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肆拾玖•顾眄不解语)


(历史上桓伊大概发迹于淝水之战前后,在司马道子面前为谢安唱了一首怨歌行,谢太傅感动得直接哭了。桓伊出身铚县桓氏,和桓温的龙亢桓氏疏宗,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东晋时期同姓而疏宗的情况并不鲜见,比如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就是这样。我不确定桓伊这时候具体多大年纪,应该没满二十,他爹可能是桓景,桓景可能又和桓宣、桓戎有关系。)


(楚风二设他们仨是一家,桓宣→桓戎→桓伊,箭头代表父子关系,桓宣、桓戎父子都是当时历史上不怎么出名的襄阳镇将,披肝沥胆又没好下场。当然这个结局在楚风里不会出现。)


(东晋州郡的具体位置下一章会写到,我就不哔哔了……)


归档 

肆拾捌•道义皆可抛 


两个时辰能做许多事,足够谢珏从青浦口赶到龙蟠里,再和君府诸人刀剑相见。


最开始他按照通用的礼节向守门兵卒递上名帖,表明来意拜谒鹿鸣翁主。


队主起初还算客气,但当看见软绢上的名号当即变了脸色。


随君墨来建康的都是玄府的精兵悍将,虽然不是每一个都有幸面见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玄府护法,但定然听说过谢珏的大名。


君泽创立的玄府是兵家聚地,以襄阳为大本营占据侨立雍州,进而控制整个梁州全境,征召入伍的死士和起自寒卒的幕僚应有尽有,其中最出色并且最得君泽赏识的,首推谢珏。


但也是谢珏,在武陵之乱时离开玄府,站到七剑一方。


玄府之人可不管他真实身份是青光剑主还是谢家公子,只知道对于兵家子来说,谢珏的所做所为,叫做叛变。


叛变之人,当付有司,处以极刑。


队主当即招呼同伴,将他团团围住,队主大喝:“谢珏!你这叛徒还敢来主君门口耀武扬威!”


谢珏对于逼近身前的刀锋仿若不见,清平目光穿过层叠人群停留于不远处屋檐下的牙门楼牌。


他来过这里一次,在武陵之乱前的数月,雍王带着他和狂刀怒剑三人,星夜密至建康,从君府后院某株树下挖出一坛美酒。


君泽对那坛酒极其重视,亲自打水擦干泥渍,又取了红布包裹,令谢珏小心抱入怀中。


中枢听闻雍王来到,立刻派出使者,君泽没有接见他们,只留下一封檄文,旋自启程回到襄阳驻地。


后来那壶酒去了哪里谢珏并不知道,只知道君泽消失过一段时间,再出现时精神振奋,颇有回光返照之感。


玄府的秘辛谢珏大都知晓,包括君泽和陆回的那段往事的大略经过。


龙阳之好不算什么,娈童倡伎满足猎奇痛快,与家养奴宠无异,谢珏听多了也见多了。


至于男子相授,佞幸之流,或为雅事或为丑事,世俗容斥不一,只要不妨碍子孙繁衍,并无太多苛责。


若非证据确凿,谢珏根本不相信暴虐无端的君泽曾经有那么刻骨铭心的过往,同时又对他的恶劣品行有了新的认识。


身为一个丈夫,对妻子多有亏欠,于儿女则更有失教导,要不是有雍王妃在,君墨和君月两兄妹,怕根本不能平安长成。


流金溢彩的阀阅见证君氏权柄显赫的过往,期年之后谢珏换了身份再次驻足廊下,颇有物是人非之慨。


为了事情不朝混乱方向发展,谢珏尽量出言安抚这些暴躁的兵卒,原本握住青光剑柄的左手也垂至腰间,“诸位勿要阻挡,我找鹿鸣翁主有要事相商。”


队主怒涌心头但没有失去分度,回头吩咐人去府中回报,这边对谢珏的包抄并未解除,说出的话更难听:“听闻护法高就建武将军,但玄府的规矩您肯定未忘。”说着往身旁努嘴,只见四五个兵卒扛着一堆琵琶钉、重镣之类的刑具朝谢珏跃跃欲试。


“谢公子拜谒君氏自然应当,可我家女君是千金之躯,不可轻置险境,烦请谢公子带枷会晤以备不测,毕竟,谁让您是叛、徒、呢!”说道最后三个字时队主目呲欲裂,青筋暴起。


谢珏毫无惧色淡然轻笑:“此处为帝宅建康,不是襄阳前线,尔等作态狞恶,要让雍王府失仪人前吗?”


队主听闻面色剧变,腰下长刀竦然出鞘,吼道:“我等罚惩叛贼,何有失仪!”


谢珏笑意更甚,还有了然于心的自信:“至此经夜,足够你们将龙蟠里周围的暗哨清理干净,而我今晨从青浦来,谢家部曲随至巷口方止,若不见我返回,他们必将执杖叩府。”


谢珏很不喜欢建康,每次回到乌衣巷,族人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和幼年时独身行走玄府的经历形成截然反差,或有或无的虚伪令他生出无限的厌恶之感。


但在必要的时候,搬出谢氏的名头图个方便,他也理所应当不介意。


“哦……差点忘了。”队主手上腰刀在半空挥来舞去:“护法还是陈郡谢氏的子孙。”


片刻话音一转,嗓音陡然拔高,吼震数丈:“谢氏如何!中朝小户,后进新贵,有节无义,有谋无勇,谢氏又如何!”


