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伍拾章•绛光映重阙)


(六一提前发糖)


(中宗:晋元帝司马睿的庙号,元帝是谥号。肃祖:晋明帝司马绍的庙号。显宗:晋朝成帝司马衍的庙号。晋康帝司马岳好像没庙号。)


绛色差不多就是红色的样子,少主一身绛袍朝服稀稀散散,被猫崽子拉开又重新穿一遍的样子莫名X气(我在说什么……)


肆拾玖•顾眄不解语 

归档 


建康宫位于建康城北,背靠玄武湖,太极殿占据核心,横跨宫城中轴线。太极殿南门正对御道,御道外有御沟,并植槐柳,御道经过大司马门、阖闾门,穿过宫墙继续延伸,直达建康城南端的宣阳门。


建康宫另一个方向,出了太极殿往北走,是帝寝式乾殿,也叫中斋,式乾殿左右配殿因此得名东斋、西斋。


中斋正后方,后寝名为显阳殿。显阳殿同样有左右配殿,即徽音殿与含章殿,供贵妃们居住。


褚蒜子为后时,入主显阳殿不到两年时间,正当壮年的康帝突然重病撒手人寰。为了照顾尚在襁褓内的陛下,荣升为太后褚蒜子继续留居后寝。


等到陛下齿序渐长,褚太后为避嫌搬到显阳殿之后的崇德宫,位在建康宫极北之地,与玄武湖畔的道场寺所隔不过二十余里。


太极殿、式乾殿、显阳殿、崇德宫,四座宫殿竖向一列,横跨建康宫中轴线。


当前方校场血气弥漫之时,崇德殿内墨香幽芬,褚太后手执书卷,她身侧不远,皇帝陛下拧紧眉头伏案苦读。


小皇帝明显心不在焉,看几个字停下,悄悄抬头望向檐外,又被母亲书页翻动之声拉回游神,竖起书卷埋头在后装作认真的模样。


母子二人静默无言,内侍与宫女们或站或坐,小心侍奉。


更漏滴坠,水针浮跃,小小的半尺铜人骑着他的铜马滴嗒嗒跨出塔楼,铜马嘶鸣数声报出时辰,小人举起拳头得胜归来状,驱马调头退回门中。


这时一阵寒风吹响廊下风铃,金木清音和着早春时节的柔晖穿过彩幔金碧,细沙似的流光滤透层层锦绣交叠,将石榴与莲蓬的轮廓印上帘圻一角。


光线晃动,褚太后偏头一望,熟悉的雍容身影迈过门廊徐徐入殿,她立刻置书起身。


褚太后面对来人的方向,右掌轻覆左拳,抬举平齐眉梢,双臂自然下垂形如一弯新月,右足后撤半步微蹲屈膝,身体前倾掌心顺势下压至心口高度,鬟髻的缠带因低首的动作随风飘动,珠钗凤鸟的羽翼折射无数道光芒,如金银之外镀上一层薄薄琉璃彩。


“陆太主。”


膝盖着地之前,景和高长公主伸手扶住她接下来的动作,叹息般埋怨道:“您是太后,哪有每次都先向本宫行礼的道理呢?”


“姑母是长辈,长幼有序,礼不可废。”


褚太后柔婉答道,手腕转动握住景和高长公主手臂,搀扶着长辈入座,又亲自拿过手炉送到景和高长公主怀中。


景和高长公主本名司马晗,是元帝的第一个女儿,也是明帝的第一个妹妹。据说她出生时天边霞光万丈,形态如凰,元帝感念祥瑞,为女儿取名为“晗”,之后的几个儿子,比如司马晞和司马昱,大都也从姊姊的“日”字部。


王敦之乱平定不久,芈族大祭司占卜得大吉,武陵陆氏向明帝求亲,司马晗下嫁陆回。司马晗去往武陵之后,大祭司按照芈族习俗,并征求司马晗本意,为她另取了名,所以芈族的人,私下里叫她陆荆。


《商颂》有云:维女荆楚,居国南乡。荆是楚国人怀念至今的一位女性,她剖开自己肚腹,为楚人先祖陆终生下了六子,楚人怀恩举火夜祭,陆终的幼子季连以荆的名字为族裔命名,故曰“荆楚”。


芈族对司马晗的敬意,因此带上几分神秘色彩。


至于“太主”称呼,乍听不伦不类,参照西汉馆陶公主之典故。馆陶大长公主是汉景帝与窦漪房太后的长女,汉武帝继位,尊她为“窦太主”。


昏昏欲睡的小皇帝被她们交谈的声音惊醒,看清是谁,立刻眼睛一亮,从御座翻身蹦起,扑到景和高长公主身前。


“姑祖母姑祖母!您来啦!”小皇帝身未至声先至,边跑边嚷嚷。


褚太后秀眉一皱,面露不悦。


景和高长公主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小孩子闹腾点长大更聪明。”


“不小了,再过几年可以娶亲了,可还是这样没定性。”褚太后话里埋怨,但转头看向孩子时,眼神不由自主放柔软了些。


小皇帝起先还有些讪讪,见姑祖母给他撑腰,顿时胆子大起来,跪坐在长辈身边,伸出肉嘟嘟的小拳头帮姑祖母锤腿。


景和高长公主年近五旬,调养得十分不错,体态欣优容貌和蔼,但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鬓边几丝白发无不提醒她已是上了年纪的人。


“姑祖母您知道吗,表叔已经回来了,就在宫里呢!”小皇帝献宝似的道。


“那太好了,子长终于回南方了。”景和高长公主掩饰不住欣喜之色,忙问褚太后:“子长既在宫中,怎么不见他陪伴陛下左右,身为侍中,已是失责。”


褚太后面露难色,斟酌语气:“侍中应在中斋。”


“这倒奇了,我们陛下在崇德宫,子长怎可独自待在中斋?”景和高长公主仪态娴雅,言辞敏锐犀利:“出了什么事吗?”


