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第拾章•高阳兮苗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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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玖章•云梦玉蟾影


层云千里,龙走雾腾。

 

陆白拎着品儿在山涧飞掠,年轻的长虹府君想着早春寒风料峭,只怕小孩子经受不住,是以放缓了身形,微风中品儿从陆白怀里钻出来往下看,不由被眼前景象惊的瞪大了眼睛。

 

青灰色的山峰与伴着翠绿草木在轻烟般薄雾中若隐若现,偶可见斑驳树荫下突然一动,藏在南国乔木下被东皇庇佑着的自然生灵们好奇地打量从他们头顶上飞跃过的二人。

 

“好漂亮。”

 

来自北方草原的幼龄稚子小心翼翼却不由自主的感叹着。

 

陆白闻言轻轻一笑。

 

“到了。”

 

双脚踏上实地,青草的柔软触感穿过二指草履干硬的鞋底传向足心,痒痒的,但很舒服。

 

眼前是两片陡峭的山壁,峰顶高耸直插云霄,品儿伸长了脖子仍旧只能看到半山腰上的横生松枝和仿佛挂在松枝上的白色团云。

 

危立嵯峨的两片山壁彼此逼近,只留下窄窄的一条小路,小路很长很长,他踮起脚往前看去,居然看不到路的尽头。

 

山壁最前方两侧各立着一尊石阙,阙身四角垂有被雕刻成塔状的石铃,阙顶则是一只巨大的盘龙。

 

须发毕现,鳞次栉比,虽无鲜艳色彩以为衬托,泛着冷光的镇兽龙目微张,低头审视着每一个从此经过的行人。

 

“好气派。”

 

品儿不知道洞天福地,造化穷奇之类的辞藻,他只知道说出最直观的话。

 

“这是看守山门的镇兽,少司命座下的双子御龙。”

 

陆白耐心解释道。

 

“奴知道少司命!楚哥哥说那是六大侍神之一,专管小孩子的神灵!”品儿手舞足蹈比划着,“以前到了闲暇时候,楚哥哥给我们讲故事,讲天上神灵地下方仙的故事,还有一只羊和好多好多熊的故事……”

 

陆白忍俊不禁,羊和熊?应该是季连先祖和芈姓诸熊的传说吧。

 

昔年祝融氏的独子陆终与鬼方氏之妹女嬇结亲,怀孕三年,剖肋方生。这位伟大的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与神祇交换,方才有了彪炳史册的陆终六子,其幼子季连为怀念她,成年后冠以母姓——芈。芈,就是羊的拟叫声,羊,是女嬇部族的图腾。

 

从此之后季连这一支就以芈为姓。有姓就有氏,芈姓后人中多以熊氏最为出色,包括后来楚国的王族,都是出自熊氏。

 

太过久远的故事,经过数代人的口耳相传,已然变成传说。


品儿这般懵懂的孩童,能够抓住世系谱中最基本的重点,明白故事的主角是“一只”“羊”和“很多”“熊”,就已经很不错了。

 

陆白摸摸他头,但笑不语。

 

“但是每次就只说一小段就不说了,因为大单于和东海公总是会来,每次都要待上很久……”

 

品儿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剩下抽噎似小动物哭泣的声音。

 

陆白笑容慢慢淡去,站在氐族权势顶峰的两个男人都与他的兄长有难以言道的关系。所以这一年多来阿兄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品儿抄起袖子抹了把脸,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少有惶恐,他看着陆白,郑重道:“白哥哥,我们一定要把楚哥哥救回来!”

 

陆白蹲下身平视于他,同样郑重道。

 

“好。”

 

澄澈明净的曜如琥珀的眸光,恍惚间品儿错以为那是天空中的星辰。突然他感到脊背一麻,接着身体不由自主软了下去。

 

怎么……回事。


陆白抱着晕过去的品儿,走近西海峰林的千仞壁立中。


这里不允许外人进入,尤其是不能让他们知晓接近宗庙的道路,纵然是小孩子,也不允许。 


若是站在天子山顶的层林之巅往下望去,可以看见连绵不尽的苍劲巨木和敷蔚百草,河水清流如带绕山而过。倾身去听,可闻及风在林间低喃,鸟在枝头歌咏,山人们唱着从远古留下的谣辞赞颂东皇厚德,感激先祖福祉。

 

风景如斯,民淳如斯,好山好水宜居佳处。

 

但或许是山高林密,探寻困难,或许又是精怪出没,不容外人打扰,世人皆知武陵群山是西南重陲,是南国沃土,而武陵群山的真面目,实在鲜有所知者。

 

正如诗中所唱,青冥长天东皇祠,峰峦叠嶂楚人居。

 

世人一直以为只是远古传说所在,那片远离尘世与喧嚣的化外净土,千百年来,火神祝融的子孙,陆终六子的血脉,楚国芈姓的遗族,这些一脉相承的楚人遗民们,仍旧生活在这里。

 

冥冥天意加上一些刻意为之的人为,自上古到现在,无论外界如何风云激荡世事沉浮,这里犹自保留着最初的模样。

 