一直克制中的谢珏眼中突然湛射数道精光,紧接着腰侧青光啸出一声高亢龙吟。


他不喜族中氛围,但绝不允许其他人侮辱门楣。


陈郡谢氏,不单给予他贵游身份,更是他父亲,他伯父,他叔父们坚守的地方,自己嫌弃骂几句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让旁人出言不逊。


凌厉青光剑芒自鞘中夺目射出,如战场上横贯中军的锋利长槊。


四下纵横的剑气汇聚成密不透风的剑网,凄厉回旋的剑鸣伴随耀眼夺魄的剑芒,刹那间好似盛夏午后的雷雨天,有无数闪电和惊雷在人群中炸响。


守卫在队主指挥下严阵以待,刀枪林立剑脊森森,想挡住他的去路。


谢珏轻蔑一笑,几条守门杂鱼也敢和他叫板,无礼莽撞,看来君墨选人的眼光和他爹差不太多。


青衫随剑而动,撕碎重重人墙,留下一地黑衣劲卒,直直刺入君府前堂。


更多的守卫听得响动涌入战团,谢珏有些烦闷,他今日是来当信使,不是来当刺客,真要打架泄愤,也得让他先见一面鹿鸣翁主再说。


长剑扫落一名举刀竖劈的雄壮兵卒,青衫人再次重申来意:“雍王世子身处险境,我要见鹿鸣翁主!你们让开!”


回答他的只有更多的刀剑加身,谢珏没有丝毫犹豫提剑反击,看来这次势必要凿穿整个君府。


远在府宅深处的君月还没有得到通传,她正在端堂接见南投玄府的苻薛和木托二人。


虽然只过了短短两天,苻薛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轻率傲气之色。神色恭敬地匍匐大礼以额触地,双手接过一柄狭长的直刀。


一名清秀少年授予他直刀后回到君月座前,正坐沉声道:“既入玄府,从此便为我等袍泽,万望苻君砥砺锋芒,早日猎功建业,玄府赏罚分明,若得功业不仅令主君增光,更受惠子孙无穷。”


苻薛砰砰叩首,大吼道:“唯唯,愿为主君效死阵前。”


这时,柔和的女声从帷幕之后传出,暂代玄府主事的少女笑道:“我们君氏世居天水,与苻君先祖也算友邻,凉州有句氐族谚语,不知苻君有没有听说过。”


从迈入端堂看见君月起,苻薛内心一直有疑问,怎么为他授刀的是名女子,等听到女子身边的少年对她的称呼时,却不由大惊,原来这就是鹿鸣翁主!


在过去四年的北方大地,尤其是雍、凉二州,鹿鸣翁主的名号响彻五胡,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能打。


不是说君月武功高强,而是指她的守城之术,用的那叫千变万化,无论是塞外杂胡还是氐族、羯族,或者流民军,都没有占到一丁点便宜。


想趁雍王府失去主君,世子下落不明之际趁火打劫的那些人无不吃了巨亏后灰溜溜滚回去。


对外强势,对内更强势,河西张氏的叛乱被铁血镇压,君月没有赶尽杀绝,打压与怀柔并存,分大族为诸堂,迁徙张氏族人至各地,让他们再不能聚众闹事。


苻薛听他哥哥和大单于兄弟二人议事时提到过,说就算是君泽复生,估计也只能做到这样,不能更完美。


更让人遐思的是,据说鹿鸣翁主美貌冠绝,鲜卑拓跋氏之主曾经从晋室使臣手中抢得一副画卷,观之爱不释手,日日挂在帐头,亲昵称为“绰尔古纳”,鲜卑语意为“璀璨的明珠”。


身为叛降敌虏,苻薛不敢抬头直视君月,只保持跪倒在地的姿势,聆听教诲:“卑职为荒地伧卒,所见鄙陋,不知女君所指何言。”


君月柔声中透着坚定:“跟着能找到水草的人,跟着能打到猎物的人,才一定能活下去。”


苻薛重重叩首,然后垂手倒行退出端堂,与门口屈膝跪侯的木托一同离开。


他们走了一刻钟,见一人神色匆匆从远处奔来,差点迎面撞上,苻薛赶紧侧身避开。


等那人走远,木托小声说:“似乎有人叩府。”


“不该管的别管,我们走。”转瞬失去一切,苻薛像突然长大十岁,连脾气都收敛许多。


木托望了一眼远处路口,默默跟随苻薛回到暂时停驻的班房。


“这么久了,哥哥还没回来。”君月掀开帷幕走下台阶,手中拿着一卷看了大半的医书,身体微微前倾,随着动作变化,及地裙裾如霞光飘动。


少年谨慎回答:“兴许会稽王或者褚太后留世子议事,以致晚归。”