褚太后抬手为长辈斟满花药汤,双手捧至座前:“今日雍王世子朝觐,会稽王与武陵王留他考校一二,侍中不放心,在侧旁观。”


景和高长公主接过杯盏,执而未饮,思索片刻低头问小皇帝:“陛下有没有被雍王世子吓到,他可是天水老虎的儿子哟,大老虎生小老虎,小老虎也会吃人的。”


小皇帝软糯糯道:“回姑祖母的话,没有被吓到。君世子生得很好看,比……比母……”他偷偷看了眼母亲,悄声说:“比我见过的所有小娘子都好看。”


褚太后伸出两指敲他脑门,小皇帝唉哟一声抱住自己,顺势倒进景和高长公主怀里,告状道:“姑祖母!母亲敲我脑袋瓜!”


景和高长公主闻言一愣,转而摇头失笑,环住小皇帝道:“之前听我家外子偶然提起,说君泽年少时容光摄人,本宫一直好奇但无缘瞧见,今日正巧赶上,见见他儿子倒是不错。”


“说起来君世子还是阿舒的儿子,料想性子总得像母亲一两分,不能全似他父亲恣意妄为。”景和高长公主幽幽道,语气不自主冷了下去。


她说的阿舒是君墨的母亲桓舒,出自龙亢桓氏,是当今大司马桓温的姊妹。桓舒曾在建康居住过一段时间,与同在建康的景和高长公主走得颇近。


褚太后悄悄拢手袖中,衣料遮掩掌心薄汗,又听景和高长公主继续道:“两位大王是有体统的人,总不会在帝寝门口考校君世子吧,地方在哪呢,本宫也去凑个热闹。”


“是在校场。”褚太后缓声道。


景和高长公主疑惑:“校场?君世子刚到建康,舟车劳顿,怎么能立刻考校武试,骑术还是射术?老四老六未免太胡来。”


她话中充满对君墨的回护之意,考校骑术射术都算胡来,那围杀……可是怎么会呢,褚蒜子有些奇怪,明明武陵之乱,玄府和七剑杀得难分难解,陆太主的态度,至始至终都表现的无比平静。


褚太后顺从本心问出疑虑:“陆太主,武陵之乱玄府明公围攻武陵源,致使长虹府君不幸罹难,您就不恨他吗?”


小皇帝从姑祖母怀中探出半个头,景和高长公主抚摸着孩童柔软的顶心,嘴角漫上一缕苦涩:“恨如何,不恨又如何呢?”


慈目安详的女子语气里藏着深深眷念,对丈夫陆回的称呼换成最亲昵的小字,“我家阿鹤不纳妾不置室,对本宫言听计从,身为丈夫的他比天下的绝大部分男子都更诚心。为了抚育子长,言传身教,连荆州刺史都辞了,换得十年如一日的尽职尽责,他做到一个父亲该做的所有事情。”


“只是可惜,阿鹤自始自终放不下一些事。”景和高长公主眸光闪烁,追忆与忧愁逐渐融合,涟漪汇聚为汹涌波涛,如即将没入石头城的钱塘大潮:“我也一样呢。”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多少喜欢,有多少爱慕,就有多少不舍,多少怅恨,褚太后从来知道这个道理。


“永和之后,阿鹤的身体每况愈下,难得来一次建康,我劝他不要劳累,他笑着应允,还同我道歉,说公主您更辛苦。”


景和高长公主低首抿了一口暖暖药汤,蜂蜜的甘甜仍旧驱散不了嘴角苦涩,她目视年轻的后辈,一点点拨散褚蒜子眼中迷雾:“太后你看,阿鹤同我说过的最后的一句话,居然是‘公主您更辛苦’,半世夫妻,本宫依旧不解他话中之意。”


“后来不过半年时间,武陵源传来噩耗,子长匆匆赶回故乡,我本想同去,这孩子说什么都不许。”


小皇帝听得出神,怔怔仰头看着姑祖母,随行侍候的宫人不知何时全部退出殿外,空荡荡的崇德宫大殿只剩下她们三人。


褚太后想要宽慰她:“兵戎动荡,杀伐不祥,子长身为人子,不愿见您涉险自是人之常情。”


景和高长公主怀抱小皇帝,微笑应对褚太后的好意:“虽然阿鹤没有告知,但他和君泽肯定有什么约定,只是不让人知道具体事宜。”


“因为阿鹤偶然提起过,君泽的身体比他只差不好。我从书信得知,阿鹤在武陵之乱前已经很少提剑,有时连晨起时的醒剑都免了。但他们都是不肯屈服的人,就算是油尽灯枯行将就木,也要完成某些夙愿。”


褚太后心头一凛,更讶异景和高长公主的敏锐,压低声音问道:“您是说……益州?”


