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第玖章•云梦玉蟾影)

人物:

少侠=陆白(字子虹)

少主=君墨(字伯尚)

宫主=蓝若(字玄泠)

少侠兄长=陆楚(字子长)

少侠父君=陆回(字楚客)

少主父王=君泽(字秦卿)

神医=李鲲(字秋雨)

旋风=刘祈(字怀安)

李势=历史上的李势。

桓温=桓司马=历史上的桓温,他的官职名是司马大将军,所以世称桓司马。

苻健=历史上的苻健,氐族前秦政权的缔造者。

苻雄=历史上的苻雄,氐族前秦政权的东海王,大丞相。也是苻健的左膀右臂。

大祭司=宗庙里的大神官

大室老=宗族里的家臣之长

星火司=少侠他们家的情报机构。

祭酒/司业:都是官职名,简单来说就是星火司的一把手和二把手。

品儿:公子青衫缈里边提到的小伴当,絮苑里边的一个小娈童,陆楚为了就他而身陷网索。

“臣”:在楚风里都作为“我”来解释,按照秦汉之前的说法,这个字并不只能是“臣子”对“君王”的称呼。

归档君


第捌章•故人何所在


玄古之时,见霞光自云梦出,紫气腾绕,盈于洞开,溢于天合,以为祥瑞,民无不肃而伏地以拜之。时年也,仙人降至,落剑为湖,其穗为莲,寒气终年不散,化镜也者,粉莲缀之,名曰莲镜。


沧海变化,星移斗转,不知年月也,有巨宅广厦拔地而起,遥望之既在,迫察之无迹,唯月望之夜可见厦前巨石荧烁,上书“玉蟾”二字。


时人语焉,仙子居中,慎勿扰之。故呼之“玉蟾宫”。


                                                                  ——《武陵志·天门山·玉蟾宫》


怪力乱神之所以可怕,因为人之无知故而恐惧。神仙威灵之所以可敬,因为人之祈愿可得实现。


玉蟾宫则是一个既让人可怕又让人可敬的地方。


可怕之处在于,从未有人敢在这里闹事,闹事者只有一个下场,黄泉碧落好走不送。


可敬之处在于,求医问病往往不治而愈,只需一抔莲湖无根水,几株并蒂同心莲。


玉蟾宫绵延数十代而罕有人知,然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二十多年前,玉蟾宫宫主一袭轻衣携剑入世,以女子之身立于万军之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立下匡扶社稷之功,声名大震宇内,德行远播四海,不久之后朝廷册封,玉帛金卷,开府列戟。


二十年后沧海横流,武陵之乱悄然拉开序幕。新继位的宫主年方十五,却展现出与稚子幼龄截然相反的果断睿智,天门山前弦乐阵阵,绔服飒爽蓝衣翩跹,以一种柔弱温软却不可阻挡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莲湖镜月万花簇拥的姣好少女,跃马扬鞭衣袂随风的冰魄剑主,不知惊艳了多少人的光阴年华。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秋水魂兮玉作骨,林下风兮霜为尘。


由此至今,江湖上下,巾帼魁首,无人敢称次。


湖心华庭,冰砌玉琢。


天青色的薄纱幕帐轻若烟尘,从庭上屋檐四角垂落下来,微风吹拂轻纱曼舞,带来阵阵莲香,仔细一闻,又仿佛有别样的淡香。


“铮—”清亮的琴音徐徐响起,渐渐如淙淙泉水般四散开去,抚琴之人只是随性而弹,时高时低时急时缓,看似有的放矢的曲调实际没有任何乐章可循,然而琴艺绝佳,悠悠扬扬,别有情韵不说更添几分回肠荡气。


廊下静立的侍人垂首倾听,不禁如痴如醉,在她前方不远处,宫装女子跽坐庭前,白色中单外加蔚蓝曲领衣,次加蕴色锦织交领曲裾袍,再加素纱单衣。挥弦回腕如揄流波,闭目静思似蒙轻尘。


只是一个背影,即可见风姿绰约,眇眇忽忽兮,如神仙之仿佛。


“叮当—”门帘环佩相击发出清响,侍人回头望去,一个月白身影正挑帘进来,她看的分明,忙要躬身请安,对方抬手轻挥,就有一道细风迎面拂过,于是她这个礼终究没有行完。


只见来人单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侍人脸一红,埋首退后半步,让出道来。


温热的手掌从身后轻柔地覆上女子双目,琴声跟着一顿,女子袖手撤琴,双手拢叠膝上,端正肃坐,而嘴角却不可抑止地浅浅上扬。


“若儿。”青年的声线清冽而略带戏谑,“你的警觉似是大不如前。”