君月慢慢踱至少年身边,笑道:“比起议事之类,会稽王找人打我哥一顿才更可信吧。”


少年名为桓伊,祖孙三代皆为玄府宿将,虽年少而聪慧机敏,君月很看中他。


桓伊微笑俯身,“世子鸿福天相,不会有事。”


“还有南方那些门派……”君月悠悠叹气:“希望景和高长公主今日会照例去探望陛下。”


桓伊起身为君月奉上一杯花汤,半跪于地道:“只凭南方的江湖人伤不到世子,请女君放宽心。”


“虽然这样说,还是会担心哥哥啊,轻伤也是伤,哪怕蹭破一点皮我都不高兴。”君月目光朝外,却没有什么深重的忧虑。


“世子之伤,我等必十倍报之江湖人!”桓伊将杯盏高举于顶,躬身再请。


君月笑着接过琉璃盏,小口啜饮,顺手又将空了的杯盏放回少年手中,目光瞟到他腰间的短笛,开口问道:“阿野的曲子练得如何了?”


“谢女君赐谱,曲子已练到第三首,但有些地方不甚明了,总似少了些什么,很是苦恼。”少年手握短笛一端,谦恭回答。


君月歪头思索片刻,安慰他:“若有闲暇,你吹给我听听,看可否寻到些不足之处。”


桓伊脸上展现惊喜之色,伏身叩谢:“感念女君拔冗赐教,伊自当竭尽所能!”


君月拿书轻轻拍他额头,有些无奈道:“说什么赐教,我只会听曲,并不能吹奏,到时候还得靠你自己。”


“微末技巧,何足挂齿,女君折煞卑职了。”桓伊抬起头,向君月羞怯一笑。


虽然都是亲随,桓伊和君墨身边的无常并不一样,他的性格更柔软乖巧,没有无常那样跳脱,做事也更细致,往往君月的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默契如斯,君月总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个青衫少年,她年幼时的伙伴。


前几日的重逢借以她人皮相,君月扮演的是不相关的陌生人,与谢珏为数不多的交流充满疏远客套,细想起来有还些遗憾。


正在此时,来报信的人终于奔到深宅,一把跪倒廊下:“禀告女君,谢珏求见!”


“谁?”君月秀眉微皱,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她才想起谢珏,还真就来了。


“禀告女君,是谢珏,谢珏求见!”来人回答并补充道:“神色嚣张,言语傲慢,似有叩府之嫌!”


得到肯定的答案,君月一扫疑惑,颔首表示她知道了,守卫叩首后飞速离开。


“阿野见过常青吗?”君月目光落于隔座少年脸上,不经意问道:“父王生前最看重的人。”


玄府养大的孤儿,入府之后会重新取名,同批人名字里都有一个相同的字,谢珏当初隐匿身份,自称“青”,他和无常同批,故名“常青”。


连谢珏自己都觉得冥冥之中有注定,这个名和他父亲早年为他取的字几乎全然一致,无论是寓意还是读音。


桓伊朗声答:“卑职不认识什么常青,只知道玄府出了叛徒,重罚方能平怒!”


“你也是这样想呀……”君月合拢手中书卷,柔柔一笑:“那就帮我把这个叛徒抓回来吧。”


少女背手转向后室,完全没有丝毫王女的矜持,脚步轻快一蹦一跳,像普通人家的小女儿,而留下的命令让桓伊暗自心惊。


“我在静室等你们,用狼牙杵将他架过来。”


桓伊派人赶到的时候,谢珏已踏过二门,一袭青衫整洁如新,手里青光剑像刚从血里捞出来,淅淅沥沥滴了一路红迹。


为数不多能站住的守卫全堆在二门口,再往里是主人起居的地方,他们没有命令不能进去。


桓伊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四个,但每个人都双目精光气势暴烈,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战袍下肌骨分明,全是横练外功的力士。


“你们都下去,关上二门。”桓伊沉声下令,然后朝谢珏拱手:“不知谢公子大驾,仆从多有失礼,望谢公子雅度,不予介怀。”


谢珏长剑横甩,剑身上的血迹划开一道圆润的弧度,血渍甩进道旁青草丛中,翠绿的叶脉瞬间挂满朱红色的串珠。


青光剑变得洁净通透,锵然回鞘。


“你是谁?”谢珏问桓伊。


桓伊按刀回答:“卑职桓伊,是翁主的亲随,奉我家女君之命,特来请谢公子入府。”


“转告鹿鸣翁主,君世子被会稽王围困宫苑,请她去找临海高长公主,让曹宗正出面从中调和。”谢珏一口气说完,转身要走。


二门砰然关闭,墙头出现无数执弩卫士,森寒箭端对准谢珏。


桓伊迈前一步挡住谢珏去路:“我家女君请您过府一叙。”


“事既已毕,再见无益。”谢珏推开他:“我走了。”


“君府不是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为了您的体面,不要让卑职难做。”桓伊缓缓抽出腰间直刀,刀尖回转点地,四名武士围转上前,每个人手里都倒执一柄狼牙杵,杵端布满密密麻麻的锋利刺团,刺与刺之间映照无数幽蓝光芒。


