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肆拾肆•长路漫浩浩)


归档 


肆拾叁•所思在远道 


(亡国和亡天下的区别最早是明末思想家提出来的,为了行文方便,我挪用到东晋了。但东晋和宋末或者明末都不一样,以后文中会提到一些区别。对于这句话本身不展开说了,大家随便看看就好,然后得注意一下家门口送快递的)


(九品官人法就是九品中正制,但的确既不中也不正,还是前一个称呼更贴切)


(中国的贵族大部分是文化贵族,尤其是儒家的读书人。这点和西方长期以来都是军事贵族不一样。不管是哪个朝代,士绅阶级的根系深深扎根在每一处角落,他们的深刻影响至今广泛存在。但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宏大的话题,我才疏学浅,只能窥其一斑,之后文中会叙述部分观点,希望大家可以一起讨论呀。)


(这章一点不虐,直男?间的友谊超级甜。)


“有件事我想问。”古忘林突然把手放到陆楚膝盖上,陆楚垂首看向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追忆收敛地不见分毫,只剩下纯粹的疑惑,“怎么?”


“你和桓冲很熟吗?都直接称呼小字,和他三兄倒是没那么客气,还有那个少年又是谁,胆子也太小了。”


“建康有名有脸的世族,我哪个不熟。”陆楚笑笑,张口就是大言不惭。


古忘林用力拍了一把陆楚的大腿,冷笑道:“狐狸少嘚瑟,你认识的熟人是多,但熟到你直接称呼小字的可没几个。”


“嘶。”陆楚痛得抽气,“你下这么重狠手干嘛,我腿上还有伤。”


古忘林呵呵一笑,“你还知道你身上有伤,之前怒揍桓冲的时候不是挺威风的吗?”


“那有什么。”陆楚揉着腿,小声嘟囔了一句,“老子当年剑挑昆仑神宫的时候更威风,连他们三大首座都成了剑下之鬼。”说着又有点出神,他现在精神越发难以集中,时常想到些久远的往事,陆楚觉得,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子长?”古忘林看他脸色苍白十分不好看,以为是伤口又不舒服了,“湖边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安车还温着药,待会也得喝了。”


“嗯……?”陆楚愣了愣,然后笑开,这一笑让古忘林心绪微震,赶紧瞥开眼睛不和他对视,心里默念道,“笑个屁啊死狐狸。”


“你知道桓冲字什么吗?”陆楚想起古忘林最早的问题,反问他。


古忘林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幼子,桓冲字幼子。”陆楚笑说,“实在叫不出口,我要个这么大的儿子干什么。”


古忘林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的话,桓冲那位权势如日中天的长兄桓温,字长子吗?”


“那倒不是,不过很相近了。”陆楚接着说,“桓大司马字元子,那位少年是大司马的次子,叫桓济。”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古忘林听着他话里的称呼,笑道:“你对桓温倒是挺尊敬的。”


陆楚哂笑:“那是,毕竟人家灭掉了成汉,解决了中枢的心腹之患,南北对峙的局面才不算一句空谈。我这个在桓公幕府做了小几年参军的幕僚也算与荣有焉。”


“没有武陵之乱,桓温能打赢吗?”古忘林眼神微闪,“为了吸引李氏中军,武陵连周天大阵都几乎毁坏,还有令尊,以及玄府主人雍州王皆殁于此役……”


陆楚目视湖面,波光不兴。


半晌,他说:“能打赢,即便没有武陵之乱。”


“那么武陵之乱的意义在哪里,他们又为何慷慨赴死。”古忘林站起身,手落于坐于胡几的陆楚肩上,与他一齐眺望泽湖,问出了心底最尖锐的话:“晋室的天下,关你们什么事。”


见陆楚不答,古忘林兀自说道:“武陵源天险地远与世无争,芈族已经隐居在此许多年,昆仑神宫离着你们十万八千里,就算神宫曾经驱赶胡人分裂神州,覆灭中朝,为祸天下,但他们从未越过长江,更没有窥伺武陵,可以说他们似乎想与你们保持相安无事的关系。”