武陵之乱引成汉大军走出巴蜀,最终覆灭于武陵源周天大阵与玄府残军铁甲之下,大司马桓温趁机冲进成都,光复益州全境。


巴蜀之地,原本的中朝益州之境,物产丰饶天险可守,是南方晋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的回归,大大增强了南方士庶收复故土的必胜决心。


“应该是吧。”景和高长公主大方承认,温柔笑道:“太后回头问问子长,据本宫所知,对于您的问题,我的儿子从来都是诚实回答。”


这句话不明不白,还有些不庄重,褚太后只是一笑避开锋头,并不作答。


“原来是这样……大家都好难啊。”小皇帝听了全程,表情还没完全缓过来,“这次是陆家爷爷的故事,下次姑祖母能不能说说父亲的故事。”


“我家陛下年纪小小却能镇定自若,将来一定是明君。”景和高长公主刮蹭小皇帝的鼻梁,双臂揽紧身体尚稚嫩的童子。


她对褚蒜子道:“大半朝臣们说,陛下圣德荣光酷肖先帝,只有像本宫这样的老骨头,才觉得他们话多有谬误。”


褚太后眨眨眼,平日肃穆清静的目光流转出别样俏皮。


景和高长公主心下一叹,伸出手轻轻将她耳畔垂下的一缕青丝捻回鬓后,柔和日光之下,淡黄阴影爬上淡黄宫装一角,褚太后优雅坐于榻中,像一只高贵的金丝雀。


褚家女郎万般皆上品,就是命不好,康帝早逝,唯一的子嗣年幼无依,她二十出头寡居后宫,不仅要独自一人抚育陛下,还得临朝称制控制朝堂之上微妙的风口走向,纵使宗室能帮她一二,也抵不住日夜操劳心神。


幸好陛下机巧好学,虽然有时会耍小聪明偷懒,总归还是上进的孩子——


景和高长公主仪态端庄得体,笑吟吟说起话来的样子让人舒服的很,“比起先帝,陛下的言行举止,相貌音容,更似中宗、肃祖。”


中宗是元帝的庙号,肃祖是明帝的庙号。


“姑祖母的意思是说,我其实不像父亲,而是更像曾祖父与祖父吗?”小皇帝恍然大悟,转而小声嘟囔:“难怪有人说,我和表叔长的更像——”


当今陛下有许多位名义上的表叔,但他只会这样称呼陆楚。


“陛下!慎言!”褚太后面色大变,语气骤然急促,康帝的儿子怎么能像其他人!纵使司马岳与陆楚是姑表兄弟,这话也不能堂而皇之说出口!还是从皇帝陛下口中说出来!


小皇帝被母亲的反应吓了一大跳,神色慌张跪倒在地,“母……母亲不要动怒,儿臣再也不说了!”


褚太后一拍案几怒气更甚:“您是陛下,把臣字拿掉!”


“喏!儿再也不说了!”小皇帝纳头再叩,他从来没见过母亲大人这般生气,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随意的一句感慨会令母亲在姑祖母前面大发雷霆。


小皇帝知道,他母亲最敬重姑祖母,将近十年光景,宫苑深深障重围,只有姑祖母的常年陪伴,得以令年少寡居又独自苦撑的母亲得以稍感慰藉。


在母亲眼里,景和高长公主的存在甚至比赋予她生命的谢氏更为重要,褚太后从不肯在陆太主面前有一丝一毫的失礼。


景和高长公主半支起身,将跪倒在地的小皇帝重新抱入怀中,依旧和蔼微笑着,深深望入褚太后眼底。


上了年纪的人,瞳仁有些混浊,淡淡光线下,周围一圈烟灰色的光芒显得清澈异常:“罢,罢,倒是本宫的错,不应该引出这些话来,惹你们母子俩生嫌。”


眼神触碰,后辈垂下眼睑遮掩住怒意,再抬首她又变成临危不惧的褚太后,婉容微笑:“陛下童言无忌,只怕被小人听去,伤先帝盛德。”


景和高长公主拍打怀中小儿后背安抚受到惊吓的孩子,十分和蔼道:“那就把这些小人都杀光吧。”


褚太后默然敛首,一笑而过。


“本宫今日参拜道场寺,遇见了郗家小子,就是郗鉴的孙子郗超。这孩子和本宫说了句话,很有意思。”


景和高长公主细细回想一番,方说道:“大德经筵后,郗嘉宾来向本宫问安,本宫问他最喜欢哪一段婆罗门故事,他回答‘湿婆神长子七日道成,战神鸠摩罗斩杀阿修罗王’。”


番教传说,灭世之神名为湿婆,与雪山女神洞中欢嬉千年,终于生下长子鸠摩罗,是为天赐战神。战神修炼七日得证大道,率领天神直入魔国,斩杀阿修罗王。


“本宫有些奇怪,嘉宾正是志学之年,又是世家儿郎,为何偏好杀伐?谁料这孩子长揖一礼,语气谦恭回答着。”


雕梁画栋的佛寺深处,十五岁的翩翩少年郎,早春迷雾笼罩的清晨,佛香幽幽降临,春花在他身后绽放,风吹过,万千花瓣随着木鱼禅音缓缓飘落。


“不行霹雳手段,怎显菩萨心肠。”