柔夷回转,女子将他的手缓缓移下,笑答道,“自是比不得长虹剑主。”


顾盼回眸,莞生笑靥,颜色姣丽恰到好处,连满池粉莲都羞惭得黯淡无光,只得默默低下了头。


陆白在她额头轻敲一下,笑着“连你也要来打趣我。”


柔风拂过莲镜,盈盈满堂冷香,香气久而不散却毫无凝滞,自然也不刺鼻,只要在这多坐一会,幽幽淡淡的味道就会沾满周身,慢慢的连衣襟都是香的。沁人心脾而不落凡俗,似极了她们的主人——


玄泠。


此代玉蟾宫宫主,冰魄剑主,蓝若。


少女浅浅一笑,到并不作答,只是把琴挪到一边,将案几空出来。


侍人们送上糕点小食和饮具,陆白起身坐到案对面。


“这是全好了么?”陆白在六奇阁养伤之事七剑皆知,一见面首先问的肯定是这件事。


“秋雨说,差不多了。”原话长度大约是这句话的二十倍,精髓就是四个字。


“那就好。”少女伸手去端铜壶,陆白早已先她一步提起。


“有些烫,别灼了手。”陆白笑着解释道,壶嘴翻转,天青瓷盏盈满七分水,桃花春曲浸染流沫染碧,是春日里常喝的芙蓉花苗汤。


少女托腮笑看,扑哧一下笑了,眨眼道:“莫不是来赔罪的吧?阿兄?”


被自家妹子叫做阿兄的陆白面不改色心不跳:“若儿此话何解?”


“呐呐。”蓝若扳着手指头数,“半年前,麒麟咬掉玉蟾宫后山的五颗起风紫,六头野山茸,五个月前偷走前边林子的四株铁皮石斛,四个半月前叼走宫人的披帛给你家屋后边那窝小黄雀修屋子,三个月前扒开莲镜湖下边的泥土,好像是要捉鳅儿吃,两个半月前踢翻前庭晒药的篓子弄得草药遍地都是,月余前偷吃玉蟾宫的年货被逮了个正着,几日前……”蓝若顿了一下才接道:“几日前把从怀安那顺来的芝茸草全部藏在了后苑的假山缝里。”


陆白一边听一边倒水,最后听不下去了把壶轻轻放下,扶额道,“祂现就在门口,你们捉住了扒皮去骨要炖还是清蒸凭君喜好。”


我说麒麟怎么听见要来玉蟾宫就瞬间一抖,原来这边也闯了祸。


蓝若继续打击他:“石樊那也去了一遭,倒是还好,酒糟里滚了一圈就出来了。”


陆白无奈,就算去偷喝酒都容易理解,可是好端端的去滚酒糟干什么。


蓝若最后总结:“所以咯,无人幸免。”抬首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阿兄做好赔钱的准备么?”


陆白听她这话顿时笑了,拖长调子道,“无人幸免?还是有一个的吧?”


“若长青听到该会伤心了。”陆白端起杯盏抿了一口,香汤馥郁,唇齿留香。


蓝若淡淡笑着,鬓角一缕秀发被清风吹起,她随手掖了掖,耳后淡淡一点粉红,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千里之遥,提他做什么呢。”


“是了,咱们不提他,秋雨和怀安该等急了,咱们去看看吧。”陆白笑着撑案而起,走到她席前微微侧身伸出右手。


玉蟾宫主人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借力起身。


陆白请她先行,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去。


衣裾翩翩,扶风绰约,玉带随风,纤姿既妍。


陆白望着自己妹子的背影甚宽慰怀,吾家有女初长成,该是时候让长青回来了。


前厅大堂,李鲲和刘祈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当然多数时候只听得见神医叽叽喳喳不知疲倦的声音。不过刘祈今日话尤其少,面上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等主人落了座,四人重新见了礼,麒麟从角落里蹑手蹑脚走出来,可怜兮兮趴在陆白脚边。


陆白开门见山:“麒麟顽劣,大半年间给诸君添麻烦了,白在此告罪一二。”说罢扶膝直身,举手环揖,言语间极是慎重。


麒麟也跟着下巴点两下地,咿咿呀呀说了两句。


麒麟就和小孩子似的,贪玩但没啥坏点子,众人怎么会和牠去计较。且麒麟是神灵在人世间的化身,虽说这化身好像哪里有点不对,但牠一举一动的确和群山息息相关,奇珍仙草助其固本培元,到头来也是裨益整个武陵。


于是众人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侍人们添了香片续了水,蓝若注意到刘祈的神色,问道:“怀安可是有何心事?”