谢珏望向桓伊,目光如雪如霜,淡漠道:“你打不过我。”


一抹薄怒闪过少年双目,握刀的手青筋暴起,脚下不退分毫。


谢珏个头比少年高许多,居高临下俯视他,几乎以命令口吻道:“让开。”


桓伊刀锋横劈,四武士挥杵而上,将谢珏围死。


谢珏振衣挥袖,真气巨大的威力直接将五人震开数尺,他目光微寒:“你们现在应当营救君墨,而不是同我斗狠。”


桓伊双手握刀,诸刃刀尖微微上挑,寒光如镜。


“世子洪福齐天,无须女君分劳,卑职的任务是请您入府。”


“故人近在眼前,为何避而不见?”与剑拔弩张的进攻姿态截然不同,桓伊五官柔和,连眼角都带上笑意:“还是说您在担忧,在回避,在害怕?”


“我家女君未能忘记您,一直期盼重逢,我等亦时常听到府中传扬关于您的事迹,可惜仰慕已久,无缘相见。”


庭院极静只余吹叶之声,少年语速缓慢,绵长中又带些上扬的软糯,如熏熏暖风,让人不自主倦意上涌,想要沉沉睡去。


言抚经络,是杏林医家的某种功法,能让人放松戒备,安稳心神。


谢珏有些悔意,自己不应来这一趟,找个人递封无名信反而妥当。不过是昨夜与陆楚批文书时听到对方提起,说鹿鸣翁主随君墨来到建康。这句话勾起谢珏心底深处的某些回忆。


四年来君月大都在雍王府控制的西北边陲,他在广陵或者会稽,收到芈族星火司零星传回的消息,期间曲折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孤女独自一人苦苦支撑起北方偌大的家业,周围群狼环伺。南方玄府控制的梁、雍一带,看似比较安定,但也有掌控荆州的桓氏和下游其他世族隔江对峙。


有许多次谢珏都希望君墨没有死,有个兄长庇护,君月还能继续当她无忧无虑的鹿鸣翁主。


年少的情谊是真的,曾经的过往也是真的,于是今晨得到消息,谢珏没有犹豫立刻赶来,略显冒失的行为并不符合他一贯以来审慎的作风,其中有多少有意无意,他并不愿去细想,只是现在来看或许有些不值。


——若她执意如此,见一面也罢。


谢珏问:“是鹿鸣翁主之意?”


“是的,我家女君之令。”


“那这些人?”他指的是拿着狼牙杵的四位武士。


“也是女君本意。”桓伊知晓此事已成,收刀入鞘弯腰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谢公子,请!”


四名武士立刻分作两两一组,将手中的狼牙杵头端相接,旋转螺纹扣死机括,形成两根中间凸起,两端光滑的长杆。


他们各自抓住长杆柄端,大力分开谢珏手臂,将中间带刺的部分卡进他臂下,又甩开两道绳索分别从他手腕和手肘处捆绕匝紧,与腰腹紧紧绑在一起。


谢珏还没来得及感知剧痛,四名武士同时大吼一声,腰部发力抬起长杆,足有成年男子手腕粗的尖锐刺团尽数没入身体,冷汗混合鲜血一时全涌了出来。


谢珏被缚住四肢,脚下触不到实地,眼睛蒙着黑布,狼牙杵挑起他两边手臂支撑起全身的重量,武士们抬着他走,一路上留下两道蜿蜒的斑驳血痕。


桓伊最前方引路,故意放慢步速,想听见谢珏的呼喊或者谩骂,可是他失算了,谢珏半个字都没有说。


又走了数里路,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一道隐蔽的门廊,终于来到君府的静室。


武士们用力将受刑之人摔至廊下,桓伊先一步脱履登廊,面无表情看着谢珏倒地。


狼牙杵抽离伤口的剧烈动作又带出更多的血液,青衫人踩上台阶,往前踉跄一步,独自稳住身体,重新站直脊背。


武士们立刻退到院外,掩上院门。


伤口狰狞,鲜艳的血顺着两侧腰线缓缓流下,染红大半身体,薄透青衫被狼牙杵的锋锐挑破,丝绢断口处可以看见些许紧致有力的肌理,汗珠滑过白皙干净的额鬓,蒙眼黑布的边缘全被冷汗浸湿,挺立的胸膛因剧痛而节律起伏,缚缠双臂的绳索又勾勒出最流畅的轨迹,组成一副支离破碎又坚韧不屈的画面。


真美。


桓伊发自内心赞叹,谢珏那双冰冷如雪原的眼睛被遮盖之后,整个人的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少了凌厉,多了脆弱,只有脊背永远绷直。


他是青松挺立泰山绝崖,杜鹃在枝头泣血,苦难凝结成晶莹的琥珀,引人遥望又生出想要亲手折断的歹念。


桓伊想起一些放荡不经的旖旎谈资,关于眼前这个人和他们已故的主君。


谢珏八岁没入玄府,十三岁跨马执刀,他是君泽的幕僚和战将,但他们的关系又远比主君和臣僚更为亲密。


无论是胡骑践阵的雍梁前线,还是波涛消摇的汉水之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雍王的身边都有一位嘴角衔笑的秀雅少年。


