箭尖上的一溜寒光就足够吓跑意图不轨的江湖蟊贼。
芙蓉帐暖渡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
被打扰好事的玉蟾宫娇夫万分不情愿从被窝钻出来,仔细为妻子掖好被角,放下垂帐,披件单衣去门口见客。
昔日魔教护法半靠在门口,如水月光从他身上流泻而下,通身写着风骨二字。
他面对敲门的黑小虎,十分不客气地说:“玉蟾宫宫规第二百五十条,月上九重,宫内不纳男客。”
黑小虎扫视了他一眼,完全没有求人收留的自觉,眼神轻蔑道:“原来你是太监。”
宫门砰然关闭。
虹猫一愣,他似乎即将失去一个好兄弟。
又过了一刻钟,玉蟾宫主亲自下令收留俩人。
并贴心的为哥哥安排了一间温暖的上房。
黑小虎则被跳跳赶去隔壁。
一墙之隔的距离让情谊深厚的眷侣心生哀怨,当然,哀怨都来自黑小虎,虹猫已经换好睡衣准备上床睡觉。
没有半刻钟,黑小虎反手炸掉了院墙,失去承重的房间轰然倒塌。
刚抱住妻子睡下,准备大展雄风继续下半场却再次被搅扰好事的跳跳忍无可忍,以玉蟾宫主人翁的身份将二人逐出宫门。
“为什么不让哥哥他们住一处?”蓝兔卧在丈夫臂弯里,神情倦怠问道,上扬的尾音尽是温柔的慵懒。
“房子怕会塌得更快。”跳跳想起黑虹俩人新婚场景,为争位置从床上打到床下,房里打到房外,来观礼的不明吃瓜江湖群众还以为七剑又在合璧放烟花为黑虹庆婚。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风雨如晦,山河欲倒。
被赶出玉蟾宫的黑虹二人形销骨立,神情萧瑟,怀着满腔羁旅之情,试图找寻下一处落脚点。
黑小虎安慰虹猫:“心若安处,便是吾乡。”
虹猫冷笑:“问题是你安得下来吗?”
黑小虎于是辩解:“好男儿志在四方。”
虹猫再次权衡和离和丧偶到底哪个更解气。
可惜他俩轻功太好,没等虹猫权衡完,已经到达十里画廊。
人道十里画廊是神仙住的地方,竹影婆娑松柏林立,灵泉宝玉溪流如带,一步一景,山水娟秀皆含情。
在山的厚重和水的润泽之中,虹猫敲开了竹林居士的家门。
很令人意外的,小筑里还亮着灯。
刚落坐,虹猫还没来得及寒暄,一串尴尬的咕咕声从昔日魔教少主肚子里传来,配合他一脸凛冽的严肃表情,十分的毁形象。
好在兰心蕙质的达夫人从来善解人意,为他们准备好了夜宵,是虹猫最爱吃的小鱼干。
深夜造访,还是在对方家里有小孩子的情况下,虹猫内心十分愧疚,但小鱼干真的很好吃,虹猫一边愧疚着,一边继续吃小鱼干。
黑小虎拙劣生硬地找话题:“欢欢小朋友睡了吗?”
提起儿子,隽秀雅致的竹林居士面色一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屋后想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婴儿啼哭声。声音震耳欲聋比战场金鼓还要吓人。
虹猫当场拔剑出鞘。
达夫人一脸倦意从屋后走出,慢条斯理将孩子递给丈夫,转身回去拿新尿布,背影脚步虚浮,袖带飘飘欲飞。
达达手忙脚乱接过孩子,嘴里念念有词:“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吟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说着抬头望向二人,神色凄哀道:“你们都帮我唱几遍吧。”
虹猫想拒绝:“封建迷信信不得。”
黑小虎却应声而和,开始念经似的碎碎念。
可能偏方有时候还是有效果的,小欢欢居然逐渐止住哭声。黑小虎看着孩子粉红圆润的两颊,心生怜爱,试探着同当父亲的商量:“我能抱抱吗?”
声音轻轻的,小心翼翼。
达达没有思考片刻,甩烫手山芋似的把孩子丢给了黑小虎。
黑小虎臂弯里抱着孩子,虹猫探过身,伸出一指逗弄小娃娃,欢欢一把揪住手指,没牙小嘴半张着,一边吐白沫子一边笑开了花。
达达往后窝进椅子,按着眉心朱砂点有气无力道:“熊孩子从出月子就没消停,想吃饭哭,想睡觉哭,想玩也要哭,也就嘘嘘的时候不哭……”
话还没说完,淅淅沥沥的热流淌下来,黑小虎再次展现强大的敏捷能力,之前能躲过麒麟的唾沫星子,现在也能躲过小熊孩子的童子尿。
然后虹猫一脸严肃将熊孩子还给熊父亲。
之后,旁观达达和达夫人带孩子现场的黑虹二人起身告辞,临走前无比虔诚颂了三十遍《夜哭郎》。
衷心祝愿夫妻二人好运。
天外长庚微芒,二人还在寻找安寝之处。
黑小虎问虹猫:“金鞭溪还是奔雷山庄?”