陆白心下隐隐有觉,这事情会与他有关。


周遭沉默了一会,刘祈放下杯盏道:“云水关下,我不仅遇见了子长,还见到了君墨。”


李鲲皱眉:“君墨?哪个君墨?”


陆白转头看向蓝若,少女神色不变,只端着杯盏啜饮一口。


刘祈深吸了一口气:“君墨,君墨伯尚。”


李鲲手中杯盏轻颤:“怎么可能!死人如何复生!”偏头盯着陆白,像是求助一般颤声问,“子虹,你说说死人如何复生!”


陆白冷静回望,清冷眸子如一潭汪洋:“我不知道,但我身上的伤,就是他留下的。”


“一年前的梨花谷,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如今怀安也看见了,那应该就是真的了。”


“不可能,绝无可能!”李鲲几乎大失其度。


多年来神医心结久未消除,而且越缠越紧变成死结。众人皆知其事,那万年寒冰下的少女,他年幼时的友伴,医者不自医的痛苦怅恨。


“诸君。”一直未发一语的玉蟾宫宫主终于出声:“也许他本来就没死呢?”


没死,则不存在复生,然而崖下兵危九死一生,他不死也是重伤。就算如此一年前仍可重创陆白,此等调养功效,背后定有高人相助。


这才是最容易让人接受的推论。


其实陆白心里无比平静,他早就接受君墨尚存人世的事实,而且不知为何心中更有丝丝期许。


闭目长阖复又睁开,陆白按剑起身:“我意明日出山,诸君以为何?”


君墨,谢你一年之前坦荡浩然不趁人之危,然而一年之后你我势均力敌之时,再战又将如何?


“为何这么急?”蓝若有些惊讶,君墨生死成谜,意图未知,一切还需要从长计议才好,冒进的话只会适得其反。


看着自家妹子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陆白道,“并非只为了君墨,阿兄那边也出事了。”


“大兄?”蓝若皱眉,“大兄出了什么事?”


“阿兄从北方回来,受了重伤。”


蓝若问:“那大兄现下何处?”


陆白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刘祈,后者摇头:“子长只是催促我尽快回武陵,却不肯说具体行程。”

 

陆白对刘祈道,“阿兄不用灵鸽传书于我,却要你赶回武陵,那么这路途半个月的时间了,他不可能去北方,那么只能南下,于是说······”


“是广陵。”蓝若肃首端坐,缓声道,“半个月,至少可以到广陵。”


广陵,七剑之一的青光剑主,或者说青光府君,谢家孙辈一代的第六子,谢珏长青,现在正在广陵。


就陆楚的伤势,云水关不是久待之地,西行回武陵太远,东行往建康亦远,所以他所选之地,只能是先去广陵,再趁机渡江。广陵不仅仅有谢珏,更重要的是还有桓温,那位在武陵之乱时趁势覆灭西南成汉政权的司马大将军,其帐下有三千人驻扎在广陵郊外,和广陵仅存不多府兵一起,护卫全城。


如此即便是尾随陆楚之人,在行事之前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陆白微笑,“广陵也好,从水道去顺风顺水只要两日。”


蓝若颔首:“阿兄此去一路小心,明日我为你践行。”


刘祈起身拱手分别朝二人一礼,“如此的话,子虹,宫主,我们明日见。”


陆白摆摆手,“怀安刚刚回来,还是多陪陪嫂子吧。我这接到阿兄即回,到时候舍下做东,不醉不归。”


刘祈也不客气,“好,那我在武陵静候二君归来。”


一旁李鲲也慢慢镇静下来,虽然脸色还有些发白,轻咳一声起身作揖,“如此,我先回六奇阁准备些药材到时候让子虹一道带去。”


刘祈疑问,“你的药圃不是刚被洗劫过么?”


李鲲愣了一下,然后磨牙嚯嚯:“是啊,不过道爷我还有些备用的。”


悲愤神色一览无余,但眉宇间比之刚才的确多了些神采。


刘祈安慰状拍拍他肩膀,带着雨花神医先告辞了。


见两人离去,麒麟甩着尾巴奔向蓝若,然后就地一滚,四脚朝天撒起欢来。


蓝若摸摸祂耳朵,“小坏蛋,把你藏起来的东西好好准备一下,明天要去赔礼道歉。”


这个时候麒麟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缩着脖子点点头。


蓝若起身移步到陆白身边,仰头道:“大兄的事情,我这里真的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陆白苦笑:“兄长要瞒下的,几时让我们知晓过?”


