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思作颂

【黑虹】楚风(贰拾叁•君恩泽五世)

贰拾贰•拨云将见日


“……多谢了。”陆楚僵着脖子诚心致谢。


现在这副样子很一言难尽,但身体倒是真的轻松了不少。君月的医术传习于她的母亲桓舒,桓舒师从杏林,正统医家所出的嫡传弟子,当年开出的方子可是千金难求。


“说到哪里来了?”


陆白默默道:“麒麟。”


“嗯,麒麟。”陆楚给弟弟投去一个关爱的眼神,端起耳杯抿了一口:“麒麟只是借口。”


“事情若是不能正推,那就逆过来反推,我问你们,武陵之乱最大的赢家是谁?”


君墨点头:“晋室。”


陆白补充:“晋王。”


君月提出异议:“公卿士族烘托下天家几乎成了摆设,陛下才几岁?区区蒙童稚子,傀儡罢了,哪有人会为他设计这么大一个局。”


“不急,慢慢来。”陆楚温声解释。


“武陵之乱前,西南氐族成汉像一枚钉子扎进晋室版图,北方有羯氐鲜卑匈奴羌五胡虎视眈眈,加上西北的昆仑神宫,汉人所治江山只区区东南一隅。”


陆楚呵呵一笑:“但是就这么一小块地方还要划地为界争个你大我小,各家各族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北方逃来的侨姓大族眼高于顶,看不起南方的武宗土豪。为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今日你捅我一刀,明日我回敬一箭。说到底一个个占着高位厚禄,吃着锦衣玉食,却天天窝里斗。”


“北方边境死了多少将士,西南渡口又覆了多少冤魂?田间小路上流民遍地,一个个冻死饿死衣不蔽体的,那都是我汉家子孙。”


他的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像是一下接一下的重锤敲在三人心口。


“虽有志者有澄清宇内,重振汉祚之志,然前有士族挡路,后有五胡逼迫,入则天家年幼,出则生民疲弊。匡扶天下说的好听,做起来实在步履维艰。”


君墨这些年一直在北方游历,黄河两岸已经很难看到普通民众的身影,除了极小部分大族逃到了南方之外,所见所闻皆是胡人胡语,胡马胡乐。


更有甚者,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千里原野尽焦土,衣冠不见炎黄裔。


君月长叹一声:“百姓何辜。”


陆白似有所懂:“所以,我们武陵群山是个陷阱?”


陆楚垂眸:“对,是一个大陷阱。”


此言一出,四周空气皆为凝滞,君墨面如寒霜,“说下去。”


陆楚心下一叹,慢慢道:“武陵之乱成汉灭亡,长江以南归为完整,南北对峙不再是一句空话。”


陆白轻声道:“利晋室者一。”


陆楚:“桓司马回归朝廷中心,武家势力渐有起色。”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


“利晋室者二。”


陆楚:“武家势力,或者说少部分寒族势力的注入打破朝廷上微妙格局,司马氏,士族,武家,渐有三足鼎立之势。”


司马氏即指天家,细分又可划成皇帝和诸藩王势力。士族则指以王氏、庾氏、诸葛氏为首的门阀世家,代表自汉魏以来各大贵族势力。武家比较特殊,他们其中很多人都可归为前两类,比如桓氏既是士族也算武家,玄府与七剑亦然。但更为普遍武家的是以下层寒族以及江湖人士为主要组成。


自魏晋来百十年间,朝廷上下风气颓靡,士族多轻贱寒伧,致使军威不在,武备废驰。没有军威的军队就像失去爪牙的虎,注定虎落平阳被犬欺。而没有强大军队保护的国家,国运必定不长久。


虽然也有几门武家奋起,如大将祖逖“中流击楫,指江而誓”,司空刘琨“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哪怕是先后叛乱晋朝的王敦、苏峻、祖约等等,哪个不是当世豪强,可惜终其一世,都没有像桓温一样真正进入晋朝朝廷中心。


当然了,玄府不算。


玄府属于雍王府的一部分,君氏自汉魏以来,受封郡王之位,一直是当世豪强。


君氏的地位太特殊,游离于雍凉之地,北拒胡狗,南眄蜀巴,西扼河套,东恃中原。虽受中枢承认,但更像一个另各方势力都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诸侯。


陆白微笑道:“三足鼎立,重振武备,利晋室者三。”


陆楚点点头:“北方五胡不仅没能坐收渔利,内部还因为某些原因开始内斗。”


陆白:“利晋室者四。”


君月不解问:“某些原因是指?”