之后年岁见长,分岭逐见端倪,大家都开始察觉谢珏和君泽曾经的亲兵们完全不一样。


白日战场杀伐,他于万军之中毙敌无数,为雍王授敌将血首。


待战势稍歇,青衫换战袍,他又随玄府明公夜游汉江之畔,侍座奉酒击节助兴,观鹤服少年起舞于帐前。


有时君泽倦于观舞,会令谢珏临江横笛而吹。于是暮秋之声从他青带之下穿过,笛音挽留宿鸟羽翼,松竹投下阴影遮蔽遍地冷霜,夜月失去光辉,只留一地清光昭示岁月的无声消亡。


每当这个时候,他更像是从建康城里来的世族子弟,旷雅沉静,潇洒自蕴。


十年来,胡虏之血可以污秽刀剑,沾湿衣摆,流民之哀可以刺痛耳膜,震动山川,但绝不会影响这个人丝毫的风度。


心随念动,桓伊受到了蛊惑,居然鬼使神差,抬手覆上谢珏后腰,悄悄地用力揉了揉,柔韧的触感果然如意料之中的美妙。


一直没有说话的谢珏突然开口:“你的手应该扣住犯人的肩膀防止他逃脱,而不是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桓伊一愣,那只手立刻离开原地转而扣住说话人的肩膀,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少年羞得满脸通红。


谢珏背对着他,抬首微微一笑:“小子毛没长齐,就敢动歪心思。”


如此粗鄙的话从前任护法嘴里说出,桓伊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一瞬青衫人突然转身,真气涌动震断绳索,掺杂了铁线的断口如鞭雨抽打在少年身上脸上,迫人的掌风迎面甩落,少年避之不及,被重重打翻在地。


“身为亲随,你要时刻保护鹿鸣翁主的安全,不可心有旁骛。”谢珏眼上黑布未解,但依旧能准确锁定桓伊倒地的方向,步步紧逼:“此处距离内室不过十数步,假若我刚才脱离桎梏直冲而去,伤及鹿鸣翁主,你当如何谢罪?”


桓伊被打懵在地不知要如何反应,谢珏已越至他眼前,抓起少年的衣襟强迫看向自己,右手缓慢拉下自己眼睛上的黑布,一双充满攻击性的明亮眸子毫无遮掩倒映于桓伊放大的瞳孔里。


冷漠,死寂。


谢珏犹如多年前的玄府护法,气势全开转瞬凌驾万人之上,桓伊脑海中旖旎的场面骤然崩塌,可怖寒意腾然升起。


永远不要招惹一个常年与死亡相伴之人,他的残忍和无情或许会被美好的表相包裹,一旦触碰到禁区,铺天盖地的绝望如影随形。


谢珏俯身迫察,高大的阴影笼罩桓伊,冰冷指尖流连于少年稍显红肿的脸颊,酥麻胀痛得到缓解,挑动意味明显的摩挲又引发少年的细微颤动,如幼兽呜咽于猎人掌心。


下一瞬,谢珏眸间冰冷尽褪,眉间风流氤氲山海风月,其中逸兴遄飞,足令仙界姮娥癫狂迷醉。


言语调弄随之而来,谢珏凑近桓伊耳畔,不轻不重吐出一口热气,轻笑道:“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叫声哥哥,我就教你。”


桓伊仰躺在地满眼不可置信,密密麻麻的簌痒爬满半边身体。


谢珏不等他回答便松手起身,面带笑容解开黑布死结,连带身上破碎绳索全部砸到桓伊身上。


最后掌风一挥,连人扫落廊下,也不管桓伊如何羞愤难当,留下一句冷漠嘲讽刺入少年心口:“铚县桓氏的子孙,果然比不上龙亢桓氏。”


谢珏长身玉立,步入幽深长廊,每走五步就有一道铁门在他身后落下,数到第十八扇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一道雕花木门。


内室青砖铺地铁壁筑墙,白襪踏上地板寒气瞬间升起,木门弹回原位,机关咔嚓封死退路。


满室黑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如豆小灯,幽幽点燃昏黄烛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药草香气。


谢珏前行几步,在灯前一丈处盘膝趺坐,双手按膝,两臂微张,目视前方。


最普通不过的坐姿,让灯下的君月刚好可以看清他淋漓的伤口,以及嘴畔安然自若的笑意。


少女柔柔一笑,俯身移来一张小小的托盘推到谢珏面前,“阿野奉命行事,希望常青不要怪罪,这杯鲜竹沥算我替他赔罪。”


谢珏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君月将托盘往对面推了推,笑意柔和语气坚定:“滴了两滴蜂蜜,你以前最爱喝的。”


“鹿鸣翁主。”谢珏轻声道:“为何您坚持此时见我?”