蓝若拢了拢宽大纱袖,抬步下殿,“阿兄请随我来。”


陆白请她先行,麒麟跟随其后,二人一兽从正殿后门转出,沿抄手回廊往里殿去,蕴蓝身影如云亦如烟,白衣飘逸恰似好风佳月,侍人们躲在围栏下探头探脑,无不咋舌连连,如此人物品相,无怪乎世人所盛赞。


踏入里殿,留侍宫人躬身退下,殿门随之四下关闭,光线从绢窗漏于光洁地板上,洒落一地微晕。


殿里布置甚是简单,正厅上是一张丈宽的竹制矮榻,没有案几只余两张筵席,每张筵席配一个凭枕供人倚靠,矮榻之后的两旁各立一盏宫灯。除此之外偌大的里殿再无其他装饰,耳房虽被幔帐隔开,实则里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二人分主次落座,蓝若望一眼陆白,后者轻轻点头。


陆白招麒麟过来,俯身在牠耳边轻语一二,于是圣兽摇着尾巴从后门钻出去了。


这才正坐敛容,玉蟾宫主曲指轻弹,两道气劲钉入竹榻,咔咔两声触动榻板之下的机关,两张筵席缓缓下落,过了不久又是咔咔两声,从榻里升上两张一模一样的筵席,只是其上已经没有主人和宾客。


满室重新寂静,好像人从来就没有来过。


榻下是被挖开的山体,修了一条条暗道,彼此间机关纵横,用以往来消息。


蓝若和陆白端坐筵席,筵席固定在索道铁栈上,索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下沉和上升,大概只过了二十息左右,就见漆黑的暗道尽头出现了亮光,此时耳边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狭窄的山壁间寒意和湿气渐渐变重,光越来越亮,终于一声巨响,座下筵席飞出山壁,稳稳落入对面山崖边凉亭之内。


暗道的出口恰好设在瀑布之后,早在此等待的诸人只见两道身影从飞流急湍中穿出,先是迅疾如电,等到最后落地之时,居然轻巧如絮。


再看二人仪容整齐面色丝毫不乱,裾袂上更是一点水花也没有沾上。


凉亭中一共正坐三人,为首是一名三旬出头的男子,头戴法冠身着双叠曲裾绕襟袍,其后是一名二十五六的青年,头裹黑巾幞头,衣着青布襟下着黄布绔,足缠提行滕,一副远游回来的打扮。


在不起眼角落里边的是一个面容白皙身形却极是瘦弱的小孩子,发饰和衣裳都不似晋人,一身并不是很合适的灰色袍子松松垮垮拖在身上,竹竿细的手腕上居然还有陈旧的捆绑痕迹。小孩子弓着腰低着头,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里边不让人看见。


“主君长乐无极。”二人举手加额,伏地示礼。


“喏。”蓝若略一颔首,算是还礼。


“陆少君安康。”正坐折腰,再次示礼。


“请起。”陆白抬手请他们平身。


目光清冷扫向两人,蓝若道“祭酒和司业一同前来,有何急事?”


身着曲裾袍的祭酒沉下脸,瓮声道,“臣办事不力,请主君责罚。”


他身后的青年一听急了:“主君明察,长安的线报一直是臣负责,祭酒实为不知。”


蓝若笑了,笑意中俏丽带着促狭,“正事不说却忙着抢罪,你俩关系果真很好。”


袍服祭酒回头看绔服司业,在主君面前咱能不丢人么,后者一耸肩,主君门清着呢有什么好丢人的。


小孩怯怯抬头瞟了众人一眼,又马上低了下去。


祭酒无语,默默从袖子里拿出牒册,双手递给蓝若:“最新的各地线报,请主君过目。”


蓝若接了并不看,顺手递给陆白,陆白也不看,直接揣进袖子里。


“说些重要的。”蓝若眼中光芒一闪,“比如长安。”

 

“唯。”祭酒神色一肃“三日前,氐族首领苻健于长安开国践伪,国号大秦,年号皇始。”


听到氐族二字小孩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


蓝若目光从小孩身上不着痕迹的划过,却并未停留,转头询问祭酒,“成汉覆灭才四年而已,氐人居然又建国了?”