“但你们芈族的态度很奇怪,令尊极力北上抗胡,武陵源里其他人似乎并不热衷。”


“偏偏芈族宗庙里给你发出的游方任务却是去一趟昆仑神宫,并拿回圣物凤凰胆。”


“好嘛,这下子昆仑神宫不来招惹芈族,你们反倒是先去招惹他们。”


“圣物凤凰胆,我听谷主提起的时候以为听错了,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东西,难道是真的存在,而且有朝一日还可以变成翱翔九天的火凤?”


“更诡异的是,这么重要的任务,只让你带着一个长随,总共就两个少年前往执行。”


古忘林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芈族是太傲慢还是太愚蠢,简直是送你们去死的局面。”


天水一色,春光乍兴,湖畔垂柳抽出嫩芽,白粉山桃与黄粉杏李夹杂绽放,远看似朝霞云雾,团团软糯,活泼可爱。风裹挟层层浪花从湖底升起,银白色的微光一次接一次触碰岸边青绿色的蓬蒿,柔韧的枝叶,笔直的茎秆,微垂的穗花,随着幽冷清香,在空中摇曳生姿。


陆楚耳畔是古忘林近乎咆哮的质问,他却一点也不想回答,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近乎冰冷。


是的,晋室的天下与他们无关,或者说任何朝代的更迭都与芈族无任何太大的关系。


地理位置偏安一隅,无论外界风雨如何飘摇,也难以吹进与世隔绝的武陵源。


不仅与芈族无关,与其他许多士大夫其实也无关。


自独尊儒术后,华夏大部分贵族逐渐从武装贵族转化为文化贵族,不受重视时留在家乡以儒经教养子孙,一旦被赏识,则出入朝廷登履玉陛,用圣贤的道理教化百姓。


改朝换代,离漩涡最近的世家被碾成碎末,但接下来又有其他世家来填补这些空白。


只要文脉不死,华夏长存,所有的执政者都要重用这些熟悉儒家经典的读书人和士大夫,就算是最昏聩的君主也不例外。


完全不难理解,士大夫们垄断教育,兼并土地,藏匿人口,聚集财富,有时候甚至还能私营盐铁,广纳部曲。


无论乱世还是治世,他们都能占据一方圈宥山泽,随随便便就能以家族为中心形成地方势力,自古皇权不下县,底层蚁民仰仗地方大姓鼻息而活,世家大族就是他们的天,能吃饱穿暖已是大善,大部分人民心里根本不懂什么是忠君爱国,家国大义。


本来掌管文化的地方世族们是不能掌握太大的兵权,但东汉末年的黄巾动乱,失去土地债台高筑完全活不下去的百姓如同燎原星火,掀起反叛朝廷的巨潮。


中央官军鞭长莫及无力平叛,朝廷只能将兵权下放至地方,州牧长官得到处置军队的大权,加上与之相随的铜、铁、盐自专,武力、经济、文化、政治重新组合,相当于一夜之间华夏版图上涌出了无数自治自立的异姓诸侯国。


汉灵帝中平五年,看似平平无奇的转折,这一年东汉朝廷重置州牧刺史制度。


四方兵寇,由刺史威轻,既不能禁,且用非其人,以致离叛。宜改置牧伯,选清名重臣以居其任。


州任之重,自此而始。地方武装割据状态狰狞地露出獠牙,战争巨轮沉重开启,掀起东汉末年群雄乱战的狂潮。


曹魏为了更好地逐鹿天下,以丰厚的条件招揽士大夫,并逐步提出九品官人法代替汉代的察举孝廉制度,一并重用这些士大夫的亲族。士人们靠血脉为纽带形成一个个权力煊赫的世家大族,各个世家大族之间又依靠“婚姻”、“士宦”彼此呼应联系,从而缔结更广泛的联盟。