“想见就见,有何不可?”君月略略偏头,似有不解。


谢珏缓慢声道:“陆侍中亲传手书,说您兄长危在旦夕,您应该尽快去营救他才对。”


“那常青以为,我该怎么做?”君月身形一歪,向后陷入软褥,整闲以待。


“临海高长公主,曹宗正。”


谢珏向来聪秀,从进府始遇桓伊,逐渐察觉玄府对君墨遇险之事早有准备,可能连带陆家兄弟和他的反应也计算其中,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自作多情。


果然,君月眸光微闪,笑意加深:“看来常青真是为我兄长安危而来。”


“此时此刻,中枢视我们如洪水猛兽,江湖人畏我们为邪魔歪道,人人喊打喊杀,你愿意独身前来君府,亲口告知关于兄长的消息。”君月停顿片刻,笑靥如夜月下的幽昙徐徐绽放:“我真的很欢喜。”


谢珏自嘲一笑,随意指了指身上血迹:“鹿鸣翁主的本意,好似并不那么欢喜。”


狼牙杵专为禁锢重罪之人,并不致命,但剧痛难捱,生不如死。


君月漫不经心问道:“常青是在怨我吗?”


“翁主不打算去救兄长了吗?”谢珏不答反问:“您胸有成竹的姿态,比我那兄弟还不急,他看见手书后,立刻提剑赶往宫苑。”


“你的这位兄弟,是陆白吧。”君月狡黠一笑,拍拍身侧的位置示意谢珏坐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同你说个秘密,只同你说的秘密。”


谢珏缓缓摇头,语气坚拒:“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活的很累,在下不愿意听。”


少女眼神稍黯,但还是自顾自说下去:“你这几天一直和陆氏兄弟在一起,这件事情应该瞒不过你,毕竟我的常青向来是最聪慧的。”


我的,常青。


少女理所应当的所属指代让谢珏眉梢一皱,鼻尖弥漫的药草香气越来越浓郁,里边似是有止痛安眠的成分,他逐渐感知不到伤口的疼痛,身体的困倦一层层加深。


“陆白昨夜出现在兄长的寝室,他身上有春风散的味道。”


“什么?”谢珏正揉按额角想驱散困意,闻言精神一震:“君墨竟然敢给子虹下春风散?”


“你怎么知道是阿兄下的。”君月斜他一眼,撇嘴道:“或许陆白之前去过其他地方也不一定。”


“不过呢,假如药是阿兄下的我更高兴,至少说明他对周公之事并无抵触之心。”


谢珏听闻这话,面色微变,稍显尴尬。


君月从小行事风格就与其他世家女子不同,说的好听天真烂漫,说的难听大胆妄为,谢珏作为她第一个亲随,没少为她背锅挨鞭子。


只听她又说下去:“君氏人丁单薄,我为了早点抱上小小虎,想方设法给阿兄房里塞人,他不领情就算了,还凶我!父王和母亲都没有凶过我!”君月嘟囔着,表情十分委屈:“吓得我还以为他不举。”


“……”


谢珏喉头一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有点同情君墨,被自家妹子怀疑能力有问题这种事,鹿鸣翁主也太彪了……


谢珏顿时感觉有些头痛:“翁主您还未出阁,请谨言慎行。”


君月才不愿听他这副说辞,表情甚至有点小骄傲:“我是医者,首要为病人着想有什么错!”


所以您已经认定君墨在这方面有病吗?谢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以对。


“武陵东君风仪弘盛,长虹剑主品性端方,我哥并不吃亏。”君月大方一笑,表情更是骄傲:“若他是女子就更好了,难得我哥高兴,别说是春风散这类不入流的货色,其他的更好更助兴的药我都可以配出来。”


“……”谢珏再次加深对君月的认识,甚至有点想要捂脸的冲动。


过了几瞬,还是耐着性子劝说她道:“鹿鸣翁主,先不说昨晚究竟怎么回事,子虹他不是随便的人,建康城里也没有人能强迫他行苟且之事,这其中肯定有误会,请您冷静,不要做出格之事。”


“算什么出格,我不是还没配药吗……”君月眼神干净,神情坦荡:“男欢女爱是人伦之初,男子相授也不算苟且,殊不知北方的鲜卑部落至今有赶场婚配,劫掠野合的习俗,常青随我父王多年,见过的更出格的事情应该不鲜少吧。”


“可您是女子,是雍王府的王女,一言一行代表体统,绝不能失礼人前。”


这话说完,谢珏突然意识到,他的应对之辞开始偏离他现在的身份,更像一位玄府亲随多年前的劝谏之语。


君月没有立刻回应,冰冷漆黑的斗室静得可怕,如豆灯火颤颤巍巍,一点明灭即将燃至尽头。


无声的寂静重新包围,谢珏感觉自己越来越困,四肢开始失去力气,伤口的疼痛彻底感受不到,渐渐的,连最基本的坐姿都不能维持,身体朝一侧倾倒。


君月在他即将触地的瞬间伸出手,将他从身后拥入怀中。


谢珏忌惮杏林医者的精妙医术,所以他没敢喝下任何东西,灯芯之中的香料应该只是一点瑞脑冰片,不足为虑,可还是中招,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少女柔软的手指按住他已经凝血的伤口,冰凉的药膏一点点涂抹进去,她慢慢说道:“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别人说,你是个女子应该如何。对,我是女子怎么了,女子就该忍受那些繁文缛节,不能说话也不能做事,全仰仗男人鼻息而活,从此低人一等吗?其他人这样说,我会撕碎他的嘴再把他丢进河里喂鱼,但你不一样……”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母亲在场,她极口称赞你的进退有礼,而我只觉得你长的很好看。”