祭酒点头道,“是的,武陵之乱后成汉政权被桓司马击溃,国主李势归顺晋室,五胡中势力最广的氐族元气大伤,但正因为如此,之前效忠李氏的氐族人纷纷向北涌向长安投奔苻氏。由此氐族中两强相斗的局面结束,苻氏得以上下齐心一统全族。”


目前来看,五胡之中仍旧以羯族为大,但最近氐族势力也开始崛起。八王之乱前后生活在华夏西部边境的氐人趁汉人内斗无暇西顾之时抢占天水,河西,陇西,凉州,并州等大片原本属于西晋的疆土,并在其中大肆屠戮民众,官军几次围剿有胜有负但都没有根除。直到永嘉之乱中朝覆灭,晋室公卿南渡的南渡,溃逃的溃逃,官军几乎失去对西北的控制,幸好当地的汉人豪族天水君家拼死厮杀才庇护住天水和陇西二地,勉强留下了一点点汉人血脉。


说来也巧,不久之后氐人内部开始分裂,以正统自居的苻氏一脉和底层平民首领李氏一脉杀了个天昏地暗,李氏落于下风,故而李特带着十万人向西南去,一路上劫掠益州,击破郫江防线,逼降蜀郡。后李特被蜀郡的汉人豪族所杀,其子李雄取道成都,鏖战数月方才破城,为了泄愤,城破后李雄纵兵抢掠二十余日,只杀得县无完村,村无完家,家无完人,人无完妇。锦官城外杜鹃啼血,哀不尽的百姓血泪。


天府之地,强盗怎么可能舍得走?不久之后氐人在此开国,偏偏还取了个无比讽刺的国号——“汉”。


定都于成都,史称成汉。


“杀了我们的人,占了我们的地,劫掠我们为奴为婢,还要羞辱我们汉人的名号!”


东晋初年,汉人政权南渡不久,永嘉之乱的阵痛尚未过去,立足南方根基不稳,自保尚且不足,又何况收复已经变成沦陷地的蜀地?


直到四年前,武陵之乱渐入尾声,氐人最忌惮的赫赫君家失去了明公和少主,武陵也因为玄府大军的围攻丢失掉大半天险屏障,垂涎已久的南国沃土就在眼前,得到武陵就相当于得到一座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堡垒,以此作为攻打东晋的大后方再好不过了,更不用说那里极有可能会有意外的宝藏——圣兽麒麟。


火凤凰,圣麒麟,得之如得百万兵。


昆仑神宫传来的箴言在五胡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火凤凰暂时未见现世,但圣麒麟就在武陵,赫赫玄府就是为了祂去的。


当时的成汉皇帝李势发兵二十万挥戈东进,要一举拿下武陵。但他没有料到这一去就是再无归路。


东晋司马大将军桓温,领三万兵南下,错开氐族大军直插成都,彭模大败留守氐族死伤过半,李势这才如梦方醒,调转马头急急忙忙要从武陵抽身,然而他却惊悚的发觉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本应该残破的阵法和机关重新运转起来,战马和骑兵被巨木铁刃撕成碎片砸成肉泥,步兵和战车被遮天风沙掩埋,更有无数人失心疯一样大吼大叫甚至胡乱砍伤自己人。


付出了将近一半人的代价李势才从密林深处的噩梦里走出来,哪知转身就听见一声冷笑。


“竖子无胆耶?”


锦衣青年打马阵前,在他身边还有一位白衣少年倒提长锋,剑穗空中飞舞鲜红如火。


残军四周黑衣甲士无声出现,每个人脸上血污斑斑。


是的,这是他们以为,群龙无首的玄府大军。


战事很少出现奇迹,这次也不例外。


二十万的军队只剩下一个人,成汉第五代皇帝李势随桓司马押解东晋国都建康。


成汉国内的氐人死的死逃的逃,早不复嚣张气焰。而氐族的另一方,留在北方的氐人们在苻氏的带领下过的极为谨慎小心,南和胡羯,东拒鲜卑,西侵羌人以及塞外杂胡,最绝的是,这一代的首领苻健居然据长江向晋室俯首称臣,迩来已近十年。


就是这么一个看似谦卑的氐族首领,谁料得到他会在此时与晋室反目。


蓝若问,“桓司马是否已得到消息?”