司马氏代曹,臣子弑杀主君,在历史上留下极其血腥而且不光彩的一笔,司马氏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杀了一批最顽固的曹党,对于剩下的世族们决定既往不咎,继续沿用九品官人法拉拢他们,赋予他们和他们的家族各项权力。


世族的权力与日俱增,至于贯穿整个司马氏的中朝,又随着南渡后的晋庭,王与马共天下,再次上升无数个层级。


皇帝垂拱,门阀执政,流民御边。


三者鼎立,构成了晋室南渡前后最基本的政治格局,并延续至今。


在当今许多世家大族眼里,皇帝是谁不重要,姓什么不重要,圣不圣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家能不能继续给他们优渥的待遇,显赫的地位,和叱咤风云的特权。


最顶端的门阀就算不积极建功立业也能登上高位,时间到了,自然也就获得了,世云“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此之谓也。


至于桓温这样起于刑门之余的英豪人杰,出生入死光复巴蜀,但他心中到底是为了完成“山河一统”的宏愿,还是为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能坦然分辨。


但是,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告诉陆楚,亡国和亡天下是不同的。


前者改朝换代身死人灭,后者神州板荡血胤断绝。一旦胡骑窥江,铁蹄南踏,儒家至圣先师孔子千百年前劫后余生般的叹息即将化为现实。


“微管仲,吾将披发左衽矣。”


世上可还有如管仲之贤,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夏之将倾?


陆楚出发去昆仑神宫前,曾把亡国和亡天下的区别告诉了他的弟弟,尚且懵懂的小陆白听完后,端端正正向兄长行礼,然后说,“固所愿耳,不敢辞也!”


少年人的背影与孩童的声音一并远去,而此时的陆楚却不想和古忘林解释“武陵之乱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究竟是图什么”之类的问题,只伸出手臂,示意医者扶他一把。


古忘林贴心地直接把他拽起来,陆楚道,“走吧,我还要去宫省。”


“不是去台府吗?”古忘林奇怪。


陆楚笑:“现在应该已经散朝了,看不到君墨扬威朝廷的风采,只能先去后苑探望陛下,希望我这侄子没被外藩君家的小黑虎子吓到。”


陆楚从胡几起身,侥幸保住性命的桓府女伎依旧跪伏在他的脚边,膝盖深深陷进满是鹅卵石的地面。


“我都忘了,这里还有位小娘子。”陆楚颇有些歉意,温声道,“小娘子听到了什么?”


桓府女伎满脸泪痕磕头如捣蒜,“妾身什么都没有听见,妾身刚刚只趴在地上睡了一觉。”


“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陆楚弯下腰,轻轻抚摸着她挽着平髻的发顶,“起来吧,跟着我的车,别走丢了。”


另一边,陆白和兄长告别后,径直迈入陆府,立刻有府中长史上前迎接。


中年人名字叫申纶,是当初随陆楚从武陵来建康的第一批人。陆楚中途改道去杏林养伤,他们这些随从只将主人送到东海之畔,目送杏林大船离开,就被下令折返建康,先一步打探消息,购置产业,翻筑府邸,为陆楚伤后的回归打好基础。


“少君晨安。”申纶长揖到地,神情无比恭谨:“少君请入厅堂稍事歇息,小食马上就好。”


陆白一笑,“不妨事,带我先去见长青,他起来没有?”