“后来母亲不在了,哥哥闭关了,我就只能和你待在一起,久而久之意识到你不仅仅是好看,还有机敏、谨慎、魄力、担当,以及对身为女子我的尊重,可能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喜欢你。”


“你不许我在兵营周围溜达,却耐心画图告诉我兵营的构造以及每处营房的作用,你不许我独自上山采药,却由着我瞎搞药方抓你试药,我看书累了就偷偷带着我出去玩,有时被父王抓住还要挨打。可你从不生气,也没有怨怼,还会抱着我跳上枝头,看远处的群山和如带的河流,给我吹好听的笛曲。”


谢珏不想听这些话,他想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连构词都费力,最开始只能勉强吐出几个字:“鹿……鸣翁主,你不要这样……”


君月轻松按下他的挣扎,指尖挑开他衣服上的带结,剥开最外层的青衫,“可是怎么就突然变了呢,我只是不小心掉下断崖,再被阿兄连夜送往杏林,区区几年而已,再回来时为何你就叛出了玄府?”


“我不是叛逃!”谢珏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她接下来的动作,咬牙吐露内心深处埋藏多年的秘密:“我本是青龙门的少主,是陈郡谢氏的子孙,是从鬼冢里爬出的孤魂,从一开始我就只为索君泽性命而来!”


“我知道啊……我父王杀了你父亲,你又联合七剑杀了我父王,冤冤相报,永无尽头。”君月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半抱他入怀,耳畔吐气如兰,言辞平稳像诉说最普通的家长里短:“可最近陆楚告诉哥哥和我一些事情,代表君氏和陆氏从此恩怨两讫。”


“然后我一直在想,那么我和你是否也有其他可能?”


坚硬的青瓷撬开牙关,清甜的汁液涌进口腔,谢珏神志清楚极想拒绝,但身体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尽数吞咽,多余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失去焦距的双眸水雾漫潵,狼狈又迷人。


君月捻住袖口一角,为他拭去嘴角残液,柔柔笑道:“我是医者,要放倒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在水里下毒,伤你的狼牙杵上有药汁,你走过的长廊角落有药囊,这间静室的四壁在建造时亦塞满药草,燃烧的灯烛里是瑞脑和冰片制成的药芯。这些寻常之物,混杂在一起就能起到比最上等软筋散还要强烈数十倍的功效。”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一开始你喝下鲜竹沥,应该不至于现在这样,我给了你机会,是常青自己没有把握住呢。”君月话里说着可惜,眼神坚定如初。


“翁主你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谢珏狭目微瞬,神情疲倦。


“人都会变的,你也一样啊谢公子,你不再只是我的亲随常青,更是天下人仰慕风流的长青公子,你甚至狠心到只愿叫我翁主了。”君月笑容款款,暴力撕开谢珏外衫下的袷衣,掌心隔着温热的肌肤贴上最后一层中单,柔荑攀扯衣领,动作蓄势待发:“叫我女君!”


“翁主!”君月娇小的身形刚好挡住豆灯的光明,谢珏眼前是死一般的黑暗,他什么都看不清,自然看不到少女眼中残忍的倔强。


“哥哥要我忘了你,我嘴上答应,心里可不愿意。为什么要忘,君氏和陆氏都可以放下血仇,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平淡的语气裹挟惊涛骇浪,君月娴熟操纵风帆游曳其中,“你的伯父谢尚苦心钻研,舍黄门侍郎而投身军旅,不就是为了得到豫州控制西府!但谢氏的野心不会止于豫州,他们也想把东边的徐州一并夺过来,于是把你安插到了广陵。高平郗氏经营徐州多年,怎么可能将北府大权拱手相让,你在广陵的日子,并不好过吧。”


涉及军府秘辛,谢珏不想也不能回应。


“你娶我,我发襄阳之兵助你驱逐郗氏,凭你的才干,莫说一个徐州,就是更北的兖州和青州都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谢珏血气翻涌:“翁主慎言!”


“谢珏,你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君月笑笑:“不娶没事,你入赘君氏也可以。哥哥不会待在襄阳太久,他肯定要回到天水掌管雍王府,届时留在襄阳的兵力全部转交于你,他们皆是玄府旧人,你来接管也方便,到时梁州和侨立雍州都是你的,梁州南面是武陵源所在的荆州,鱼米之乡供养富庶,东侧与豫州接壤,谢家的势力得以连成一片。梁州扼要之地,又挟上游之势,占据地利可随时顺流而下,比贫瘠的徐州不知道优渥多少。此等好事降临,料想你家长辈做梦都会笑醒,肯定不会反对。”


话说到此等地步,谢珏认为事情不会再糟糕,于是闭上眼,认命道:“月儿,你的手再往下一点。”


君月心神一荡,再往下一点……谢珏这是……在暗示什么?