“金鞭溪。”虹猫斩钉截铁回答:“大奔肯定在金鞭溪陪老板娘。”
素手纤纤当泸沽酒,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旖旎悱恻。到了黑虹这里,大半夜的,就算金鞭溪是客栈,也早已上了门板。
倒霉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虹猫料想错误,金鞭溪人去楼空,莎莉去了奔雷山庄。
掐指算了算日子,奔雷山庄即将开酒窖,老板娘怕是去帮大奔分酒了。
黑虹二人望楼兴叹。
虹猫裹着从玉蟾宫带出的披风,袖口沾着六奇阁烤虫子的焦香,袍摆是一抹可疑的水渍,手握长虹剑柄,沉痛思考为什么他只是出去钓个鱼,家里就能出现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变。
黑小虎浑然不觉巨变会给他带来可能的和离或死亡威胁,突然一拍脑门道:“要不然去迷魂台吧,我之前闭关的地方。”
这是他俩认识之后,黑小虎第一次主动提起迷魂台,虹猫微诧之余,轻轻点头。
迷魂台入口十分隐蔽,若非主人家亲自带路,虹猫怎么也想不到离他家不远的山头居然在过去十年里会隐藏着一位闭关少年。
巨大的露台悬挂无数锁链,尽头是一面黑沉山壁,深不见底的洞窟镶嵌在山壁正中。
“走吧,我们进去。”黑小虎向前引路,洞窟没有外门,之后是幽深曲折的小路,壁上夜明珠照亮方寸之地,无数岔路分行,最窄处只堪堪够一人侧身通行。
虹猫想,在这个地方,哪怕是孩童手持最简单的弓弩,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洞窟昏暗,时光流逝显得格外漫长,虹猫已然记不清自己转过多少个九曲十八弯。
等绕过一片梯田似的溶土,黑小虎突然停下,虹猫差点撞上他后背。
再抬头时,眼前景象如画卷展开。
最先看见的是一汪清潭,明镜般突兀出现在洞窟正中。再之外,绿藤如网爬满山壁,数不清的小花凌空绽放,满室静谧,细听处似有微响,那是无数生灵脉络里顽强的生机。
虹猫没有料到,在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却有如此朝气蓬勃的场景,即便人间已是深冬,此处温暖如春。
黑小虎食指向上,指给他看:“因为有光。”
石窟顶层豁然洞开,漫天星光无声滤下,星星点点的银河沉入水底,汇聚成女子翩跹的裙摆,纹理波涌之时,水草野蛮生长。
三千微尘,一点明光,十万婆娑琉璃境。
黑小虎拉着虹猫倒进自己不大但十分温暖的小床,床铺干净整洁,看着像新换过。
虹猫生活习惯良好,早睡早起,最多夜里陪黑小虎疯几个时辰。
夜已极深,他困倦不已,在黑小虎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闭上眼准备睡个囫囵觉。
黑小虎精神贼拉好,与虹猫十指交缠,凑在他耳边哔哔赖赖。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生火做饭。”黑小虎道歉:“经验不足,难免失手。”
虹猫在他胸口蹭了几下表示自己不在意:“炸就炸了吧,也不是没炸过。”
他们刚成婚的时候西海峰林都掀了,炸房子小场面不要慌。
黑小虎神情专注看向自己的猫,星光于深邃瞳仁中汇聚。
“我准备去玉蟾宫进修一下生火技巧,学成归来天天给你做饭。”
虹猫想睡觉又被吵醒,哼哼唧唧随口问道:“为什么去玉蟾宫,学厨艺不应该去金鞭溪吗,老板娘做的酸菜鱼可好吃了。”
黑小虎说:“玉蟾宫厨房多,炸完一个还有下一个。”
虹猫言简意赅给了他一巴掌,顺势盖住黑小虎的嘴:“好了,你不要再说话。”
黑小虎嘴唇翕动,在掌心中印下一吻。
他们头顶星河垂悬,身侧万物萌动,虹猫被黑小虎拥入怀中,温暖安心。
他想着祸兮福所倚,情况似也不是太坏。
既知天地为尘垢,死生为昼夜,假之而生,尽之而死。唯所遇也,焚之沈之,瘗之露之,衣薪而弃诸沟壑,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
大道不言,顺天应命,故无忧无惧,无悲无喜。
虹猫在梦里和老庄一起聊南华经,胡子花白的庄公老爷爷拍案而起,语重心长教育年轻人要看开点: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
说完变成一只花蝴蝶飞走了。
走之前十分潇洒扇扇翅膀说:大不了等媳妇死后坐门口鼓盆高歌一曲欢送亲人。
虹猫颇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觉得自己肯定能保持平常心和黑小虎继续过下去。
然而等到第二天去玉蟾宫打听清楚重建小筑的亲情价格后,虹猫愤然拔出长虹剑,表示老子今天就要敲盆送瘟神。
谈感情,真tm费钱。
*《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