“青光剑主正在听松居练剑,少君请随我来。”申纶长揖再拜,上前引路。


陆白之前从来没有来过兄长在建康的家,昨日又只是匆匆一瞥没能细观,现在随着申纶的脚步,算是第一次认真览赏这方天地。


简洁流畅的庭院陈设,规模并不刻意宏大,但随处可见的参天古木,转角处爬满青苔的石篆雕兽,廊窗外惊鸿一瞥的方寸美景,都让这座府邸在精致秀雅之余漫上了一层古朴厚重的气息。


这是当朝陆侍中的宅子,也在陆氏在建康最早的府邸,陆回当年都在这里居住过。


走了大概两刻钟,申纶掀开松针编织而成的垂帘,躬身请陆白进院。


风回小院满眼庭芜新绿,池面冰雪初解。半亩方塘池藻之后,三层阁楼朱顶之旁,一株足有十仞高的青松迎风挺立,松冠挑着薄雪,远望如同重铠着身的班剑武士,手持丈八长槊,无声驻守此方。


申纶遥遥一礼,静送陆白入院,然后放下松帘,默默转身离开。


陆白又行了百多步,袴褶洁白的袍角刚从假山版筑后转出,辄与廊下盘膝而坐的人目光相接。


青光剑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单,就着盘膝而坐的姿态,三尺水寒在他膝头横放,中单是青色纱绢所制,清透如雾,甚至还可以看见其下肌肉纹理隐约的轮廓。


他朝白衣人摇摇招手,“子虹,过来。”


陆白笑着迎上去,双手撑着离地半丈的台础,轻轻一跃,垂腿坐于谢珏身边。


“怎么去了一晚上,是遇见难缠的事情了吗?”谢珏细细打量了陆白全身,突然道:“肯定是遇见事情了,你连衣服都换了一身。”


陆白想了想,决定隐掉桓冲那段,只说不小心酒水污了袍衫,主人家过意不去,请他换了身衣服。


谢珏盯着陆白衣服上的鹤纹看了好一会,复抬起头与他对视,语气里有点玩味,“子虹你在说谎。”


“嗯……不全是。”陆白被他戳穿,语气略有踟蹰,回答道。


“这衣服的式样有些年头,而且纹样十分特别,就算建康城里也没几件。”谢珏雪原般的眼睛里没什么温度,微微一笑说,“但我有幸见到过,只是不是在建康。”


陆白抿嘴,心里已经暗暗骂开,君墨你到底给我准备的什么衣服。


谢珏突然伸出手,掀开陆白的领口一角,并起两指轻轻摩挲着洁白袍料上的仙鹤羽翼,斜纹提花织造出来的纹样十分精细具体,两寸左右的仙鹤暗纹,或引吭高歌,或翘首振翅,或冲水而去,入目所见每一只鹤的形态都不一样,足见织造时工匠的用心良苦。


奇异的触感顺着谢珏温热的指尖传递过过来,领子下方正好是胸口正中心的位置。


陆白看着谢珏近在咫尺的俊脸,想着不久前唐灵儿悄咪咪和他说的话,突然恶向胆边生,一个扭腰用力,瞬间把谢珏掀翻并压在了身下。


青衫人立刻后仰砸地,陆白下手之前有过预判,双手迅速前伸圈住了谢珏的颈项,双掌交叠垫在他脑后,阻挡了谢珏后脑勺直接磕上冰冷地砖的惨烈后果。


本意是好的,不愿伤到挚友,然而陆白采取的动作太过奇特,以致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甚至有点诡异。


试想一下,他大剌剌跨坐在谢珏腰间,双手从两侧圈住谢珏的脑袋,身体前倾伏在谢珏身上,手臂抵住谢珏肩头,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谢珏面门。


谢珏猝不及防被压了个满头雾水,惊讶之余只剩怔愣,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只能垂在身体两侧。


偏偏陆白觉得没什么问题,还趴人脖子边上嗅上一阵,然后抬起头,冷静说:“长青你好香啊,怎么和小娘子一样身上还擦香呢。”


……谢珏深吸一口气,牙缝里逼出一句话:“我刚醒完剑,接着洗了澡,身上是澡豆的味道。”