褚太后片刻恍惚,如坠寂灭须弥境,她同是信道笃佛之人,开悟明示点破瞬间。


高平郗氏的荣光聚集在郗超祖辈郗鉴一代,王敦之乱、苏峻之乱,郗鉴带领徐州流民武装南下平叛,从此建康的北境大门徐州全境牢牢把持在郗氏一族手里。


徐州境内有大量的流民帅与流民军,他们隔着一条长江不允许南渡,是郗氏手里最重要的武力筹码。


可惜郗鉴死后,郗超的父亲郗愔和叔父郗昙都是冲退之人,才能有限乏于经营,徐州的实力大不如前。别说和上游兵强马壮的荆州、梁洲一较高下,就是和隔壁的豫州、江州相比,富庶程度都远远不如。


所以谢氏在西据豫州之后,会把目光转移到徐州身上,谢家目前的掌权人谢尚将刚从玄府脱身的谢珏安排到广陵担任太守一职。


广陵位在江北,本来是徐州治所,但从郗鉴开始,为了安全起见,放弃了广陵,转而把治所定在长江南岸的京口,与广陵一江之隔。


京口是比广陵安全,但远没有广陵地势靠前,能够更方便的拉拢流民帅。


当然郗氏定然不会让谢氏白捡便宜好过,谢珏到任之初,整个广陵鸡飞狗跳,郗氏竭尽全力煽动流民帅找谢珏麻烦,并且再三暗示远在荆州的郗超,让他挑唆桓司马出面,能直接杀了谢珏这个玄府旧人最好。


因为细论起来桓温是君泽的舅子,帮亲家出面惩判故吏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到了郗超这里,已是郗氏的第三代,许是郗公泰山有知,家门总算有点起色,养育了郗超这个神童。


永和元年,司马昱担任抚军将军,年仅九岁的郗超被辟为府掾,三年之后,他又被桓司马一眼相中,征召入桓司马军府。


任谁都会赞叹他一时俊杰,年少有为。


“不行霹雳手段,怎显菩萨心肠。”褚蒜子喟叹道:“郗氏或兴或灭,皆由此子。”


景和高长公主点头称是,又道:“郗嘉宾也不像他父亲和叔父,更像他的祖父郗公。”


话头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褚太后有些无奈,摇着长辈手臂,言语有制止的意味:“陆太主……”


见怀中的小皇帝已经不怎么害怕,景和高长公主把他抱出来放到褚太后身边,又把孩子的手塞进后辈掌心,任一大一小两只手掌交叠握紧。


长辈和蔼笑道:“本宫说些旧事吧,太后听完就明白宫里老嬷嬷们为何那样说了。”


未等母子两个回过神,她自顾自道:“肃祖和中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本宫与肃祖一母同胞,沾先辈德光,容貌也肖中宗。子长这孩子呢,虽然眼睛像阿鹤,其他的多半随我。”


纵使陆楚位极人臣,在母亲眼中永远是一个孩子,言辞之中提起,语气不自觉柔软。


她说起自己兄长,眸光甚是明亮,像鲤鱼跃出水面,古井泛起微波:“连肃祖当年都说过,子长很像他这个舅舅,比显宗、先帝更像。”


显宗是成帝的庙号,康帝在位时间太短,没有拟号。


“老嬷嬷也说,伯父和父亲更似祖母哦。”褚蒜子没出声,小皇帝抢道。


褚太后强行忍住想敲他头的动作,伸出的指头捏了捏肉肉的腮帮子,想到之前孩子害怕的模样不好再厉言责备,只说:“你又知道啦?”


景和高长公主突然有点不高兴:“显宗和先帝两兄弟的确更像庾文君。”庾文君就是明帝司马绍的皇后,出自颖川庾氏,是庾亮的妹妹。明帝死后成帝年幼,庾太后临朝称制,庾氏得以把持朝纲,凭借的便是皇帝舅族的身份。


景和高长公主对长兄妻子庾文君和妻家庾氏的评价极低:“庾文君优柔寡断,庾亮得志猖狂,他们打压王导,逼迫大臣,侵凌宗室,搞的内外两朝怨声载道,更别说引发了苏峻之乱!”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虽然王导和琅琊王氏也不算什么好东西,逼死中宗的王敦之乱就出于他家!”


二十多年后再次提及父兄之事,年长的公主仍然言辞怨恨,当着褚太后和皇帝陛下的面也不多掩饰。褚太后知道景和高长公主从不拿她当外人才说这些话,但她现在也和当年的庾文君情形相似,只不过她父亲褚裒已死,如同庾氏一般的外戚擅权,不会再发生在褚氏身上。


褚太后眸光微转,拉着小皇帝一起俯身,口道:“谢陆太主告知往事,晚辈铭记于心,定好好将养陛下,效慕中宗、肃祖之风。”


景和高长公主扶住母子俩,面露愧意而笑道:“本宫不识大体,说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愿太后看在先祖面子上,宽恕我这棺材半埋的老太婆吧。”


褚太后掩唇轻笑,她们三人同坐一张长榻,皇帝陛下夹在长辈中间,彼此相隔很近。褚蒜子一倾身便握住了长辈袖子底下的掌心,柔声说道:“崇德宫之中,只论家事,不议国是。”


小皇帝突然开口:“表叔与两位叔祖同在宫苑,大家难得凑到一起,不若晚间我们一道用个大食,不要乐工不赏百戏,只家人之间共聚天伦可好?”