司业敛首答:“麾下斥候已回报,不日即知。”


祭酒道:“等到这消息传来,建康和会稽的公卿们又会物议沸然了。”


氐族不告而王,明面上已然与东晋撕破脸皮,可想而知下一步就是秣雁荡健马以厉兵,据长江天险而南窥。晋室江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没有过多久又要重燃烽火,无论输赢如何,总免不了死伤无数的后果。


贵族公卿们向来厌战,朝堂之上主战主和吵成一堆,幸亏有桓司马果断决绝,王谢两家从旁支持,才勉强稳住局势。


陆白道:“苻氏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占据长安多年,暗地里为非作歹表面上还要装作宽厚仁义的样子,不臣之心世人皆知,只是没有料到他们这么快就反水了。”


司业咬牙道:“陆少君说的是,自永嘉之乱氐族人占领长安,他们干的恶事简直罄竹难书,而且这一代首领苻健以怀柔手段招揽了许多滞留北地的晋人,其居心可谓险恶至极。”


“滞留北方的晋人么?他们也是被逼无奈吧。”陆白垂眸轻笑,“官军征战不力,士族倾轧不休,为了各族的蝇头小利抛弃大义于不顾,怀帝、愍帝在北庭受辱至死而无一臣子为其尽节效忠,世代簪缨的王族公卿尚且如此惜命保身,更不用说普通士人或者百姓了,一衣蔽体一粥饱腹尤不可得,何谈气节或者大义呢?”


祭酒和司业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年轻的司业吃惊地看着陆白,“陆少君何出此言!?为族尽孝为国尽忠不是人所应该的吗?!若为衣食二字罔顾气节向异族折腰侍奉苟且偷生,岂非沦为人人唾弃的贱奴?!”


听到“贱奴”二字灰衣小孩又是一抖,头埋的更低了。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陆白眸光清冷,“生死边缘上垂死挣扎,那个时候人性和兽性有什么分别?”


年轻的司业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北游途中所见所闻,早有准备却还是接受不了的事实,满眼满目都是尸骸如山,底层百姓在尸山血海中刨食果腹,草根吃光了,树皮吃光了,死者为大尸首不能碰,剩下的只能是易子而食。


又有什么办法,自东汉末年至今,历经黄巾起义,三国鼎立,司马篡魏,好不容易东晋立国局势稍安,百姓可得喘息之机。可又有谁料到了数十年不到又是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一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悲剧,西晋宗室与各地藩王为了至尊之位同室操戈,黄渭之水染红了一次又一次,杀伐仍旧不止。


祸不单行不止于此,北方五大异族趁着司马氏内斗正酣无暇顾及之时胡马窥江,永嘉五年,平城之殇,十万晋军溃灭,太尉王衍及诸朝堂重臣皆死于此役。匈奴旋攻入洛阳,俘获怀帝,纵兵烧掠,残杀王公士民三万余人。


幸存下来的司马宗室以及士族举家南逃,扬水两岸过江之卿,昔日的名士豪强灰头土脸,还要偏偏粉饰词藻说,这是衣冠南渡。


唯有尚怀几分羞耻之心的史官敢于秉笔直书:永嘉之乱,神州陆沉。


从此以淮河为界,南北天险划开,北方强胡,南方弱汉。


赳赳老秦的咸阳城、巍巍大汉的长安京,自上古时代延续千年的汉人帝都全被胡人占领,万里平原倾城沃野、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汉人们繁衍至今的故乡都变成胡人放牧的跑马场,汉人们被驱使被奴役,在夹缝里过着生不如死的贱民生活。


长年征战致使良田荒芜,四境兵乱终究饿殍遍野。民生凋敝下人性泯灭成兽性,忠义不在气节不存,一切是谁之过?


眼见场面越来越冷,蓝若适时打断,“除却氐族开国,长安可还有其他线报?”


祭酒正坐肃首,“苻健之弟于苻雄半月前南下,在他之前的两个月还有鼹帐首领苻和与其弟氐族大将苻薛南下渡江。”


蓝若笑道,“苻氏宗室们心够宽的,就在他们首领登基前还一个个往外跑。”


苻雄,苻健之弟,三旬不到就被封为东海公,文韬武略在氐族中无人能出其右,是苻健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半月前应该是他为了苻健登基最忙的时候,居然还跑到了南方。


还有苻和与苻薛两兄弟,堂堂北海王世子、次子,屈尊降贵跑到南方来,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祭酒可没笑,“臣无能,苻雄在云水关失去踪迹,其来因不知。”


顿了一下他才继续道,“至于苻和两兄弟,他们分两路南下,是为了追捕从絮苑出逃的……陆长君。”


陆白差不多猜到些许但没有料到事情的起始地,“你说我兄长是从絮苑出来的?”