而且他居然叫她月儿?


“谢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君月展颜笑道,动作更加轻柔:“最开始知道你是谢家人的时候我没有太惊讶,觉得理应如此之外还有些窃喜,只要身份门第不成阻碍,剩下的事情会简单很多。”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谢珏只着中单的腰线往下,突然触到一柄已被体温熨贴至温热的狭长短剑,君月笑意骤退,面上寒意腾然。


她知道这是什么,是玉蟾宫宫主的怀刃!


谢珏嘴角浮现一抹难以描述的笑容,指意不明道:“月儿,拿出来,看一眼。”


君月猛然将他掀倒一边,遮蔽多时的昏黄灯光再次出现在谢珏眼前。


他慢慢睁开眼,然后感到腰间骤沉,只见君月大力跨坐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握住蓝色剑袋死死抵住他胸口。


少女脸颊染上绯色,气息凌乱,另一手高高扬起:“谢长青,你真是混账呢!”


谢珏目光平静,仰头直视,但意料之中的疼痛最终没有降临。


少女掌心落在他的颊畔化作轻柔抚摸,君月俯身贴近衣衫不整的故人,谢珏能清楚感受到少女柔软的身体和耳畔微烫的呢喃,以及鼻尖淡淡的药草香:“四年了,你怀揣玉蟾宫主的贴身怀刃,穿上她亲手做的衣裳,却不来见我一面!”


君月秀丽的眸中浮现自嘲般薄怒,她是雍凉草原跃马扬鞭的天之骄女,是赫赫君氏手握权柄的璀璨明珠,是东海杏林免许皆传的嫡系弟子。


如今,她在静室一隅,以近乎逼迫的手段质问心慕的男子,叩问他的真心作付:“谢长青,你告诉我,我哪点比不上蓝若?”


谢珏抿唇不答,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中蕴藏无限情愫,是君月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坦诚温柔。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秋风不肯归。少女呵呵冷笑,放下掌心怀刃,沉默着站起身来。


她表情沉静,目光冰冷,俯视失去一切反抗能力的故人,伸手一件件解除自己身上的裙襦。


谢珏缓缓闭上眼,偏过头,不看。


重重裙襦如春花飘零,之下是一套飒爽袴装,仿照男子样式的武服。


流畅的颈项因偏头的动作更为修长,君月蹲身下来,伸手抚上谢珏项间那道伤口,那道陆楚留下的剑伤,手指来回摩挲,细细描绘血痂的痕迹,暧昧的暗示昭然若揭。


少女故意为之的恶意玩弄让谢珏暗自心惊,失去控制的身体蓦然一颤,绯色爬上耳尖。


君月强硬固定住他的下颌,言语嘲笑他的反应:“我就算胃口再好,也不会对全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家伙产生任何兴趣。”


谢珏默然,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君月一边抚摸那道细小剑痕,一边继续说下去:“临海高长公主因湿痹之症已远至城郊静养,曹宗正随行同去,建康城里能在宗法上压制司马昱和司马晞的,只有景和高长公主,也就是你那位好兄弟陆白的母亲,建康城里的人,大都会尊称她为‘陆太主’。”


“陆太主每月定时参拜道场寺,再入宫探望陛下,今日恰好是那一天。”


“有人回报,说看见陆白已入宫苑,陆氏与君氏既释血仇,按照陆白正义凛然的性格,必会援手于我家兄长。”


“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有些事情需要做样子给其他人看。”君月终于放过谢珏,从袖里掏出数瓶药膏和绷带放在地上:“比如你的伤,对不住了。”


她最后吹熄了墙角豆灯,静室再次陷入永恒黑暗。


“我家招待不周,先委屈谢公子在这稍事歇息,门边有暗格,假若支撑不住随时可以喊人进来。”


幽禁之刑磋磨心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寂静煎熬带来的惶恐远比身体感知到的剧痛还要可怕。


雕花木门开了又闭,光线亮了又暗,君月转身离开。


谢珏仰卧在地,全身没有一丁点力气,君月不愧是杏林高徒,随便出手就让人难以招架。


喊人进来是万万不可的,他现在还不能挪到门边,而且这副样子给人看见,跳进长江都洗不干净。


他没有妄自催动真气,而是想等药效峰值自然过去,到时候应当能勉强动一动,不然君月完全没必要给他留下外伤药膏。


谢珏带着一颗能解百毒的药丸,出自神医之手,藏在怀刃底部的暗匣里。君月自负医术,笃定谢珏在她回来前逃不出去,连青光剑和怀刃都没有收走。


天师道和东海杏林在医道一途的较量由来已久,谢珏此时第一次发自内心希望,李秋雨的道家神药能压制住君鹿鸣的杏林医方。


黑暗笼罩,众生皆苦,最苦求不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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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章•绛光映重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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