两位女子几乎同时低头看向他,小皇帝有些害羞,但还是挺直腰杆,接受长辈们的探寻目光。


片刻,景和高长公主目光愈发和蔼,抚摸孩子的总角发髻:“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身为天子,做的很好。”说完与褚太后相视一笑,“太后教得很好。”


褚太后却道:“那将琅琊王与东海王也一并请入宫苑吧。”


他们是成帝留下的儿子,如今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和皇帝陛下年岁相差无几。


“好了,给我指条路,我要去看君家小子。”话说了一大通,旧人想起四五个,景和高长公主的关注重心转到现在,捶捶腿准备起身。


“……”褚太后想了想,下定决心,与景和高长公主和盘托出武陵王和会稽王绸缪之事,以及君墨当下危险万分的处境。


景和高长公主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混浊的眼底折射出隐隐冷光。


她有坐下来,轻声问:“太后,这件事情得到您的肯允了吗?”褚太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她又问:“是四郎和六郎的建言吗?”司马昱排行老六,司马晞排行老四,他们都是景和高长公主的弟弟。


褚太后继续点头。


“那么。”景和高长公主直视褚太后的眼睛,想要捕捉可能存在的惶恐:“四郎与六郎,有威胁您吗?”


褚太后思索片刻,坚定摇头。


锦绣华服的阴影飘落于足下五彩团窠,裙襦柔和的轮廓变得窄而长,小皇帝目光一瞬,景和高长公主豁然起身。


“不可以的,太后,您有些心急了。”景和高长公主抬手整理臂弯帔巾,抚平云端鸾鸟的翅羽,肃穆目光转向宫门外重重殿阁。崇德宫地势高,站在这里可以看清中斋与显阳殿屋宇顶端的脊兽。


“雍王府保存了我朝在北方唯一的飞地,君泽创立的玄府所占梁州之地,与荆州夹岸对峙,牢牢控制长江上游安危。梁州在江北,直抵氐、羯前线,如若玄府势力不存,交战区定会出现动荡,一旦五胡南下冲击长江防线,江山危殆矣。”


褚太后反驳道:“石虎死后,羯赵内部诸王争位,加上冉闵的反叛,奴酋们根本无暇南顾,岂不正是好时机?”


“就算北方大乱,羯赵势力大不如前,但羯赵之外,还有鲜卑慕容氏和氐族苻氏,以及更北方的鲜卑拓跋氏,除了这些兵强马壮的胡族外,匈奴刘氏以及数不清的塞外杂胡同样蠢蠢欲动。”


“我朝去岁北伐,徐州军惨败而归,差点连广陵都丢了,褚公更是……”不小心提起褚裒,景和高长公主不愿伤骤然失去父亲的褚太后的心,只道:“不要小看胡人的战斗力,嗜血饿狼长年游荡生死场,他们杀人和我们吃饭一样。豫州的西府、徐州的北府,或者桓司马的荆州征西府,和五胡交手数次,或有输赢,但从来占不到什么便宜。”


“只有君泽的玄府,折冲践阵,竭力死斗,披肝沥胆,百战百胜。”景和高长公主语气无奈又佩服:“阿鹤看人很准,从来没有走过眼,他喜欢君泽,是有理由的。”


喜……喜欢?褚蒜子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是哪种喜欢,也可以放到明面上说吗?但见陆太主言辞流畅,看不出丝毫芥蒂,不像是有怨的样子,可她刚才明明亲口承认,放不下一些事情。


年轻的太后迷惑了,有些不懂这份混乱的关系彼此到底藏着怎样的复杂纠结又隐忍热烈的情绪。


她不动声色低头看儿子,小皇帝脑袋缩进华服的宽大盘领,一副思考模样。


褚太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陆太主,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玄府军威强势,却不为中枢所用,若驱逐君氏,荆州的桓司马趁机渡江占据梁州和侨立雍州,襄阳兵力尽为陛下驱驰,并行北伐。”


中枢曾经的几位执政者,王导,庾亮,庾冰,他们或多或少都会高举北伐大旗,到了褚太后临朝称制,桓温更是天天嚷嚷从没停过。但他们有多少真心就有多少假意,说是意图北伐,实际还是想要把持朝政。


但景和高长公主相信,褚裒和褚蒜子是为数不多想真正收复北地之人。


“梁州失去君氏,桓温坐大之后,您又能如何控制他呢?”景和高长公主道:“君泽坐拥襄阳这么多年,一心经营梁州和侨立雍州,他来建康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见天水君氏的关注点并非南方,而是战火纷飞的中原。”


“再有,君氏是外藩,我朝唯一的异姓王,君氏子弟和司马氏子孙一样,都是天潢贵胄,四郎和六郎未经过宗正裁决,擅自处置君世子,已然违背祖宗之法。”


褚太后仰头道:“会稽王说事出突然,来不及告知曹宗正。”


景和高长公主俯视她,目光平静:“六郎的话您如何会相信,临海湿痹宿疾发作,曹统陪她去城外静养,这个事情您不会不知道,只怕是顺水推舟吧。”


“一定要救君墨吗?不能换个家族替代君氏接管梁州?”褚太后萌生退意,又不甘心试探道:“荆州除了桓温,还有芈族,陆氏除了子长,还有陆……”


她话没说完,就被景和高长公主厉色打断:“不行!”