祭酒面无表情,“是的。”


自武陵之乱后四年间蓝若第一次在自家兄长脸上看到惊讶二字。


虽说长兄从小就浪荡惯了,但是这也太胡闹了些,怎么就跑到絮苑去了,还出逃……


司业道:“陆长君带着十二人,一路上行踪隐匿的极好,臣无能,直到云水关下陆长君与苻薛交手我们才发觉他的踪迹,当时情况危急,幸好庾守备及时赶到,才免过一难。”


陆白问,“我兄长伤势如何?”


司业答,“属下乘夜色前去探望过一次,陆长君中了毒,是氐族秘药,可令人内力尽失,且身有许多外伤,幸好旋风府君留下许多药物,加上我们带去的一些,陆长君已无性命之虞。”


蓝若继续问,“外伤何处?”


“何处皆有,臣斗胆以为,陆长君曾受刑求之苦。”司业满脸懊丧,再一次请罪“臣办事不力,请主君责罚。”


陆楚身为堂堂氏族家主却在异地居然受此屈辱,而身为负责消息传递的星火司副长对此后知后觉到如此境地,一句失职都是轻的了。


蓝若不接话,抬首看向陆白。


陆白摇头,如玉面容上没有半分责怪之色“不怪你们,是兄长他有意掩饰行踪,不然也不会一直不与你们联系。”


“不过我很奇怪,既然你们已经遇见了兄长,为何不将他带回武陵?”


阿兄没了内力又受了伤,怀安向来文雅估计不好意思用强,而你们职责所在直接将他敲晕了扛回来完全是情理之中,为什么不做?


陆白疑惑地看向二人。


司业神色略不自然,牙一咬快速道:“谨传达陆长君原话,‘久闻广陵物产丰富,等我亲去一趟给家里小猫搜罗些好吃的好玩的自会回去。’”


陆白立刻追问,“他说这话你们也信?”


……肯定是不信啊,司业不忍回想他当时听到这话的心情,但有什么办法,老虎失去爪子也是老虎,何况还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锦毛狐狸,得罪了他以后一不小心被莫名其妙卖掉都是有可能的……


何况当时陆长君的身体,实在是不适合挪动。


司业昧着良心道:“祭酒信不信属下不知,反正属下是信了。”


祭酒猛点头,“属下也信。”


蓝若看着睁着眼说瞎话的二人无语,连星火司都这样,芈族还有未来么,这大族长我能不能不当了。


陆白意味深长看了二人一眼,“如此的话,还有其他消息么?”


陆白向来清冷的眸子中精光一闪,狡黠如猫。


司业暗自心凉,赶忙道,“陆长君吩咐属下将这孩子带回武陵。”


再座四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角落里的灰衣稚子,惊得他像兔儿一样瑟瑟发抖。


祭酒缓缓道,“陆长君身边的十二人,就只剩下他了,云水关下要不是为了他,陆长君的行踪也不会暴露。”

 

听出话里的责备,小孩把自己缩得更小,头一磕,居然呜呜咽咽哭起来。


蓝若瞪一眼祭酒,对一个孩子凶什么凶。


祭酒在主君怒视下讪讪而笑,我这不就随口一说么,是他太不经吓了。


蓝若转过头柔声道,“不要怕,大叔和你闹着玩呢,来坐过来一点。”


小孩抽抽搭搭往前挪,一旁的祭酒满脸不可置信,大叔……大叔……主君您居然叫我大叔,我哪有这么老。


就听蓝若问,“小娃,你叫什么。”


小孩抽了抽,用袖子遮住口,“奴…奴叫品儿。”


颤巍巍的尾调里带有些不可名状的滑音,还有些过分的软糯。陆白皱眉,按理说七八岁的小男孩子声音应该更多些清亮,又想到这孩子是陆楚从絮苑带出来的,赶紧广袖一伸,不着痕迹挡下蓝若将要抚上孩子面颊替他拭泪的纤纤玉手。


轻轻扳过他肩头把他拉离蓝若,“男娃勇敢一点,不要总是哭哭啼啼的。”


小孩还是低着头,不答话。


陆白没多说什么,收了手拢在袖子里,温润声线里带上几分命令口吻,“抬头。”


小孩一颤,但还是顺从地抬起头,只见长眉秀颊肌洁肤滑,苍白面容泪珠尤挂,不似普通人家的真香粉孩儿,这乌眸流波更添些魅惑,因为害怕不断颤抖的瘦弱身体更有些让人无端火起。