“这样……”陆白把手从谢珏脑袋后头抽出来,叠放在他胸口,学着谢珏刚才的样子,低着头,开始用手指打着圈描摹青衫衣领上的松涛石林纹样。


谢珏一个刚洗完澡出来的人,身上只穿了件极其轻薄的中单,宽大的袍衫全靠根腰带和两对衽带系住,经过陆白一通折腾后腰带松散,宽大的领口垮塌下来,可以清晰看见青衫底下细长锁骨的走行形状和劲瘦胸膛的轻微起伏,以及陆白在他衣领上不断画着圈的修长手指。


谢珏:……


陆白埋头摸了好一会儿,感觉没什么感觉,顿时有点无聊,抬首时突然看见谢珏拼命忍耐的表情,奇道:“咦,长青你脸怎么红了。”


谢珏面色变了数次,终于忍无可忍,闪电般出手制住陆白双臂,胯下用力一顶,将他从身上掀翻下去,然后五指扣住陆白肩膀,把还没能反应过来的七剑之首从地上拖起来,迈开大步疾走至房门口。


“你干嘛呀!”陆白一愣,反手就要拍开他,无奈肩膀被扣住,整条手臂都酸胀难忍使不上劲。


谢珏不说话,铁青着脸对着三层阁楼的房门狠狠一踹,雕花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豁然洞开。


谢珏直接将陆白拖进了寝室,然后用力摔在柔软的榻上。


陆白有点懵,紧接着感到腰畔一轻,长虹已被谢珏抽走,和他的青光一起架到了榻旁的兰锜上。


“长青你是生气了吗?”陆白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挣扎着起身。


谢珏正想报复陆白的一扑之仇,哪里会肯放过他,二话不说把人又按了回去。


就如同刚才的姿势,不过两个人位置互相调换,陆白被谢珏用力压在了身下。


“你弄什么啊……”陆白抬首看去,谢珏领口大开,青衫几乎滑到肩膀,面色低沉似要滴出水来,神色在压抑爆发的边缘,连两只手掌都深深陷阱了陆白两侧的肩膀。


“我弄什么,子虹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谢珏呵呵冷笑,居高临下俯视白衣青年。


陆白想伸手推开他,但碍于现在谢珏上半身几乎空了,没个好下手的地方,只能回呛道:“你先摸我衣服的!”


“我那是在确认衣服上的花纹!”谢珏怒道。


陆白才不信:“袖子上也有花纹啊,你摸袖子不就好了,干嘛掀我衣服领子!”和君墨一样,动不动就掀人领子玩。


谢珏气急,“你这件衣服还就是领子上花纹很独特!”


说着谢珏突然把手伸进陆白右腰,从袴口扒拉出外衣的衽带,指尖一挑一抹,系着平结的纹结瞬间被解散,紧接着大手一挥把陆白整个左侧衣襟都给拽开,扯到眼前,指着上边的某一只鹤说,“你自己看,领子上的暗纹是什么!”


陆白这时候也来不及管谢珏粗暴地把他衣服拽开了,只低头辨别他说的东西。


只见领口正中,是一只体态优美的仙鹤,仙鹤丰沛的背羽之上,却匍匐着一头猛虎,虎口怒张,正对着屈曲后昂的鹤首。


陆白一愣:“这是?”


谢珏不说话,视线从陆白身上默默扫视一圈,又发现了其他端倪。


脑后的发带,腰侧的绦带,织出来的绣出来的,全他妈都是虎纹。


谢珏深吸一口气,狭目微瞬,抓住陆白的两手反折抵在榻上压在耳边,逼问道:“你这身衣服根本不是在桓府换的,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


此情此景,陆白百口莫辩,只想把君墨拎出来骂个半死,你就不能准备一套低调点的衣服吗?!