旁观中的小皇帝吓了一跳,悄悄抱住母亲手臂。


“芈族偏居陋乡,不堪大用。”景和高长公主的怒气稍纵即逝,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重新恢复娴静姿态,对着母子二人轻声道:“陆氏武德充沛,控制不住又是另一个君氏,太后切莫行险。”


褚太后问:“依陆太主之见,今该如何?”


“箭已离弦,当虑后路。君墨死于此,梁州必大乱,需排兵以备不测。若君墨不死,当抚恤君氏,令其心宽。”景和高长公主说完向殿门走去,行了数步停下,转身对母子二人行礼告退。


她未走至门口,一名黄衫宫人引着一位身穿薄甲的军官匆忙赶到。军官按剑跪地,大吼道:“卑职中护军,奉会稽王命,前来保护陛下与太后。”


景和高长公主站在门边,看着喘息不已的中护军,皱眉斥责道:“慌张什么,校场出了什么事?”


中护军这才还发现景和高长公主也在,赶紧道:“卑职问陆太主安!”


褚太后缓步走到长辈身边,儿子跟在她身后。


“君世子怎么了?”问话的是皇帝。


“不是君世子!是昆仑神宫的履荒突至宫中,会稽王担心事情有变,命全体宿卫奔赴崇德宫。”中护军以首叩地:“请陛下,太后安坐宫中切勿外出,我等必将护卫左右,誓死不离!”


“昆仑神宫……”景和高长公主居然笑了笑,漆黑的混浊眸子倒映幽深的空寂,身体随之一晃,褚太后赶紧伸手扶住她,问出的话带上几分颤音:“陆……陆太主?”


“没事。”景和高长公主松开褚太后的搀扶,拢袖站直身体,苍老的目光缓慢偏转,看向神色担忧的褚蒜子,突然道:“本宫想向太后求道懿旨。”


半刻钟后,褚太后目送景和高长公主在宫人簇拥下离去,小皇帝单手拎着一卷空白诏书,不满地嘟囔:“怎么姑祖母不带我去啊,我也想看热闹。”


校场胜负未定,君墨与陆白并肩而立,对面是蓝衣文士和奚故。


陆白不认识对方是谁,长虹凌空一闪,剑尖遥指二人,平素温润笑容尽是轻慢的意味。


“报上名来。”话里也全是淡漠的不屑,眼睛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渊泉,坚冷无波。


毒蛇般的目光从上至下扫视陆白全身,再从下而上舔舐一遍,蓝衣文士伸手擦掉嘴畔不存在的涎水,匕首倒流的血液溅落脸侧,鲜红的色彩如同他现在的眼睛。


一如陆楚的预判,蓝衣文士嘿然低笑,笑意藏着诡秘的兴奋:“本座乃昆仑神宫地之侍,履荒。”


执剑青年眉梢不可察觉一皱,身体往某个方向略微偏转,做出防备的姿态。


那是陆楚凭栏远望的阁楼。


“哈哈哈,当真是意外之喜。”履荒舔舔嘴唇,手肘一怼身边的奚故,大笑道:“你说是不是,我们不仅找到了凤凰,还发现了麒麟,大司铎可以退位让贤给本座了!”


被他猛力推搡的奚故身形一晃,差点站不住。他和君墨缠斗多时,受了许多伤,比不得最晚加入战团的履荒,但还是向他欠身谄媚道:“恭喜地侍大人,贺喜地侍大人。”


君墨不动声色往前迈出一步,挡住履荒恶意的打量,“履荒是昆仑神宫的哪条走狗,从未听说过。”


挑衅并未起什么作用,履荒以同样的目光打量了君墨一遭,有些遗憾道:“可惜啊,麒麟仗剑,玄虎带煞,凑在一起反而不好办。”


他没有继续打下去,而是抬首望向司马晞站立之处,漆黑的瞳仁一点点褪去伪装,呈现出晶莹的碧绿,平平无奇的五官逐渐变得深邃英俊,全身皮肤苍白如雪,满头须发曲蜷且黄。


“黄须鲜卑奴!”司马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见如故的交州文士居然是北方胡人假扮,绿眸白肤,黄发卷须,最常见的鲜卑人相貌!


武陵王嫌恶的神色和言辞中强烈的鄙夷令履荒心生不快,匕首甩尽血珠插回袖带鞘中,虚虚拱手:“今日让大王失望,改日必登门谢罪!”


言毕,再不管满地狼藉,转身打算离开。


“站住!”耳畔风声大作,一柄长剑拦住去路,白衣青年含笑隽永,施施然道:“伤了君世子就走,未免太便宜了你。”


“哦?陆少君竟为他出头?”履荒没有按照江湖人的习惯叫他陆少侠,而是随多年前称呼陆楚的方式,喊他少君。


“伯尚是我朋友,你伤了他,你该死。”一道道流光走行于长虹剑身,绵长纯厚的真气掀动青年的衣摆,履荒眼睛一花,不可阻挡的剑势席卷而来,他立刻抽出匕首,堪堪抵住陆白起手一击。


铁锈味从喉头升起瞬间弥漫整个口腔,浩气雄浑的长虹心法无坚不摧,连千年冰川都可以融化,履荒闷哼一声,后退数步才被赶来的奚故扶住身形。


“朋友?”履荒冷笑,他刚刚躲避时恰巧捕捉到不远处君墨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之色,是他最熟悉的,名为企图的欲望,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低声笑道:“只怕君少主不愿只当你的朋友。”


陆白没有听清他的话,长虹剑逆光搠击。


“你弟武功很厉害。”远处观战的司马昱对陆楚说道,然后收到一个“真没见过世面”的眼神。


“本王夸你弟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子长是故意要和我过不去吗!”司马昱怒了。


“好好好,谢大王赏识,可以了吧。”陆楚嘴上敷衍心里嫌弃,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你又不是猫崽,别在我跟前矫情看着反胃。


“喂,我记得你当年也过用长虹剑的吧,和你弟比怎么样?”