陆楚笑道:“这个等会儿说。”


哄小孩一般语气让鹿鸣翁主很不喜,君月干脆撇过头不理他了。


不高兴的还有做兄长的君墨,他甩个眼刀给陆楚,再低头温声对自家妹子道:“因为凤凰。”


陆白奇怪,连忙探过身询问他:“这是为何?”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按照君少主冷冽森然的性格,自己这话不是收获白眼一枚就是沉默以对,没事找这个不痛快干什么。


君墨一瞬间的怔愣,眼前的白衣青年清浅如水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水汽,又带点无辜的小委屈,湿漉漉的竟像小猫儿一般,莫名令人心软。


四年时光匆匆而过,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仅仅是眉目更加舒展,身形更加修长,气质高华更胜从前,而他的眼神干净得还像四年前在武陵初见时,惊鸿一眼恍如少年。


君墨却不再是闭关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玄府少主,红尘游历一番后看过诸多悲欢聚散,世情冷暖四个字对他来说亦是一门需要修行的课业。


这样想于是这样做,他的声音比之陆楚的更多些年轻人的锐气,像新拭的刀,锋芒还来不及掩盖。


“麒麟的现世让五胡相信凤凰的存在,昆仑神宫早有预言,火凤凰,圣麒麟,得之如得百万兵。五胡们为了利益当然会大打出手。”


君墨惜字如金都性格居能说这么一大段话,看来这俩崽子关系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陆楚目光不由看向陆白。


陆白比兄长更惊讶,君家少主什么时候这么平易近人?


脑袋里飞快滤过无数条想法,最后陆白说:“原来如此。”


马上又接了句:“可是昆仑神宫向来胡诌,那俩傻……嗯,我是说那俩神物,不应该只是作为祥瑞的象征?”


君墨目视前方,默不作声。


陆白盯着他完美的侧脸继续道:“就算如此,凤凰不可能在北方现身,五胡他们又为了什么互相伤害?”


芈族的神物当然只会留在南方的武陵,不可能出现在北方。


“凤凰现不现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昆仑神宫说凤凰在哪,五胡就会为了哪块地方大打出手。哪怕是瞎说都有人会信,就是这么不讲道理。”陆楚解释道:“昆仑神宫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为了自己的利益随意安上几个借口也是未可知的。”


陆楚这话说的实在,五胡内部有的是聪明人,他们嘴里都说着向昆仑神宫效忠,实则还是各自为了各族,抢人抢羊抢地盘。昆仑神宫说凤凰在你家,什么?你说不在?我看你是不想给我。我打死你。


陆白无语道:“昆仑神宫自己信教就信教,干嘛总是去涉足俗世趟混水?今天出一个预言明天下一个神旨,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君墨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五胡倒像是他们手下的傀儡。”


陆楚摇头:“之前是,现在不一定。”


陆白笑:“人多了,想反水的也多了。”


君墨:“屈居人下,人之所恶。”


陆白默默看他一眼。


……


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谈论方向竟然往五胡和昆仑神宫的局势去了。


“可以了。”沉默好一会的君月突然出声打断,语气里十分不耐:“许是和只会空谈的士族们一起浸染久了,只学了些不着五六的话,我现在只想知道武陵之乱到底怎么回事,可以可以回归原本的话题?”


四周一静。


陆楚服气:这魄力,果然不愧是玄府明公的女儿。


陆白惊讶:君家小娘子一定能同若儿合得来。


君墨有些些无奈:自己这妹妹脾气还是一如既往。


“十分抱歉。”陆楚虽然说着歉意的话,但脸上一点尴尬的表情都没有,他以雅言问君月:


“翁主以为,武陵居以守势,可当千军乎?”


君月略略思考,亦谨慎以雅言回答:“期以武陵之势,外有天险屏障护佑,内有芈族上下齐心,加以瑶苗土家众峒獠之助,四境黎庶风闻消息之速,仗地势之利,据莫测之阵。或当千军,或守千年,皆无虞也。”


“翁主以为,以玄府锋锐,或正兵,或奇兵,或正奇皆出,可破千军乎?”


君月肃然,不假所思:“自玄府开府以来,锋锐之指皆旌旗披靡,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大小战不下百余,未尝一败,尔来二十余年矣。故曰,当可破千军!”


“翁主以为,以天下之至锐陷天下之至坚,则何如?”


君月秀眉深锁,抿唇不语。


若此时与陆楚对话的不是君家的人而是其他家族的任何一位世家女子,她一定会回答:“两强相斗,唯勇气耳,盈者胜,亏者败。”


但君月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女,四年来玄府的消息往来很大一部分都需要经过她手,她知道的实在太多。


所以君月很清楚,就算当年押上整个玄府也不可能打进武陵,不是他们的武卒不够勇猛,谋士不够机敏,而是武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芈族明里暗里经营了数千年,哪里这么容易就被人攻进去?


整片山区覆盖千里,层峦叠嶂高峰耸立,常年笼罩在云雾之间,除非有人引导,不然连路都找不到。沟壑纵横地势奇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多军队投进去也没用,根本展不开攻势。


芈族和当地土人峒獠关系很好,敌人刚进到武陵,芈族就能收到所有消息,早就做好了御敌准备。失了先手,基本上没了再战的可能。


少数高手偷摸进去一样没用,武陵源附近的武陵大阵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最外围是庇佑了芈族千年的武陵大阵,从祝融时代流传下来的阵法经过芈族人不断改造修缮,威力不止是可怕二字就能形容的。


东汉初年,墨者机杼为芈族人铸剑有功,芈族族长陪他在武陵大阵内游观五日,机杼回到襄阳老家后,闭门三年不出,三年后《璇玑谱》问世,此书记录了他与芈族族长游观时所见之景。芈族族长得书后仰天大笑,回赠他一本《璇玑谱鉴》,后者写满了对《璇玑谱》的释义与解析,其中对阵法翔实具细的解释,令世人震惊。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芈族人对阵法熟悉之程度,武陵大阵之精妙。有不怕死的江湖人不信邪,硬要去闯,结果九死一生。伪道士斥责武陵人不仁义,下手狠毒不留情面,武陵人只回了一句话:


“友来奉酒敬上,寇来仗剑杀敌。”


武陵大阵后还有芈族高手严阵以待。芈族嫡氏不怎么关心俗世,但七剑的名声远播江湖。还有些不世出的高手,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所以君月很清楚,就算押上整个玄府,又何异于以卵击石?