谢珏看他这时候还在走神,鬼使神差伸手捏住了陆白脸颊两侧的软肉,叹气道:“猫啊,这是建康,不是武陵源,你都长成这样了,能不能注意点,回头被人吃干抹净了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被脸上的刺痛还是谢珏话里的直白伤了陆白的自尊,长虹剑主很不高兴,扳住谢珏的腰身往旁一翻,又拽起床上的软被兜头甩过去,将谢珏整个罩住,连脑袋都被蒙进被子里。


陆白跨坐上去,隔着被子猛力咯吱他,“我看长青你是在外边待太久了,被南风熏得迷迷瞪瞪,看谁都好此道!况且整个建康谁有能耐吃我!叫你乱讲!”


谢珏被捂住口鼻不能大口喘气,又被陆白两只手大力揉搓着腰眼、腋下这些地方的痒痒软肉,边咬牙憋着笑边想暴起骂人。


陆白死死抱紧软被继续加大力度,隔着被子一顿乱抓乱挠,谢珏逃脱无门,但求饶这种事情他是学不会的,只能强迫自己慢慢放弃挣扎,随之身体松软下来。


渐渐感受到被子底下的人没了反应,陆白悄悄停手,略带狐疑掀开被子一角,想偷偷打量他的好友。


谢珏等的就是这个瞬间,抓住软被边缘奋力一抖,陆白顺着被子滚落在榻,被子后的黑影迎面罩来,谢珏抓住陆白作怪许久的猫爪子,背身翻折扣至他腰后,膝盖顶住他腰窝往前猛压,陆白直接面朝下跌入被窝里,脑袋掉进絮满羽毛的绣枕中。


谢珏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小擒拿手配合陆白糟糕的姿势,让白衣青年完全动弹不了,再不能反杀。


谢珏额头突突直跳,咬牙切齿道:“还闹不闹啊,猫崽子!”


“你耍诈!我不服!”被制住的陆白继续扭来扭去,“我俩去门口打一架!”


“兵不厌诈。”谢珏一只手压住陆白手腕子,另一只手随意甩下一掌,”你别再乱扭了!”混乱之中不知道打到了哪里,陆白突然身体一僵。


然后陆白更大幅度挣扎起来,边大喊道:“长青你果然喜欢南风!难怪兄长不愿把若儿嫁给你了!”


谢珏差点气得一口气背过去,你的“果然”从哪里来的啊,我怎么没看出来我喜欢南风!


“喜欢你妹啊!”谢珏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陆白更生气:“你喜欢就喜欢呗,我听人说在建康这种事情很常见,又不会嫌弃你,但你骂人做什么!”


谢珏脸色又黑了几个度,大声重复道,“我喜欢你妹啊!”


“你看你又骂人!!!”陆白再次指责谢珏的无礼,“堂堂谢家子孙,也太不文雅了!”


不行了,简直是猴同猫讲对猫弹琴,谢珏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字一顿说,“子虹,你听好,我喜欢你妹,玉蟾宫主,蓝若。”


哦……陆白这才幡然醒悟,颇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先松开我,我起来和你好好说话。”陆白努力让自己声音不那么欠揍,小心翼翼和谢珏商量。


事情的发展太过玄异,谢珏眼神闪了闪,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到底还是愤然松开了对陆白的钳制,起身走到榻边整理好散开的中单,又穿上两层外衣,束好金冠,方转身坐回榻上。


那边陆白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衽带系回原位塞进袴口,衣领一丝不苟服帖着裹住修长的颈项。


两人相对盘膝而坐,旁边柔顺绵软的软被还是乱糟糟堆成一团,似乎昭示着这俩人玩闹时的精彩场面。


陆白自知理亏,先开口道:“我身上这件衣服的确不是从桓府穿出来的,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谢珏听他问起衣服的来历,感觉有点头疼又难以启齿,想了想还是说:“衣衫上的虎鹤纹世间仅有,是出自玄府的内造工坊,据说一共只有三匹布料,后来做成了三套衣服,被君泽全部送出。”


“只有三套?”陆白问,“会不会是巧合?”