司马昱知道陆楚因为昆仑神宫那些狗东西落了一身病还把经脉伤了,从此不能动武不能继承芈族族长的位置,就连长虹剑都传给了弟弟陆白。


这话纯粹给陆楚添堵,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想要气死他。


哪知道陆楚一点不生气,笑容真诚舒畅:“就根骨来说,猫崽是我家有载以来天赋最高的。”


司马昱好奇了,追问道:“怎么说?”


“我父亲你知道吧。”


“废话,陆公当年七剑合璧大破贼军,平定苏峻之乱,一人一剑横扫中军的英姿,不知迷煞了多少建康女子。”司马昱做势趴到陆楚耳边,小声道:“不然我阿姊也不会看上你爹,更不会有你。”


陆楚屈指弹上他脑门,后退一步远离:“父亲大人五十七岁都没炼成的火舞旋风,猫崽十七岁炼成。”


“嘶好痛……”司马昱揉着脑门上的红印,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你刚说什么?”


陆楚没好气,再次重复一遍:“我说,我爹五十七岁都没炼成的火舞旋风,子虹十七岁炼成的!”


司马昱揉脑门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飞速转身趴回阑干,伸长了脖子锁定场中那抹白影,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风采,“难怪……江湖人会叫他东君,简直是天赐之人。”


东君,楚人崇拜的古老神灵之一,既是带来万千光明的日神,也是庇佑荆楚大地的武神。


履荒甩开奚故,逆光打量着眼前的陆白,突然笑道:“是,陆少君是可以杀死我,但需要一炷香时间,或者火舞旋风。”


陆白朗笑,“想看火舞旋风?我可以成全你。”


剑尖凌空数点抖开一朵漂亮剑花,如彼岸曼殊沙华无声绽放,绯色红光照亮履荒身前的青石路。


“慢着!”薄汗漫上脊背,在死亡威胁下,再心静如履荒的人也得低头,他回头看了眼君墨,鲜血在地面汇聚成池,幸好朝服是红色,身上的痕迹不怎么显眼。


“陆少君可以花一炷香时间杀我,但君世子的伤可能熬不过一炷香。”


如履荒料想中的截然不同,陆白眼中杀意不仅没有丝毫褪去,反倒如冰封千里的江面出现一道道裂痕,寒水在江底欢呼咆哮,凌汛转瞬即至。


履荒看见上古神兵熠熠生辉,绯红的光泽简直比神使手上索命灯发出的催命死光更可怕,赶紧大喊:“这么近的距离陆少君你确定火舞旋风不会连带君少主一起弄死吗!”


“还有对面阁楼上的陆楚,你哥的经脉也撑不住火舞旋风的群伤波及啊!”


陆白脚步一顿,这时君墨从履荒身后闪出,抬掌便拍:“闭嘴!你先去死!”


履荒没想到君墨还能动弹,想也不想抬匕横挡。


最有效的招数往往是最简单的,锋利的匕首尖端朝上,狠狠向君墨掌心紫光扎去。


没有击破血肉的触感,更像迎面撞上一道铁壁铜墙,足够被称为神兵利器的匕首寸寸断裂,掌风继续逼近,碎刃被刮得衣服上,地上到处都是。


本能的残忍令履荒没有丝毫犹豫,抓住一旁面色苍白的奚故挡在身前,用属下的肉身抵抗住君墨致命的一击。


“噗……”奚故像被击穿的水袋,七窍喷出鲜血,君墨早有准备侧身躲过,所有的血全部泻在履荒身上,一袭蓝衣跌入染缸,变成扎染的缬布。


陆白眉心一动,抽出腰下怀刃,连刀带袋甩过来,君墨立刻伸手接住,默契到商量好一般。


“要用武器,不然刚刚一击就可以把他俩都扎穿。”陆白清冽嗓音带着温润笑意,从另一个方向执剑包抄。


履荒通红的眸子如血染就,一脚踢开身上尸体,袖中抖落无数个拇指大小圆球,噼啦啪啦掉在坚硬青砖上,升腾起青绿色的烟雾。


“别过来!”君墨赶紧龟闭气息,向陆白大喊一句,随之退出烟圈。


陆白闻言后退,脚下踩到一个人的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还有气,拖着他身体飞速离开烟雾笼罩范围内。


没过多久,场中烟雾尽散,地面上只留下大片血迹,以及不知死活的江湖人,他们脸上呈现诡异的暗绿,像尸体生出大片霉斑。


陆白蹲下身,往刚刚救下来的那个人嘴里塞了颗药,掌心贴上他后背,缓缓渡了些真气进去。


“咳咳。”莫仇幽幽转醒,迷离的视线中出现一个白衣身影,温润俊逸,宛如天人。


“你是谁?”神仙一样的青年轻声问他。


少年眼神下移,看到了一柄绯色长剑,心下不由大喜,以为自己已经离开宫苑脱离危险,于是道:“灵山门,莫仇。”


“你们也是来杀君墨的?”那人继续问他。


莫仇的视线从他肩膀穿过,看到了满地悲怆,他带来的人不知死活,蜀门的黑煞在不远处面朝下趴着,好似死了一样。酸涩漫上鼻头,莫仇狠声道:“蜀门,天狼门,还有我们灵山门,都是来杀魔教余孽!”