但真正结果是两败俱伤,玄府被打散,明公少主一死一伤。陆回身陨,七剑重伤,武陵青山绿水变得满目疮痍。


玄府大军长驱直入,沿途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或者说他们连半个峒獠都没有见到。顺利入了武陵群山,等到完全接防了武陵群山与外界的联系,才看到芈族族长出现在武陵源入口。


火舞旋风九重天,拼得陆回羽化。玄府虽有伤亡,却不怎么伤筋动骨。


后来更奇怪,除了七剑外玄府几乎没有遇见其他任何一个人,芈族大部分人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到了最后的最后,氐族李势的军队要趁火打劫,却被武陵大阵和玄府残军打得团灭……


陆楚最后问:“您以为如何?”


君月不敢回答。


大概一年前陆楚找到君墨,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君墨听完后皱着眉,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现在君墨似乎已经明白。


同样明白的还有陆白,大祭司给他的东西里记载了许多线索,归九前辈把最关键一位人物的身份告诉了他,于是一切似乎都明朗了。


陆楚声音带了点空灵,听起来有些遥远,他说:“阵法的关闭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越是威力巨大的古阵越是如此,或以血,或以命,或以精气。


“子虹原本的佩剑其实是一把钥匙,名字叫风后。”


火舞旋风,陆回羽化,他手里所执之剑,随着他的死,也一道崩碎了。


“阵法的开启需要重新蓄力,所以有七剑合璧。”


“武陵之乱是陷阱,这个陷阱以麒麟为饵,引起昆仑神宫的注意,用玄府与武陵死斗造势,让李势以为可以趁机吞下武陵坐收渔利,西南氐族精锐尽出,川蜀后方空虚,桓司马得以连下数城夺回汉家故地,最后釜底抽薪与玄府余部一起,消灭掉李势二十万大军。


经年之后尘埃落定,再回过头一看,武陵新建,玄府未散,南方版图安定,武家重新振作。除了那两位之外,似乎一切安然如初。


“但我父王本可不死!”君月眼中噙满泪水,却还是强忍着不哭出来。“七剑合璧是蓄力为何要伤我父王性命!”


君墨转过身半环住她,哄道,“不哭,君家人不能哭。”看出来如此温情的动作君少主明显不常做。陆白伸手怼了怼君墨:“擦下眼睛。”


背后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君少主猛然一僵,僵了好一会才依言照做,小心翼翼给幼妹拭去泪水。


“明公言,孤王一日不死,李势小儿一日无胆踏入武陵,大丈夫生于世当死得其所,又何足惧哉。”


泪水顺着指缝汹涌而出,君月最终还是哭出来了。


“哒哒哒。”从内室里溜出个小丫头,蹬着俩小短腿风一样冲到近前,拨开君月捂着脸的手,从怀里掏出条小白巾子按在她脸上,软软糯糯道:“阿姊不哭了,眼睛会肿的!”


又抬起头狠狠地瞪了陆楚一眼:“狐狸坏坏!阿姊给你看病你还欺负阿姊!拔光了炖汤喝!”


陆楚:“……”


君墨十分淡定道:“狐狸炖汤不好吃,扔了。”


陆白附和道:“嗯,扔回武陵就好。”


清清凉凉的嗓音十分好听,小思扭过小身子看他,不由呆得张大了嘴,好一会才回过神,喃喃道,“虽,虽然你长的很好看,但你和狐狸是一伙的,我,我不要听你的话。”说完又扭回去,红着脸继续小心给君月擦眼睛。


陆白:“多谢谬赞,你长的也很漂亮,比你家少主还漂亮。”


君墨:“……”


诚然,君家兄妹都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特别是君墨,五官明朗俊美无双。好在气势凌厉,压得人不得不忽视他略有偏软的外貌。


但任何一个正常的男子都不愿意被称为“漂亮”,君少主很生气,冤有头债有主,君墨斜睨肇事者:“陆白,我们打一架吧。”


“噗。”君月没绷住笑出声,哭过之后她也稍微冷静一点。


多剔透的一个人,当然知道三个大男人还有小思妹子是为了哄她开心。


君月重新坐好,复向陆楚拜首行礼。


“感念陆家主告知,恩德没齿难忘。”


陆楚扎了一身针不方便动,强忍不便躬身还礼:“君子之德泽被五世,您言重了。”


TBC

贰拾肆•慷慨有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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