“不会的。”谢珏按按眉心,说道:“很多年前,我有次奉命取秘药走进君泽的暗室,最显眼的地方有座衣桁,上边摆的就是一套同样花纹的复袍,整件衣服都是提花暗织鹤纹,只有领口是虎扑鹤的纹样。那件衣服已经很破了,袍角和袖口沾着陈旧的黑血,衣身全是一道道类似鞭伤的痕迹。我正疑惑着想上前细观,君泽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气氛突然凝滞,陆白和其他七剑诸人很少主动问起谢珏在玄府的十年经历,怕勾出他不好的回忆。谢珏承情也不多说,但有时无意中会提到一两个片段,其中惊险之处,已让人不由自主屏声敛气。


陆白缓缓问:“后来呢?”


“后来我顺势跪在角落,也不敢说话,君泽喜怒无常,我正以为自己会被他一掌拍死。哪知道他似是喝了许多酒,状态有些迷醉,晃晃悠悠走到衣桁前,一下子扑过去,死死抱住那件复袍,眼睛红到将要滴血。”


陆白眉头瞬间紧皱,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谢珏叹了口气,冷寂的眸子里藏着些无可奈何,继续说下去,“接着君泽抱着衣服唱了首歌,唱完之后倒地昏迷不醒,还是我给他扛回的寝处。”


“他唱了什么?”陆白缓声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故人,实获我心。”


这是一首悼亡词,但当时衣服的主人并没有死去,只是不知道昔日的玄府主人悼念的是记忆中的如鹤少年,还是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谢珏直视陆白澄澈如水的眸子,漫不经心的话却犹如惊雷炸响,“这可是他们的怨债,时隔二十余年,令尊的衣服,怎么会又穿在你的身上?”


陆白双手一摊,“我说是君墨送给我的,你相信吗?”


“君墨……”谢珏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眼,转而摇头冷笑,“真是冤孽。”


陆白俊逸的面容毫无波动,语气里也是十分不以为意,他道:“父辈的事情只是父辈的事情,我们和他们毫无相关,也没有一点相通之处。”


“这话说的倒是,毕竟哪有什么事事皆美,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谢珏轻轻一笑,眉间风流如空谷苍松挺立绝崖,傲气之中更是飒踏洒脱。


接着谢珏又想起刚才的事情,皱眉道:“你怎么穿上这套衣服背后的故事我就不多问了,但离玄府远点,他家人都不太正常。还有就是快点找个新妇,省着天天想着有的没的。”


陆白还没开口,谢珏又加了一句,“幸好我目前真不好此道,不然就凭你刚才那顿瞎折腾,这会定让你下不了榻!”


陆白温润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小声辩驳道,“你又打不过我。”


“啧,猫崽子。”听到讽刺,谢珏又想扑过去狠狠捏他的脸,但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穿好的衣服就懒得再和他闹起来,只说:“这里是建康,除了打架之外,还有无数种见不得人的方法,请子虹你一定要时刻小心些。”


恍惚中,谢珏的话与陆白前不久听到过的蜀门圣女唐灵儿的话有所重叠。


“少侠呀,这里是建康,你可得小心些,世族们最喜欢你这样的了,回头别被吃了哦。”少女笑了笑又道,“或者你先娶个妻子吧,有了家室,心智或许更稳当些,假如没有喜欢的女子,不若先考虑考虑我可好!”


浮动着的微光穿过雕花窗棱漫至屋内,爬上鹤纹袴褶灰白色的衣角,身形笔挺的青年如玉亦如剑,所有的锋锐尽数包裹在温润的皮相下。


“武功冠世外加聪颖绝伦,本该是无虞之境,可世道叵测容不得赤子之心,子虹需谨慎。”


谢珏忍不住再次强调,但说完之后立马唾弃自己苦口婆心的样子活像个老妈子,遂摆摆手道:“算了,你爱咋咋地吧。”


陆白抬首看向窗外,光洁柔和的颌角被光晕覆盖几近透明,谢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TBC


肆拾伍•大梦谁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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