历经千年风霜,见惯岁月巍峨,群山幽深自成屏障,东皇庇佑雨顺风调。

 

就这样很好,默默无争却足以自保,繁衍生息不被俗世打扰。

 

当然,若是没有四年前那场武陵之乱,一切只会更好。

 

陆白袖手静立,目光扫过岩石上的刀刻剑痕,杂草丛中遗落的箭簇,巨木倾折的半片树身,眼前仿佛又看见四年前的狼烟烽火,玄府铁甲从天而降,成汉氐族乘火打劫,各方势力交织纷杂,给原本静谧安然千年之久的武陵带来一场措手不及的浩劫。

 

那一场鏖战在悄无声息厮杀开,赫赫君家以雷霆之速掐断武陵与外界的消息往来,在每一隘口每一条道路每一根索条设下重兵看护。


弩机箭速,长天之下飞鸟不可过;直刀锋寒,绝崖之上猿猱不可攀。武陵群山被围成了一个瓦瓮,一万玄府兵士派出五千人黑衣黑巾伏旗卷帜分二十路入山,剩下五千扎营张旗,设伏山外。

 

庇护武陵的上古大阵失去往昔威力,向来无所不知的星火司陷入全面瘫痪,而宗庙则关闭山门拒绝任何人进入。

 

他的父君,当时的芈族族长七剑之首阵前传位,然后慷慨赴死。

 

火舞旋风,必死之剑,与天地同归。

 

一人之力逼退五千人的攻势,陆白得以突出重围重新集结新一代七剑。

 

近乎半年苦战,玄府君泽死于七剑合璧,武陵方才尘埃落定。

 

再后来氐族二十万大军陈兵永定,威逼武陵西境时,他久年不见的兄长却高举玄府帅令站在疲惫不堪又刚刚失去主君和少主的玄府铁甲前,命令他们即刻开赴永定。

 

两日后永定战役爆发,成汉李势的大军刚刚跨入武陵西境,沉湎许久的古阵不知为何居然开始运转,埋伏在大军身后的玄府哀兵严整以待,与后来赶到的桓司马帐下大军一起,无情收割入侵者的生命。

 

时至今日,陆白尚且没有明白当时的某些事,比如父君解下长虹剑交给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释然,比如羽化时解脱般微笑,还有他分明听见,立于大军之前那个紫衣男子声嘶力竭的怒吼。

 

平生死敌丧于己手不应该畅怀大笑吗?为何如此痛彻心扉,仿如镜湖鹤鸣,一声声泣血之音。

 

为什么入侵者会变成捍卫者?为什么宗庙对此事选择沉默?为什么长虹剑主长子身上会有玄府令?他的父君因何而笑?玄府明公为何而哭?

 

玄府少主为何死而复生?又为何出现在父君藏留手札的梨花谷?

 

还有君墨腰下通体漆黑的直刀,就算是藏在梨白锦缎之下,就凭夺鞘而出时一抹寒光足够陆白确认,那分明是与他父君的怀刃同宗同源从古楚流传下来的,宝刀墨阳。

 

疑问萦心,不是没有想过要去解答,只是一时经历了太多,事情又太过沉重,当事之人对此大都讳莫如深。

 

长兄陆楚语焉不详:“你说令牌?我捡的。”

 

大室老一问三不知:“唯先主君之令耳。”

 

既然都不肯说陆白也不会太纠缠,或许时机未到,有些事情提前知道反而不会太好。

 

宗庙主殿的后山人迹罕至,除却一方长亭孤独伫立在此,方圆几里就只有陆白一个人。

 

负责迎候的执事躬身行礼后默默退去,这里虽荒凉,却是不容亵渎的芈族圣地,他身份低微,不可久待。

 

“子虹。”

 

忽尔,长亭传来一声轻叹,那人明明离得很远,而声音却好似就在耳边响起,悠远空灵又带点沈息。

 

陆白转过身,面向长亭折腰示礼。

 

“大祭司。”

 

不知何时素墙青瓦的长亭中已端坐一位神官打扮的女子,上着诸于绣镼,下及十二褖长黻裳,发顶则是三环三钗的挽簪楚髻。女子看起来十分年轻,容颜姣好且未施粉黛,而眼角处细细的浅纹却提示着,她已然上了年纪。

 

“山上风大,快到亭子里来。”大祭司微微笑着,在她的右手边凭空出现一叠写满了字的白色绢纸。

 

“唯。”陆白目光从纸上划过,向长亭走去。

 

“等了许久吧?”见陆白坐定,她一边斟盏一边笑问。

 

陆白双手接过杯盏,垂眸微笑:“就一小会儿。”

 

“此来何事?”大祭司拢手于袖。

 

“久未谒宗庙,阿子甚是惶恐,故特来问安。”陆白放下杯盏肃首正坐,上身微微前倾,轻声唱颂:“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相见礼之谒宗礼,顾名思义,是为晚辈拜谒宗庙时对高阶神官所执之礼,此礼渊源甚久远,相传乃是娲祖所创。

 

一年四季风物如常,希望您可以永远侍奉我们的祖宗宗庙。

 