陆白目光澄澈如水,不带一丝杂念,他轻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在座的诸人都对絮苑略知一二,长安城里最大的“倌馆”,被氐人从各地掳掠回来的年轻贵族男子皆被关押此处,和姿色各异的其他小倌一起辗转于絮苑中教坊,专供王族淫乐。


看小孩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他是絮苑里的娈童。


品儿似乎知道了这神仙一样的大哥哥是楚哥哥的弟弟,是好人,于是大着胆子回答,“奴……奴是负责楚哥哥饮食起居的侍奴。”


陆白赞许点头,品儿接着说,“两个多月前楚哥哥趁着年节带着我们从小道逃出来,但是没过多久大单于就发现了,他很生气,就派了苻世子、苻将军来捉我们,楚哥哥为了保护我们受了很多伤,其他的哥哥们也受了很多的伤,一路上大家死死死,到后来只剩我一个了,本来我也要自尽的不想再拖累楚哥哥了,但是想到楚哥哥给我的东西还在身上,所以还不能死,后来楚哥哥为了救我中了苻将军的箭,幸好有一个玄衣的哥哥救了他,不久之后我们到了云水关,苻将军不敢追了,我们才得救,再后来楚哥哥把我交给司业哥哥,到了这。”


说完又开始哭了,“都是我们不好,为了保护我们楚哥哥才受了很多伤的,本来他身上就伤得很重了,大单于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打了楚哥哥一顿,打的可重了半个月都下不了床,还不许医师看诊,幸好东海公仁厚,偷偷送来了药,我们才把楚哥哥从长生天身边抢回来……呜呜,楚哥哥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死的对不对。”


品儿乱糟糟说了一堆,陆白勉强听懂了,拢在袖子里的手蓦然扣紧,苻健,你们好大的胆子,这笔账,武陵陆氏记下了!


脑内过一遍事情经过,陆白捉住其中细节,“你说有个玄衣人曾经救过你们是么?他长什么样的?”


品儿抽着鼻子回想一下道,“是位晋人公子,大姑娘一样长得可好了就是脾气有些不太好,然后楚哥哥说这样的叫做俊美无俦天生杀相。”


蓝若轻笑,哪有长得像大姑娘一样的男子还天生杀相,偏偏脑海里闪过一个人来,也是玄衣,俊美,杀相……不是吧,居然这么巧?


“这是遇上君墨了……”


“他还救了阿兄……”


祭酒、司业一时迷惑,“哪个君墨?”


陆白看向二人,面无表情道,“君墨伯尚。”


……完了,自己族里的氏族家主消息探听不到,居然连玄府少主死而复生的消息也探查不到,明明是死对头的玄府少主居然还救了自家的氏族家主,星火司干脆早点换人吧这日子没发过了。


蓝若缓缓道,“不怪你们,玄府的消息一直很闭塞,不然四年前也就不会发生武陵之乱了。”

 

“何况君墨是堂堂玄府少主,他要瞒的行踪,也不是这么好探查的。”


主君软绵绵几句话,嗖嗖嗖的,祭酒和司业只觉膝盖中了无数箭。乱世中编织消息网十分困难不假,对方有意隐藏行踪也是真,但是这都不能变成失职的借口。


还有另一个细节,陆白问道,“兄长让你转交什么给我?”


品儿小声道,“在背上。”


陆白看向司业,后者面有不解,“属下已检查过,并无任何异常。”


陆白略沉吟一会,叹气道,“阿兄估计顺走了大室老的鲛鱼皮,那东西黏在肌肤上根本看不出与正常肤色有半点区别。”


家里有一个爱顺东西的麒麟不够还有一位不省心的兄长,蓝若很是同情陆白,“阿兄真是辛苦了。”


陆白还是比较乐观的,“反正要去一趟宗庙,就当顺路请教一下大室老如何将鲛鱼皮无损剥除的方法吧。”


其实就是不想自己动手熬汤药,蓝大宫主默默腹诽,小猫崽果然狡猾狡猾的。

 

陆白起身告辞,对蓝若道,“那我便先走了,明日见。”


“明日见~”蓝若笑眯眯目送陆白带着品儿离去,转过头看向星火司的正副头领。

 

“至于你俩。”蓝大主君继续笑眯眯道“咱们来讨论一下日后星火司高层的构架问题和下行机制的运作关系如何?

 

TBC


第拾章•高阳兮苗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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