“好……好得很。”那人突然笑道,笑容耀目夺魄,闪得莫仇头晕眼花,不由喃喃自语:“陆少侠果然如传言中风仪……”


“啪。”客套的话还没说完,陆白抬手就将他劈晕过去,这时君墨也走回他身边。


“不小心沾上我的血。”君墨向陆白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柄锦缎包裹的怀刃,他对青年说:“谢了。”


武陵人的怀刃平素用得少,大都装进具袋,再贴身放入衣下。掌心具袋上还残留陆白的体温,现在又多了君墨的血。


陆白毫不介意,拿回后直接插入袴侧腰带。


“君少主,以后要多做好事。”陆白笑语吟吟,抬眸对他道:“你看,这大半个江湖都要杀你。”


君墨盯着青年完美的侧脸看了好一会,才缓缓问道:“那你会杀我吗?”


青年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有点好笑又奇怪:“怎么会呢。”


清平温和的目光没有戏谑,最纯粹的欣赏落于君墨昔日俊美无俦如今苍白异常面容上,青年轻声道:“我舍不得。”


“什么?”君墨似乎没听清,嘴角漫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我舍不得。”陆白拢袖入怀,又说了一遍。


凉风阵阵,吹散周遭的血腥和恶臭,宫苑深处的花香自远方而来。


白衣青年拢剑踱步,走到君墨面前,微微向前俯身。君墨没有动,脊背笔直立在原地,嘴畔笑意加深,似在期待陆白接下的动作。


绛袍朝服肩膀处的褶皱轻轻抚平,略有松垮的革带解散重束,蔽膝之下纠缠不清的绶带逐条理顺,陆白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之前,他从未帮人穿过朝服,幸好旁观过父亲和兄长着付,并且能够入目不忘。


整衣毕,陆白抬起双手,为君墨修束长冠。


他们身高原本差不多,而君墨头顶的长冠无形拔高了视线,雍王世子没有低头的习惯,陆白只能微微垫脚,才能够到长冠底圈的绦绳。


朱红色的绦绳绕过耳侧,游走鬓边,固定下颌,再打一个方结,温热的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裸露在外的肌肤,如露水轻沾,如白羽轻抚,如三月春晖洋洋散散。


过于靠近的身体,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温度。君墨嗅到了干净清冽的气息,是雨后南国乔木,晨露裹挟青草淡香。


他喉头滚动,绦绳末端的垂穗玉珠随之轻颤,悄悄击打陆白手背,有点冷,有点痒。


“可以了。”白衣青年终于结束所有动作,后退半步,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杰作,像一只狡黠的猫儿。


他眼中玩味的笑意让君墨不明就里,露出稍有疑惑的神情,更令对方直接笑出声:“有没有人说过,伯尚穿红衣,十分好看。”


雍王世子身上宽大的绛纱袍如一团空中燃烧的烈焰,翻滚的火舌随风吹向不远处长虹剑主,带着体温和鲜血的衣物好像裹住了对方,匍匐袖口的金线虎纹悄悄伸出利爪,轻轻触碰青年皓白色的袍角,朝带抚过他如玉的脸颊。


“没有,你是第一个。”


君墨越前一步,双手握住陆白紧实的肩膀,滚烫的触感透过掌心下的衣料,他俯耳悄声,呼唤他的表字:“子虹。”


清澈的目光纯粹依旧,陆白以为这是朋友间的亲密,经历恶战后的互相倾诉,又觉得君墨这么好看的人没被夸奖过有些可怜,于是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下颌随之放进对方肩窝,含糊不清道:“幸甚,以后我会多夸你。”


被抱住的人突然抑制不住一阵狂喜,张开双臂更用力回抱青年,力道大到对方溢出一声低呼。


对面阁楼上,司马昱突然举着远望镜手舞足蹈,头也不回招呼陆楚赶紧过来:“子长!子长!子长!你你你快来看!”


“怎么,君墨死了吗?”陆楚抢过司马昱的远望镜,不顾对方意犹未尽的表情自顾自看起来。


然后——“君墨我要杀了你!!!”


从来风度翩翩含而不露气定神闲挥斥八遒的陆氏族长摔镜怒吼,吓得司马昱和所有随侍宫人面无人色。


一阵风卷过,陆楚飞身下楼,直扑校场,司马昱嘶了一声,赶紧招呼人跟上。


离他们更远处,景和高长公主的鸾驾迤逦十数步,摇摇晃晃即将到达。


TBC


采访一下双方亲友团的态度


狐狸哥哥:君墨你死定了!


鹿妹妹:哥哥再搞快点!


兔:没空管呢,后院起火呢。


猴仰面叹气:一个老子娘生的,性格怎么差这么多……


汪/熊/松鼠/滚滚:我们马上到!


伍拾壹•吟啸徒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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