大祭司垂目观之,白衣青年举止投足间风流天成,礼仪更是周章无碍。

 

红衣神官朱唇微启,右手掐诀拂过青年前额,咏叹调随之吟唱在寒凉微风中。


“灵修兮浩荡,且福佑兮吾子。”

 

九天之上的神灵啊,愿您可以保佑这个孩子。

 

世人多言,大部分华夏人并不太相信鬼神,先秦时期中原诸国祭祀祖先祭祀上帝,对神灵报以怀疑态度,至于妖魅鬼怪,一律看成“秽物”,人人得而诛之。这样又敬又怕愈近愈离的态度同时表现在他们的思想上。

 

儒家至圣先师不止一次警告他的弟子们:“子不语怪力乱神。”阴阳家说“舍人世而任鬼神”而被当世主流所鄙弃。法家商君则言:“吾法者鬼神福之。”表面上尊重背地里却是将这二者变成法律的外衣,借此威吓民众。名家人诙谐嘲笑之:“名不正言不顺,何以用之?”就连当时的显学墨家也只是说:“明鬼而不信。”

 

与中原不同,楚人对鬼神又敬又爱,也许他们本就是火神祝融的后人。他们在南方茂密的丛林里杂百兽而居,逐水草而生,早就习惯去亲近那些未知却引人靠近的神秘事物。


信则有不信也未必无,很多东西你不知道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陆白讶异她的祝辞,这是唱给将要远行的游子之歌。

 

“果然您都已经知道了。”

 

“晨时拈了一偈,卦象示武陵有子将行。”大祭司直视陆白,“出了什么事?”

 

对话稍微停顿一两息,才听陆白道,“阿兄羁旅广陵,我要带他回家。”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大祭司神色一派赞赏,“既如此,你且去吧。”

 

陆白双手放于膝头,问,“恕阿子冒昧,此去之行,您是否有何示下?”

 

“示下么?”大祭司直视陆白,嘴角仍挂着笑意,但眼中已无刚才言谈中如长辈一般的亲切和蔼,取而代之神官特有的神采,一种叫悲悯的气质。

 

“东皇大神的旨意需要他的子民去施行,而结果如何,有时候却是未可知的。”

 

陆白似有不解,“连东皇大神都未可知?”

 

“东皇大神尊重每一个生灵的选择。”大祭司解释道。

 

“至于神官,我们只负责传递旨意,却不能假借谋私。”

 

陆白淡然笑道:“其实阿子并不是来请求大神的旨意。”

 

“我是想问,您的建议。”


“我的建议么?”大祭司轻笑。“大约三十年前,有一位少年也这样询问过我的前辈,我的师长说——”

 

“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陆白接口,又在大祭司微讶的目光中缓缓道:“我知道父君当年出山之前的所有事情,而之后的,却再也无处探寻。”

 

“是啊。”大祭司叹息,“看来很多事情你也许已经心怀疑虑了,但是我要说的,你想问的,在我这里并没有答案。或者说,武陵里的所有人,包括大室老,包括星火司,包括如今起居于玉蟾宫中的蓝若主君,他们都不知晓。”

 

陆白目光直视武陵山巅的最高神官,“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大祭司看着步步紧逼的白衣青年,坦诚而缓慢道,“不知。”

 

微风起卷,花草倾折,早春温暖的阳光并不能驱散身体里的寒冷,就如心头的疑问一般,一旦埋下一点线索,就必须寻溯回去,至解方释。

 

“我若执意想知道呢?”

 

“自是可以,不过宗庙这边,仍然会如四年前一般。”


宗庙祀神灵与先祖,而不虑尘世。

 

听闻此言,陆白会心一笑。

 

“谨诺。”

 

温润微笑中更多的是了然和肯定。

 

大祭司略一怔楞,接着无奈摇头,小猫崽果然狡猾,其实你来此的目的,就是想要确定宗庙是否会一直袖手旁观吧。

 

好比三十多年前的那位少年,曾嫌弃总庙里一间房子太昏暗要开个窗,神官们不许,于是他说不开窗就要掀掉整个屋顶,神官们请他坐下来商量开窗的事情。

 

我要办到的事情,一定要办到,果然是陆氏的风格。

 

大祭司把手边一叠绢纸推向陆白。

 

“这些,也许可以作为参考。”

 

大概整整一刀素白绢纸,每张纸上都写满了蝇头小篆,未曾装订,只在左下注脚处简单的表明了时间。

 

看着陆白将绢纸收进袖中暗袋里,大祭司道“无论你查到了什么,有一件事情请一定记住。”

 

“相信你所见到的,还有——请一定要相信你的父君。”

 

陆白目视身前案几,双手在胸前合拢再往前推,“唯。”

TBC

 

1.“镜湖鹤鸣”注释——(岁末,镜湖北,一雌鹤误为兽夹所害。雄鹤哀鸣不已,盘亘数日,亦啼血而亡。时人奇之。叹曰:“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憾哉?幸哉!”)

2.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楚辞·九歌》

3.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棠棣》

4.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易经·系辞上传》 


拾壹章•历历似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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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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